裴熙清了清嗓子,剛要回答,代王府大總管程方的求見,打斷了二人的對話。
秦琬猜到是什麼事,臉上就露出一絲髮自內心的笑容,等程方進來的時候,興致勃勃地對裴熙道:“我託了伯清表哥,讓他幫我留意一番適齡小娘子,也好給九郎做個媒。”
趙肅看着秦琬長大,教她用匕首,教她打獵,告訴她長安風土人情,天天跟在她身邊,始終保護着她。對秦琬來說,趙肅不僅是她極信任和看重的人,也相當於她半個師長,自然得方方面面都安排好,纔不負這十載情誼。
“趙肅……”裴熙皺了皺眉,顧慮着秦琬的心情,斟酌片刻,纔不大高興地說,“與隋桎有些像。”
秦琬知裴熙關心自己,不由笑了起來:“我知曉,但他沒隋桎的資本,需得依靠咱們,若非如此,我怎會將此事拜託伯清表哥?”
沈淮是聰明人,看得出代王及秦琬對趙肅的倚重,即便沈家沒有適齡的小娘子,但沈家的姻親多啊!譙縣公府在頂層權貴看來,的確是沒落了,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二三十年前戰事頻繁,戰死的將領不計其數,後人沒能得到很好照拂的比比皆是,沈家好歹有個縣公爵位撐門面,還出了個王妃。真要算起來,這盤根錯節的一衆姻親中,除卻代王外,便屬譙縣公府聲勢最顯赫,從前如此,現在更是。
秦琬瞧出趙肅的野望,願意爲他鋪前途的同時,也需一二掣肘的方針。但她對“自己人”的手段,向來不會多麼狠辣,趙肅的身份又有些高不成低不就,若能許他一門婚姻,配個祖上有榮光,又和譙縣公府沾親帶故的長安淑女爲妻,提攜起來更方便不說,趙肅聞達之後想要背叛代王,面臨的壓力也會更多。
裴熙也就一時擔心,很快便想明白其中關節,用不着秦琬解釋。好在他和秦琬交情非常好,故秦琬說這些的時候,他也沒打岔,待她說完才點了點頭,說:“你做事向來周全,我不該多問這一句的。”
秦琬笑了笑,剛要說什麼,目光落在程方身上,脣角的弧度卻慢慢收起,臉色變得嚴肅起來:“程二郎,怎麼了?”
“譙縣公府剛回了信兒,說……”程方吞了口唾沫,謹慎又不失恭敬地說,“無人願意去!”
話音剛落,他便覺得四下涼颼颼的,乍着膽子看了一眼秦琬,就見秦琬面沉似水,生生將書房坐成了個閻羅殿。
這等情狀下,裴熙非但不安慰秦琬,反倒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人吶,便是這樣,只看得到眼前的好處,瞧不清未來的路。來年便是春闈,京中士子云集,何愁挑不到好夫婿?誰會看上年紀大了,一門心思都在沙場,打算娶妻生子之後便遠赴邊疆的趙肅呢?”
“你還漏說了一點。”秦琬冷笑一聲,手邊的茶碗咯咯作響,“論在北衙的權勢,阿耶還不及沈家,想提攜也難,偏生九郎有咱們這一層關係,若是做了他的寡婦,想改嫁很困難。阿耶好文,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若是嫁給士子,即便是夫婿做個王府清客,也夠衣食無憂,嚼用一輩子。”
她越想越氣,右手不自覺用力,溫熱的茶水濺到手上,秦琬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重重將之一放,咬牙道:“阿耶的境況尚未好轉,這些十年來對我們不聞不問,七拐八拐的親戚,已經迫不及待要攀附上來,吸我們的血,吃我們的肉了!”
這話……說得很重了。
程方知曉秦琬在代王心中的地位,本不打算將這事告訴她,卻怕旁人藉此離間自己好不容易與代王夫婦經營起來的情分,故不敢冒這個險,畢竟代王府大總管的位置,不知多少人盯着。不過他和秦琬到底有十年相處的情分在,憑着這份臉面,他有心爲舊主說幾句好話,就聽見裴熙說:“你還忘了一點,若你是個郎君,又或者這事是王妃吩咐下來的,他們也不敢這樣輕慢。”
我的祖宗喲,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添油加醋!
饒是程方早早就知曉裴熙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聽見他這樣說,仍在心裡叫苦不迭。
裴熙的言下之意,秦琬聽得明白,漸漸從暴怒中冷靜了下來,語氣竟能維持昔日的平淡:“你說得對,這事必是婦道人家的自作主張,伯清表哥定不知情。不過,他管束家宅這樣無力,我很不高興。程方——”
“奴婢在。”
“沈淮下次上門,就說我忙着,禮物也退回去。”秦琬冷冷道,“不必爲他們辯解,好了,就這樣吧!”
