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叫旁人知道,金四爺竟被寶瑛一個小丫頭鬧得憋屈不已,那少不得要驚得下巴都掉在地上,並對她佩服地豎起一個大拇指了。
而此時,寶瑛在裡屋,跟甦醒過來的李娘子說起了話。
上一次顧寶瑛來這裡時,屋子裡還髒兮兮、亂糟糟的。
可今日,她跟知硯、馮氏將這裡打掃的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李娘子此刻躺在那一張炕上,也是鋪着乾淨的牀單褥子,身上蓋的被子,亦是白天在太陽底下晾曬過的,聞着還有一股好聞的陽光的味道。
李娘子從睡醒之後,一開始還在發呆,這會兒見顧寶瑛進來,便擡起頭來,微一遲疑,衝她露出一道羞澀的笑容。
顧寶瑛一見,便知道她是真的好了。
從前見到她時,她雖說看着也是正常着的,很是溫婉,但還是有些不一樣,眸子裡始終是藏着一絲執着、瘋狂。
然而這會兒,卻只見她整個人,那種由內而外的溫柔沉靜的氣質,是與此前完全不同的,發自本身的。
“寶瑛,謝謝你,我知道外面那個人根本不是段郎,而是你找來冒充他,爲我治病的人。”李娘子拉住顧寶瑛的手,笑笑的說道,“你們在外面說的話,我聽到了一些。”
“你不怪我這樣騙你?”顧寶瑛有些好奇的詢問道。
“那要看是爲什麼騙呀。”
李娘子說起這個,有些不好意思,溫婉的臉上,微微有些出神的道,“我以前不懂,現在卻是想明白了,其實就是看自己是否在意,若是像寶瑛這樣古靈精怪的小娘子騙了我,我也是會心甘情願得被騙的,心甘情願這回事,原本就是一種一廂情願,從來都怨不得別人。”
她這話,說的顧寶瑛心裡一動。
其實李娘子所執着於那個段書生始終不曾向她道歉,也就在於此吧?
跟被那書生欺騙她的感情比起來,她更加不能接受的,是那書生踐踏承諾,失信於她,她無法接受一切都是她的一廂情願。
顧寶瑛忽然覺得,也許從來就不存在什麼李娘子受到段書生的蠱惑,而做出偷拿家裡錢的糊塗事來,而是李娘子從來都很清楚她在做什麼,並且爲了他,願意這樣做。
她是真的,愛慘了那個段書生……
然而,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段書生也只是叫她偷錢,她便不顧家人,那要是讓她做些傷天害理的事呢?她也要爲愛執着,不管不顧嗎?
對於這樣的愛情,顧寶瑛始終理解不了。
她始終覺着,便是再愛一個人,也該有自己的底線。
“都過去了,往後的日子,也好好過便是。”她內心感嘆,一時有些不知該說些什麼,便拉住李娘子的手,安慰了一句。
“嗯,我明白。”李娘子也嫺靜地一笑。
兩人沒說太久的話。
李娘子從屋裡走出來時,又向顧羨等人道了謝,就出了院子,坐上金四爺的馬車,回家去了。
“四表哥,多謝你,診金的事,我回去會向爹提的。”馬車上,李娘子隔着車簾,和在外頭騎着馬的金四爺感激又歉意的道。
“自家親戚,還客氣這個作甚?我也不過是跟寶瑛開玩笑的,不是真要訛她的診金,這事你可千萬別跟姑父提!”金四爺忙就是好脾氣的說道。
“既如此,那我也便只得聽從四表哥的意思了。”李娘子溫順的答道。
“嗯,聽話就是。”金四爺意識到這纔是那個從小就聽話、事事溫順的表妹,確信她是真的好了,不由心情大好,連反被顧寶瑛訛了一頓的憋屈氣悶,都立時少了幾分。
前些年,他收拾了段書生,叫那臭東西家破人亡。
可若要深思起來,他卻不是沒有後悔過。
金四爺後來不止一次想過,若當年自己的手段不是那樣的凌厲狠辣,而是溫和一些,將那臭書生抓過來,按着頭威脅着娶了李娘子,叫他陪着李娘子好好過日子,他也不敢說不。
沒準李娘子也能好好的,不必這麼生一場大病,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不是?
這種想法,常常化爲愧疚,叫金四爺只想努力補償李娘子。
但再多錢物補償,都比不上顧寶瑛真的能把她徹底醫好,畢竟以那臭書生的人品來說,就算留着他一條狗命,真的綁着他跟李娘子過一輩子,李娘子得到的,也不過是一片虛情假意。
所以他感激寶瑛,這是真的。
但不得不說,他摳門,這也是真的。
現在想起那七十兩銀子,都還是肉疼的。
更不用說,他此前還答應過,若寶瑛治好了李娘子,那寶瑛家在縣城那處新宅子修繕的銀子,也要由他出了,若是可以反悔倒還好,偏偏他早就巴巴的幫忙把宅子收拾的乾淨整潔,就只等着寶瑛家趕緊搬進去住下了。
金四爺心情複雜的想前想後,馬車的車廂裡,卻忽然傳來李娘子小心翼翼詢問的聲音:“四表哥,我想問你,段郎他,可還過得好嗎?”
他登時一切心思都消停下來了。
這個問題,他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可是爲什麼表妹到了現在,還會關心那臭書生過得好壞?
“他死了,對麼?”
車廂裡,李娘子見金四爺遲遲不回答,便是自問自答一般的說道,“寶瑛找了她哥哥來假扮段郎,說他已是雙腿殘廢,妻離子散,我就在想,憑表哥的手段,段郎怎麼可能落得了好?我就猜到了……”
說到後面,她語氣中已經帶上了幾分哭腔。
這是還對那人渣舊情難忘?
那姑父這些年爲她愁白了頭,又算什麼?
金四爺不由就煩躁起來,略想了下,決定不再隱瞞什麼:“那姓段的,他媳婦捲了家裡的銀子,帶着孩子同他和離改嫁了,我砍了他一隻手,留了他一條命,但因他做人太絕,落得個妻離子散之後,無人願意收留他,他後來去乞討,有一日不小心被晨起的馬兒踩死了。”
“表妹,這樣的人渣死不足惜,你該想想這麼幾年來,姑父他們,整個李家爲你付出的心血和關心,不要再去想那姓段的,反而再去惹至親傷心失望!”
李娘子聽他說完,便哽咽的道:“我知道。”
“我知道父親和大伯他們爲我都操碎了心,一心想要治好我,可我,可我還是傷心。”
說完,她便捂着臉,坐在馬車裡嚶嚶哭泣起來。
金四爺頓時有些無言。
“四表哥,我都知道,我哭過這一次,以後就不會再爲他流眼淚了,這麼多年來,我始終不曾真正走出來過,今日這就當做是我最後一次爲他犯傻吧。”快到南溪村時,李娘子停了抽泣聲,猶帶幾分哽咽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