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一回頭,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便見容樹媳婦利索地將艾條接了過去,偏過臉將上頭的火星子吹了吹。艾條上紅紅的火星閃了幾下,便暗了下去,聽話地嫋出了淡淡的略帶些刺鼻味道的煙來。
容樹媳婦順手將艾條插到了泥地裡,用袖子揮着那些小小的蚊蚋:“這鬼地方,蟲子可真不少。”留意到莊善若沒說話,倒是一直盯了她看,便訕訕地道:“我抽空趕回家一趟,我家那死鬼,拉了泡屎在褲襠裡,也不知道叫人,薰得滿屋子都是臭味。嘖嘖!我看你離得遠,也來不及和你說一聲,本想着去去看看就回來,沒想到……”
莊善若淡淡一笑:“蒸籠裡剩下的那十幾個饅頭不見了。”
“不見了?”容樹媳婦反應很快,“是哪個餓死鬼投胎的偷偷拿了,噎死他!幸虧不是什麼好東西,不見了就不見了吧。即便是還在,這麼熱的天,等明兒還不得餿了去?”
莊善若低下頭,就着油燈光看着容樹媳婦鞋子上黏了一層淤泥,月白的裙角也染上了綠色的草汁,還粘了幾顆小小的蒼耳。
容樹媳婦將鞋子往裙子裡一縮,抓起鋪上的一把芭蕉扇,胡亂地扇着風:“這天可真熱的,我看得到後半夜才能睡得着。”她鄙夷地朝外頭那五個窩棚撇撇嘴,道:“他們倒好,我經過的時候,裡頭傳來的鼾聲可比那雷聲還響。也虧得他們睡得着!”
“大概是太累了的緣故。”莊善若見容樹媳婦滿臉春色,額頭兩邊細細的頭髮,被汗水黏成了蜷曲的形狀。無端添了幾分嫵媚,“家裡的孩子都好?”
容樹媳婦一愣,臉上便慢慢地漾開了笑容:“我家的小六子滿十歲了,個頭躥得和我一般高,成天地嚷嚷肚子餓,也知道護着他爹孃了。”畢竟是做母親的,這笑容裡變少了幾分輕浮。多了分爲人母的責任。
莊善若在心裡嘆了口氣,脫了鞋子:“睡吧。明兒還早起呢!”
容樹媳婦悉悉索索地將那油燈的燈芯跳得暗了些,道:“妹子,你先歇了。我跑了兩趟,身上黏糊糊的不清爽。好歹打盆水擦洗擦洗。”
莊善若沒說話,只是朝裡面翻了個身。
第二日吃午飯的時候,果然連淑芳拎了只小籃子便過來了,遠遠地看到莊善若,聲音喊得山響:“善若,善若!”
引得周圍的民夫個個翹起了頭。
連淑芳滿不在乎,眼角瞟也沒瞟他們一下,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到了莊善若的身邊。
“淑芳嫂子!”
“善若,你也不來我們家。娘每次數落我好吃懶做的時候,總要念叨你。幸虧我給他們老張家生了個狗蛋,也算是將功贖罪了。”連淑芳臉色紅潤。那幾點白麻子俏皮地散落着,是個快活豐腴的小婦人。
“我也想去,可總也空不出時間來。等過了這一個月就好。”
連淑芳撇撇嘴看着蒸籠裡黃澄澄的雜麪饅頭,又拿了勺子攪了攪大鐵鍋中剩着的一點稠粥:“嘖嘖,怪不得得富臨走的時候央求着我給他送飯,這些東西哪裡是給幹活的人吃的。連點油花子都沒有!”
“淑芳嫂子帶了什麼好吃的?”
連淑芳掀開蓋在籃子上的布,驕傲地道:“也沒啥。不過是做了點麪條,炸了些醬肉滷子,又怕得富肚裡鬧饑荒,又做了一隻扒雞。”
“真香!”
“香吧?”連淑芳得意地笑笑,“這做扒雞的手藝還是我孃家傳下來的呢!別看我別的菜拿不出手,但凡大節小節,一盆扒雞可是逃不掉的。”
“那我可要嚐嚐!”莊善若見了連淑芳如此熱情大方,心情也變得雀躍了起來。
連淑芳更高興了:“我特意宰了那隻最大的公雞,足夠吃了。那麪條也是現做現撈的,就怕做早了坨成一團。趕緊的,讓得富過來,還有你家姨表兄弟!”
莊善若笑盈盈地應了。
容樹媳婦在一旁探頭探腦,有心上前招呼,又有些躊躇。末了,搭訕道:“這扒雞做得倒好!”
連淑芳早就看到了一旁的容樹媳婦,卻只當沒聽見沒看見,低了頭分了麪條拌着滷子。
莊善若知道連淑芳嫌棄容樹媳婦名聲臭,看不上她,有些替容樹媳婦尷尬,卻也不好說什麼,只得道:“嫂子,要不要嚐嚐?”
