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辰宮裡,德妃換了一身素服,可卻一個人靜坐不語。
周煜過來的時候,天都已經快亮了。
他看着自己的母妃垂首發呆,面容無悲無喜,一如這麼多年她在這深宮之中一樣,寡然淡薄。
周煜莫名覺得心酸,有些哽咽地喊道:“母妃!”
德妃怔了怔,看着帶着太子金冠的兒子,嘴角噙着一抹欣慰的笑容。
“怎麼這個時辰過來了,登基大典可準備妥當了?”
周煜點了點頭,身處現在這個位置,那些事情根本無需他去叮囑,下面的人都會安排妥當。
他只是.......並無多少真實的感覺。
“你可是來問母妃,爲何配合陳大人演了這一齣戲?”
周煜搖了搖頭,然後就坐到德妃的身邊道:“兒子已經問過青雲了。”
德妃嘴角的笑意濃了三分,當即莞爾道:“他一個局外人,能告訴你多少呢?”
“母妃當年尚未進宮的時候,便是劉一誠的未婚妻,可當年洪災氾濫,遍地都是餓殍。”
“你外祖母爲了保母妃一條命,便將母妃送入宮中,成了宮裡的粗使宮女。”
“那時母妃才十二歲,過了兩年便被選爲你父皇的近身侍女,那時你父皇未有繼位皇位的可能,他也還是鮮衣怒馬的少年。”
“母妃記得來到王府後,偶然出府遇見了劉一誠,才知道當初逃難,他家人皆亡,唯獨他參軍保了一條命。”
“再後來,一日你父皇高興,母妃便求了他,等到年滿二十,出府嫁人。”
“當時他答應了,可後來,他卻忘記了。”
“然而母妃以爲得到了你父皇的應允,因此便與劉一誠交換了信物,因我們都沒有了父母,此事便沒有告知任何人,誰知道......後來卻因此被孟貴妃抓住了把柄。”
“可笑母妃小心翼翼一輩子,也被她拿捏了一輩子,可到最後母妃也才從陳大人的口中知道,原來從一開始,便是她算計了母妃。”
“孟嫺出身大族,一心想要讓自己的兒子成爲你父皇的繼承人,不管是一開始的王位,還是後來的帝位。”
“可她算計了一生,最後卻落得這般下場,她與賢妃,皆是被權術操控的傀儡,一輩子都陷在掙扎和痛苦之中。”
德妃敘述的語氣淡淡的,可卻不難聽出其中的惆悵。
周煜想着自幼護着他的劉一誠,有他在,整個景王府固若金湯。
哪怕是他被圈禁時,劉一誠孤身一人都要守着他。
因爲母妃,他從未懷疑過劉一誠的忠心。
可今日他卻忽然敏覺,劉一誠給他的,又何止忠心?
“母妃明明已經可以走了,就算念着兒臣,私下相見便好。”
“連陳大人都願意爲母妃隱瞞,母妃爲何卻選擇在這個時候回來?”
周煜認真地問道,他的心很亂,不知道如何選擇纔是對的?
可他卻想知道,母妃可有他這種感覺?
德妃看着自己兒子剛毅的臉龐,他還是跟兒時一樣,倔強的時候,總是不經意將下巴擡高,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他很堅強。
德妃淺淺一笑,溫柔和藹道:“你父皇這一生,之所以如此放不下慧嫺皇后,那是因爲他心裡清楚,這後宮裡的女人,拿真心待他,爲他着想的,唯獨只有慧嫺皇后一人而已。”
“你很快便是天子,皇上,母妃很怕......很怕我兒會遭後宮女人層出不窮的算計,算計你的帝位,算計你的感情,算計的你的子嗣。”
“所以......母妃回來了,回來守着我兒,爲我兒看護着這紛亂不休的後宮。”
周煜仰着頭,可眼裡還是蓄滿了淚水。
年少時,母妃教他隱忍,受着嘲諷和冷落陪着他一起磨礪心性。
他曾暗暗立誓,終有一日,定要讓母妃做這天下間最尊貴的女人。
可這一天,就在眼前,他卻忽然發現,原來至高無上的尊榮都不是母妃想要的。
“母妃可有初心?”
周煜哽咽道,心裡萬分悲楚。
德妃微微愕然,她沒有想到兒子會突然問這個?
她的初心太久遠了。
久遠到,彷彿曾經是她做過但卻又早已遺忘的夢境。
虛無幻象,縹緲無蹤。
“有過的吧,剛剛懂事的時候,知道自己定了親事,在長輩們戲謔調侃的言論中,曾經幻想過,長大後要如何生活,要如何過好自己的日子。”
“是摘了茶葉換的錢多,還是摘了草藥換的錢多?是養雞好一點,還是養鴨好一點?”
“那個時候,對未來的憧憬都是很美好的,偶爾站在山林高處,還會想着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快點長大。”
“那樣的初心,恍然如夢。”
周煜看着自己母妃那沉浸在往事中的恬淡模樣,心裡越發難受了。
他忽然站起來,往後退了幾步道:“兒子也有初心。”
“兒子年幼時的初心與現在的初心依舊一樣,那便是......竭盡所能地讓母妃能夠活得恣意,喜樂安康。”
周煜說完,再也忍不住地背過身去。
眼裡的淚水潺潺流下,彷彿怎麼也止不住。
明明母妃還活着,還陪着他的身邊,還一如既往地愛護着他。
可是他卻知道......知道都不一樣了。
因爲現在的他,已經懂得,如何選擇纔是對母妃最好的報答。
他的身影匆匆地消失在鳳辰宮裡,好似害怕再多留一會,便再也邁不動腳步一樣。
德妃看着兒子匆匆離去的背影,眉頭微微擰着,心裡突生一股煩亂和擔憂。
她已經回來了,這便是她的選擇。 她不希望兒子......爲了她去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