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聽老根嫂說過,年前給得富尋了門親,兩人年紀相貌家境都很相當,各自心裡也滿意,只等着秋後成親了。
“得富哥竟還不好意思起來了。”莊善若自己與伍彪感情甜蜜,自然也盼着身邊的人好。
“莫說這個,莫說這個!”張得富連連擺手,暗自慶幸夜色掩蓋住了他臉上的紅暈。那個姑娘他相看過,長得文靜秀氣,雖然沒有淑芳嫂子那般能幹,可是他偏偏只看了一眼就把那姑娘的臉印到了心裡。
伍彪嚼完了最後一塊饅頭,用膝蓋碰碰張得富的膝蓋:“等秋後,有用得着的地方,儘管開口。”
“好,不和你客氣!”張得富爽快地應承着。雖然他們兩家在連家莊裡住了有些日子了,可是除了路上碰到了點點頭,也就沒有更多的接觸了。這回因爲莊善若的關係,張得富見了伍彪自然覺得親近了幾分,又加上夜裡在一個窩棚裡一張通鋪上睡着,愈發欽佩伍彪的爲人。
伍彪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浮土。此時天色早就暗了下來,東邊的樹梢頭悄悄地爬上了一彎新月,細細的,就像是女人秀麗的眉毛。喧鬧了一日的柳河也安靜了下來,帶來了苦夏裡難得的一絲清涼。填飽了肚子的民夫沒地方可去,拖着疲憊的身軀往各自的窩棚裡鑽。
張得富單手一撐,從地上跳起來,笑嘻嘻地道:“我記得伍大哥和我哥同歲。我哥在伍大哥這個年齡的時候,嫂子進門都兩三年了——伍大哥啥時候有好消息啊?”
莊善若一愣。
伍彪在半明半寐中無聲地咧開嘴笑了笑,拍拍張得富寬厚的肩膀:“快了。最遲也就在年前吧!”同時朝莊善若深深地瞥了一眼。
“是哪家的姑娘?怎麼也都沒聽說過?多早晚的事?”張得富一陣連珠炮似的問。
“嘿嘿,到時候就知道了!”伍彪四兩撥千斤。
張得富年輕,好奇心重,猶追問着:“那姑娘長什麼模樣?俊不俊?”
莊善若心裡砰砰一陣亂跳,又慌張又甜蜜,催促道:“趕緊回去歇着吧,明兒還得早起幹活呢!”
“不急不急!”
伍彪看着那彎新月慢慢地升了起來。黑緞子般的天空裡綴滿了點點繁星,攬了張得富的肩膀。朝窩棚走去:“俊不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在我眼裡是頂漂亮的。”
莊善若跟在兩個人高馬大的男人身後,踩着他們淡淡的影子,覺得心裡快活極了。
“有善若那麼漂亮嗎?”張得富打破砂鍋問到底。
伍彪的腳步一頓。聲音裡便帶了笑,道:“和善若一樣漂亮!”
張得富沒咂摸出其中的玄機來,豔羨地嘆了幾聲。
走到莊善若的窩棚旁的時候,伍彪回過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善若,你自己當心,在外頭可不比家裡。”
“哎,你也是。”莊善若本有好多話要囑咐,可是又怕張得富起疑。只得淡淡地應了一句。
張得富不滿地嘟囔着:“這窩棚哪裡是人住的,住了兩晚,可沒把人給折磨死!汗臭、腳臭、屁臭。打呼嚕的、說夢話的、磨牙的,一刻都不得安生。真該讓那個周老爺自己過來嚐嚐那個滋味。”
伍彪道:“好歹就一個月,忍忍就過去了。那個周老爺前晚在通鋪上睡到半夜,實在是撐不牢,漏液趕到里正家借宿去了。我估摸着,這剩下的二十來天別想看到他。”
張得富略略張望了下。倒沒看到那個五短身材的周全榮,冷笑道:“不在倒落個清淨。我們幹活賣力氣哪裡真是因爲他的緣故。這柳河疏浚到底也是連家莊的大事,衝着各自家裡那一畝三分地去的。”
“是這個理兒。雖說縣太爺是爲了自己的官聲,可不論怎麼說,可這事一樁實實在在的好事!”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慢慢地離莊善若遠了。
張得富回頭看了眼,壓低聲音道:“也不知道那小子今晚在不在?”
“怎麼?”
張得富促狹地一笑:“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好貨色,我看白天裡他對善若不規矩,忌憚着人多,不好動手,晚上可得好好收拾他一通,讓他絕了這個念頭!”原來許寶田和他們正同住一個窩棚。
伍彪下意識裡只覺得不妥,可是一想起白天裡許寶田看向莊善若的不懷好意的目光,也不由得冷笑道:“也好,你也別急着動手,到時候見機行事。”
兩人見了窩棚,只覺得一股臭氣悶氣撲面而來。一個窩棚睡二十個人,倒有大半人怕是乏了,早早地躺在通鋪上歇着了;還有剩下的幾個,嫌窩棚裡憋悶,光着膀子在周圍晃悠着乘涼。
兩人裡裡外外找了幾遍,也沒看到許寶田的身影。
張得富悻悻地道:“也不知道又貓哪兒去了,有本事他就別回來睡!”