容樹媳婦這點眼色還是有的,趕緊擺手:“不了不了!我突然想起周老爺讓我去里正家領這兩天的雜麪,我先過過去了。這裡又得麻煩妹子盯着了。”倒是自己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
連淑芳等容樹媳婦走了,才擡起頭,嫌惡地盯了她的背影看了一眼,不屑地道:“說得好聽,還不知道找哪個野男人去了。”容樹媳婦在連家莊里名聲大,但凡不算是太老太醜的男人,給她點小恩小惠,便能鬆了褲帶——村裡正經人家的媳婦自然是看不上她。
莊善若默默,幾天接觸下來,她倒對容樹媳婦沒有太多的偏見。家裡有個癱了的男人,還有個正在長身體的男孩,她偏又不是能吃苦的性子,又生了這樣一副撩人的身材,少不得被那些好色的男人拖到了斜路上去了。
……
伍彪吃了一大碗的面,啃了半拉雞腿,便抹了抹嘴道了謝離開了。
“伍大哥,還早,再坐會兒!”張得富專心地對付着手裡的雞翅膀,吃得滿嘴滿手都是油。
連淑芳將碗裡剩下的滷子往張得富的麪碗裡倒,笑道:“善若的這個姨表兄弟,我倒是今兒第一回見。生得倒是高高壯壯的,可是臉皮也忒薄了些!”
莊善若又好氣又好笑:“淑芳嫂子,哪有人家吃頓飯,被你生生盯了這許久的?”
“我是好奇,都說他是村裡有名的孝子,可我見他也不像是個沒主見的。”
這算是誇獎的話嗎?莊善若心裡甜絲絲的。
張得富擡頭:“伍大哥說了,年前也是要娶親的。”這話沒頭沒腦的。
“呦,哪家的姑娘倒是有眼光?”
張得富老老實實地搖頭:“不知道。”
莊善若聽着心裡不自在,正要藉故離開,冷不防連淑芳問道:“善若,你可知道?”
莊善若趕緊搖頭:“不知道,不知道!”
連淑芳似笑非笑:“這可倒是奇了,難不成他那新娘子是從地裡鑽出來的,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莊善若面上一紅:“這我可不知道,若是淑芳嫂子感興趣,我幫你打聽打聽!”
“打聽那個做什麼?”連淑芳偷眼看着莊善若,心裡有了盤算。她記得那年王大姑到她們家來,和婆婆嘰裡咕嚕地說了一兩個時辰,她送茶的時候聽了一耳朵,心裡也算是有了個譜,倒是真替莊善若不值。這麼好的閨女,偏偏在許家受氣守活寡。她想了想又道:“若是有了你的好消息,我倒是要厚了臉皮打聽清楚的。”
“淑芳嫂子取笑我,我還能有什麼好消息?”莊善若繃了臉。
連淑芳親親熱熱地挽了莊善若的手臂,壓低聲音道:“我這兒倒是有個好消息,不知道你聽還是不聽。”
“什麼?”
“昨兒你得財哥去了趟榆樹莊,聽說你那好姑父也不知道和家裡怎麼鬧騰起來了,搬了鋪蓋和那老寡婦一併住去了。”
莊善若一呆,這算是什麼好消息?
連淑芳一捏莊善若的手臂,悄聲道:“你怎麼糊塗了?等你回榆樹莊的時候,沒有他在家裡管束着,也落得自在。有龍有虎哥倆是頂疼你的,有龍媳婦是個爽利的,有虎媳婦又和你有這層關係在,還不跟住自個兒家似的?”
莊善若抿了嘴笑了笑:“多謝淑芳嫂子替我想這麼許多。”即便是離了許家,也是要住到伍家去的,不過這話還不好說出口。
“有虎那個木器行生意紅火得很,我看他多早晚是要成財主的。”連淑芳笑笑,“看來許家那閨女倒是生了旺夫命,還一懷就懷雙胎,不怪有虎將她捧在手心裡當成個寶貝。”
張得富吃飽了,抹着油乎乎的手:“嫂子,什麼寶貝?”
“去去,大老爺們,聽這些雞毛蒜皮的做什麼?”連淑芳笑道,“等秋後弟妹進門,你着急你自個的寶貝去!”
張得富奈何連淑芳不得,又被她說得不好意思起來,只得捧着滾圓的肚皮找伍彪說話去了。
“還有件事你聽說了嗎?”
“什麼?”
“是許家的事,我想你也不大經心。”連淑芳臉上掛了諱莫如深的笑,“聽說許德孝家的四姨太和你私下裡關係不錯。”
鸞喜的事?
“那也是在以前,現在也很少走動了。”
連淑芳露出瞭然的神情:“也是,說起來四姨太可也算得上是有本事的,纔多大的年紀,剛生了一個又懷了一個。”
“嗯。”莊善若只當連淑芳要和她說這件事,悶悶地應了,卻想起鸞喜那兩個孩子的來歷,心裡又覺得有些不安。
“這倒也罷了。”連淑芳看看四下無人,又拉了莊善若一把,“你沒聽說過吧,聽說府裡的三姨太——喏,就是京城過來的那個叫嫣紅的——也懷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