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王府的長史姓吳,名利,年紀不過三十許,辦事卻沉穩老練得如同五六十歲的人。他對秦琬的態度十分恭敬不說,旁人指責秦琬進出代王書房不合規矩的時候,他也一句話都不說。即便秦琬要看賜田和永業田的收成,他也二話不說,直接將賬冊呈上,比起旁人自以爲是的指責,態度不能再好。
越是這樣,秦琬便越警惕。
她心中明白得很,自己不是個爺們,插手外事的做法必定會招來男人的不滿。只不過,有求於她的人會忽視掉這一點,頂多心中嘀咕,明面上仍舊上着趕着,對她趨奉不已。至於聖人賜予,或是昔日的王府屬官……這些人個個自命清高得很,對着她這個縣主,恭敬有之,卻見不得她逾越,吳利沒半點反應,反倒不正常。
“他雖是聖人親賜的代王府長史,卻不能和殿下硬着來,若認不清自己的身份,那些被趕走的傢伙便是前車之鑑。”裴熙懶懶道,“我瞧吳利的模樣,也不是很看得上秦放,頂多試探一番。他的心思,應當放在王府採買的那些女子身上纔是。”
談起人人尊敬的代王府長史,裴熙的態度始終是懶散的,甚至帶了一絲譏諷:“他若耿介正直,便不會對你半點異議也無,可見這人很識趣,異常有自知之明,再說了……”他望着秦琬,頓了一頓,才說,“依這些人的心思,殿下做個宗正寺卿也就到頭了,你身爲女子,總要嫁人。他只要小心侍奉小主子,熬到你出嫁,大王身邊第一謀臣的位置仍舊是他坐,沒必要這時候與你生出不痛快。”
裴熙是洛陽裴氏這一輩最優秀的子弟,不可能一輩子做代王府的祭酒,他一走,秦琬一嫁,代王外事能找沈曼商量,讓沈淮幫忙不錯,真正用得着的,還不是吳利麼?
“話是這麼說,可……”秦琬輕輕嘆了一聲,慢悠悠地感慨道,“還真是讓人……不快啊!”
裴熙掃了她一眼,壓根不把她的話放心上:“不快?你還會不快?若你真在意這事,早就巴巴地去相看庶母的人選了,豈會坐在這地方,與我談論着隋桎和隋轅?”
“這對雙生子極有意思。”秦琬笑了笑,望着裴熙,“我可不信,你沒見過隋桎。”
“見過,那傢伙自負得很,看上去恭恭敬敬,實際上目中無人,當利公主不喜歡他一點都不奇怪。”裴熙很自然地下了評價,想了想,補上一句,“你應該也不會喜歡他,他壓根就不會拿正眼看女人,依我看,哪怕是嫡親的母親,又或是結髮妻子,在他眼裡也和一朵花,一本書沒什麼區別。”欣賞歸欣賞,也會施捨關懷和微笑,卻壓根沒往心裡去,更遑論付出感情。
對這種人來說,真正吸引他們的,唯有名利,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
秦琬微微一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她對隋桎的感覺,的確沒有對隋轅來得好。
“不過,你也別覺得隋轅多好。”裴熙不屑道,“二傻子一個,心再真有什麼用,不會做表面功夫就罷了,連點真才實學都沒有,順風順水活這麼大,全是運氣好!”
秦琬聽了,忍不住放聲笑了起來。
裴熙知她看穿自己嫉妒隋轅有當利公主愛護,小聲嘀咕了幾句,知曉對秦琬不管用,便道:“你盯着隋轅也沒用,他再怎麼不中用,也有當利公主護着,唆使他的人即便得手,也很難活過第二天。”
“隋轅挺好的,人熟,路也熟,比秦放少一分戰戰兢兢,沒事時可以找他玩。”秦琬也不是全爲利益才接近隋轅,她對這個人的興趣居多,也懶得談自己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換了個話題,“說起來,蘇銳與潁川陸氏的人有什麼深厚交情,竟敢半路截胡,將安小姐接回自己家?”
裴熙搖了搖頭,也有些奇怪:“據我所知,蘇銳壓根不認識潁川陸氏的人,如果說聯繫……莫夫人與陸夫人都在城北有座莊子,兩家捱得很近,算麼?”
此言一出,秦琬就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着裴熙,裴熙聳了聳肩,無奈道:“別這樣看我,實話告訴你,莫夫人做出這件事的時候,安、穆兩家就將蘇銳差了個底兒掉,硬是沒發現他們有什麼聯繫。思來想去,只能歸功於莫夫人直言仗義,那段日子,魏王在朝上可不好過。否則,你以爲懷獻太子爲什麼刁難魏王?僅僅是因爲一個交趾,一個安南大都護?懷獻太子眼高於頂,區區交趾怎會放在眼裡?嶺南雖富庶,卻因地勢之故,極易偏安一隅,不若西北難啃,若不是因着天一樓,豈會有這麼一出?”