伍彪抹着身上的汗,順手將那件破褂子脫了,丟在自己的鋪位上,笑道:“得富,你急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暗自慶幸,能和許寶田分配在一個窩棚裡。他並不像張得富認爲的一樣許寶田羸弱無能,既然能做出那樣陰毒的事情,又間接犯了兩條命案後依然能夠逍遙的,多少會有些手腕。不過他不怕,即便許寶田僞裝得再好,可是他在害人前總會露出獠牙的,只要他時刻盯牢了就不怕他耍什麼花樣。
半夜,伍彪躺在木板鋪成的通鋪上,身上的汗在腰間結了一圈鹽花子,刺刺的很不舒服。他極力忍了,偷偷地從當枕頭的小包袱裡摸出那條繡了石榴花的素絹帕子,攥在手裡放到鼻下嗅了嗅,覺得又安心又快活。他將帕子塞回到包袱裡,用一隻胳膊支起身子,就着窩棚裡點着的一豆油燈,看着自己左邊隔了六個鋪位,許寶田的鋪位上空空的不見人,只丟了一件辨不出顏色的衣裳。
突然,稀里嘩啦一陣響,窩棚的破簾子被人打開了。
伍彪趕緊躺了回去,在此起彼伏的鼾聲中,覷了眼看見許寶田鬼鬼祟祟地從外頭進來,兩個肩膀耷拉着,一骨碌爬到自己的鋪位上,也不顧不得脫掉衣裳,將四肢攤開,長長地噓出了一口氣——這一口氣裡有着心滿意足後的疲倦。
伍彪悄悄地朝左邊側過了身子。
……
莊善若覺得很奇怪,怎麼就和伍彪他們沒說幾句話,等她回來的時候,容樹媳婦就不見了。
她知道按照昨日的規矩,等吃過了晚飯,看着民夫陸陸續續地鑽進窩棚後,周全榮一個窩棚挨着一個窩棚清點過去後,才溜溜達達地往裡正家裡走——至於,等他走後,民夫們到底有沒有在窩棚裡呆着,那就不關他的事了,只要明兒一早開工的時候一個不拉就好——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民夫又不是犯人,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周全榮自詡深諳這其中的道道。
莊善若不過喊了幾聲容樹媳婦,見沒人搭理,便也就算了。這個容樹媳婦仗着家裡有個癱了的男人,常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碰到做飯洗碗的空檔便找不着人,等到莊善若快收拾妥當了,纔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滿嘴的好話兒。
莊善若點了一盞油燈,拾掇着民夫散亂放在木板桌上的大碗,微微的南風從柳河那邊帶來了潮溼的水汽,將她的心情滋潤得分外美好。一擡眼,那五個窩棚挨溜排開,伍彪正歇在最中間的那個。雖然這五個窩棚一色一樣,沒有什麼區別,可莊善若看着中間的那個窩棚總覺得親切。
莊善若相信,即便有什麼差池,只要她在自己的窩棚裡叫一聲,伍彪也能在第一時間趕過來搭救。
“咦?”莊善若拾掇蒸籠的時候,覺得有些奇怪。她揉麪的時候按照每人兩個的定額蒸的饅頭。等到吃飯的時候,明明看到有好幾家媳婦大娘拎了竹籃過來,給自己的男人兒子送飯的,那準備好的饅頭他們也沒要。怎麼,眼錯不見的,還有小半籠十來個雜麪饅頭竟然不翼而飛了。
莊善若覺得奇怪,又不是荒年,這雜麪饅頭也算不上是什麼好東西,好好地放在蒸籠裡難不成還會自個兒跑了?她想着恐怕是容樹媳婦看到了,生怕天熱擱在蒸籠裡生生地餿了,也不知道擱到哪兒通風的地方晾着去了。
可是東找西找,不過巴掌大的地兒,也沒找着那十來個饅頭的蹤影。
莊善若只得作罷,將那油燈拿到窩棚裡放好,只覺得身上又刺又癢的,恨不得能打盆水擦擦身。可是容樹媳婦不在,離了百來步遠又睡了一羣的男人,沒人放風,莊善若不敢冒險。
也不知道從哪裡飛來了一羣蚊蚋,繞着油燈轉着圈兒地飛,還有幾隻肥碩的蛾子,撲棱棱着翅膀往油燈裡衝。
莊善若嘆了口氣,只得尋了一捆艾條,點了起來。
正被煙嗆得咳嗽,卻見容樹媳婦伶伶俐俐地一彎腰進了窩棚:“呦,這艾條可不能這樣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