程方不確定沈淮是否默認了不讓姻親之女嫁給趙肅的事情,可無論如何,秦琬都說了沈淮不知情,那麼沈淮就一定不知情,這事還有斡旋的餘地。倘若秦琬認定了沈淮知情,王府和沈家的情分,就得重新商榷了。
待程方退下,秦琬沉默許久,才說:“阿孃的親戚,不是我的親戚。”沈曼願意提攜沈家人,甚至與沈家沾親帶故的人,秦琬,不樂意。
她從未這麼清晰地感覺到,即便是骨肉至親,所思所想,所愛所恨,也不完全一樣。同理,哪怕是至親的母女,旁人對待沈曼,也遠遠比對秦琬恭敬。
爲何有這種區別?
一是身份,二是年齡。
每到這種時候,秦琬就恨不得自己的年齡翻上一倍,可若真翻上一倍,她早就該嫁人了。
說來說去,一切的緣由,無不落在她不是男子身上。
裴熙聞言,失笑道:“你呀——”
“怎麼了?”
“太追求完美了。”
聽見裴熙這麼說自己,秦琬鄙視地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地說:“我這不是跟你學的麼?”
“我?”裴熙驚訝地指了指自己,見秦琬的回答不似作僞,他才苦笑着搖了搖頭,說,“我看不慣這些沒錯,但我和你不一樣啊!你欲凌駕九天之上,我卻只願做個閒雲野鶴,能一樣麼?”
秦琬聞言,不由愕然,隨即,她低下頭,認真思索起來。
裴熙見她聽得進去自己的話,神色柔和了一些,破天荒用極爲和煦的態度,緩緩道:“誰家沒一兩門糟心親戚呢?宗族一向抱成團,你想得到人才,就必須接納庸才甚至無賴,即便是聖人,富有四海,妃嬪子女亦各有不同。”
說到這裡,他神色黯然了些許,無奈道:“這世間,終究是普通人多。”
沒那麼聰明,沒那麼多心機,沒那麼善良、熱枕,卻也沒那麼自私、冷酷。他們的目光或許不長遠,只能看得到眼前利益,誰是熱竈就往上趁,誰落了難就急忙避開。這些行爲或許很自私自利,又或許很愚蠢,被裴熙、秦琬這樣的聰明人看不順眼,可他們的的確確存在着,並且,人數最多,怎麼避也避不開。
知音難求,不外如是。
“你若有宏圖遠志,就必須有海納百川的氣量。”裴熙望着秦琬,一字一句,極爲鄭重地說,“沈家的姻親再怎麼不成器,也是王妃孃家的姻親,天生就與你親近。雖說姻親這玩意,必要時什麼都不是,卻也只是在對等的情況下才會如此。譙縣公府蒸蒸日上,他們巴結奉承都來不及,怎會背叛?哪怕真背叛了,只要預防得當,作用也不是很大。沈淮是個非常謹慎的人,尤其在他的妻子得罪了王妃之後,他絕對不會對妻子太過倚重。若我猜得不錯,這件事情,沈淮怕是囑咐了妻子用心去辦,可他的妻子不當一回事,瞧不起趙肅,連回稟他一句都不曾,就直接將結果報了過來,纔會惹得你雷霆大怒。”
被他這麼一說,秦琬神色肅然,鄭重地向裴熙行了一禮:“多謝。”
裴熙說得不錯,她心思太過玲瓏剔透,兩三眼就能將一個人徹底看穿。哪怕外表再怎麼謙和,也無法掩飾她驕傲的內在,尤其在所有人都明裡暗裡瞧不起她,只因她在流放之地長大,就讓她的心思越發逆反。
沒錯,這樣是不對的。
再聰明的人,也不可能全知全能,更不可能算無遺策,將人心謀算得分毫不差。你或許可以一千次都不出錯,但只要出錯一次,就可能萬劫不復。無論何時何地,無論面對何人,都不能真正地輕視,哪怕是依附她而存活的人也不例外。
“我年少輕狂時,自負至極,以爲自己無所不能,卻被現實摧心摧肝。”裴熙微微一笑,語氣非常平淡,“我走過的歧路,自不能讓你再走一遭。”
秦琬聽了,心中難受,不知該說什麼好。裴熙倒是不以爲意,反倒問:“之前咱們說到哪裡了?諸位宰輔的性子?”
“我……暫時沒心思聽了。”
裴熙搖了搖頭,沒說什麼,只是問:“那你想聽什麼?”
“我在想楨姑姑。”秦琬託着臉,有些好奇,又有些遐思,“高家人做下這種事,不知楨姑姑會怎麼處罰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