無論哪朝哪代,太子已立的情況下,兄弟居然打“天下第一藏書樓”的主意,太子都不會開心的。
“懷獻太子——”秦琬沉默許久,方搖了搖頭,“應當是個極聰明的人吧?”
“聰明歸聰明,只可惜身份地位太高,有些事情……嘿,白白被矇蔽住了眼睛。”
這句話當真發人深省,秦琬深深看了一眼裴熙,才道:“我知他們必定細細查過,只是,當真沒問題?”
“沒有。”裴熙很直接地說,“城北與北衙毗鄰,一旦有什麼事,最先遭殃得就是住在郊外莊子裡的人。故京城四方,除了東邊的皇莊之外,其餘三面,最便宜得就是北邊的莊子。潁川陸氏遭人逼迫,沒落得厲害,好的莊子鋪面全被人買光了,就剩下這件沒人要的。莫家是新貴,全賴莫忱一人撐着,家底也不甚豐厚。他們家與北衙有些關係,又沒太多錢財,買下這莊子的時候,莫夫人至多不過十歲。王府的情況特殊,殿下無嫡出男丁,莫夫人卻有好幾個嫡親的叔叔,父親也沒事,怎麼輪得到她做主?再說了,莫家和蘇家也無甚關係,莫夫人執意嫁給蘇銳,差點惡了孃家的事情,長安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上溯三代,也談不上什麼往來,更莫要說什麼交情。”
秦琬聽了,微微皺眉,不解道:“以魏王的謹慎和尷尬地位,理應不會做這等事……”
“這是自然,若此事是他指示的,他還能執掌刑部?”裴熙嗤笑一聲,興致缺缺,“指不定是婦道人家的心血來潮,咱們卻這樣如臨大敵,實在無趣。”
“也對,事情既然成了定居,也無需多想。莫夫人養了安娘子倒也罷了,若她將安娘子留在自家,昔日的好名聲就半點不剩。”
秦琬對性別問題有些敏感,本能地有點排斥揣摩夫人的心意,聽見裴熙這樣說,便點了點頭,沒再多問,轉向另一個自己很感興趣的方面:“對了,你說安家和穆家?他們有什麼關係?”
“哦?你不知道?”
“我初來乍到,事情又多,哪裡什麼都知道?”
裴熙一副“這麼重要的事情你居然不知道”的表情,鄙視了一下秦琬,才說:“太宗明德皇后有個妹妹,嫁到臨川侯安家,便是五年前過世的臨川侯太夫人。”
秦琬聞言,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看樣子,善妒是穆家的傳統。”
若是這位太夫人多子多福,安娘子也不會淪落到一介孤女,不得不庇護到毫無關係的異姓人籬下。
“不錯,臨川侯並不喜歡髮妻,夫妻倆爭鋒相對多年,大兒子夾在父母間左右爲難,憂思過度,落得個英年早逝的結局。小兒子便被太夫人寵得很,生生養成了一個紈絝。若非如此,安家何至於沒落得連你都沒聽說的境地?但在二十年前,不,應當說,哪怕在五年前,都無人敢小覷安家。”
秦琬微微挑眉,語帶深意:“因爲臨川侯太夫人姓穆?”
裴熙冷冷一笑,毫不避諱:“因爲臨川侯太夫人姓穆!”
“這穆家……”秦琬勾起脣角,神色和煦如同春風,卻掩不住眼底的冷意,“再這樣下去,朝堂究竟是姓秦,還是姓穆?”
“也不能這樣說,穆家還是有些優秀的人才的。”裴熙似笑非笑,“只不過,他們的能力與地位,並不能很好地對應罷了。”
秦琬不置可否,淡淡道:“這天下之大,人才何其多,不獨獨缺姓穆的。”說罷,她有點不想提起這個話題,轉而道,“阿耶和我,都需要時間。”皇長子的身份太過尷尬,若再上躥下跳,無疑自找死路。
“坐山觀虎鬥,是個好主意,只是,需要自保之力。”
“不,不能明着發展勢力。”秦琬搖了搖頭,嘆道,“代王府的探子太多,一一清理起來很難,若真成了水潑不進的鐵桶,旁人即便是沒動心思,也要動心思了。阿耶所能依賴的,唯有長子的名分和聖人的憐惜。”
裴熙輕輕一笑,淡然道:“諸王的波及,很快就會涉及到各個部門。”
“長官聞風而動,屬官惴惴不安。”秦琬聞絃歌而知雅意,似笑非笑,輕聲嘆道,“武將雖受重用,朝堂之上,還是文臣能說得上話,不知幾位宰輔,性情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