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朝廷來了幾份公文,事已至此,華歸對公務上的事情也不太用心, 無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罷了, 可是回到家就要面對一團愁雲慘霧, 尤其小妾知道自己做錯事之後, 一看見他就刻意貼上來小心討好, 令他煩不勝煩,衙門反而成了避難之所。
批完公文出來,已近子時, 華歸想起宋嫂酒壚要到下半夜纔打烊,於是打算踱步過去買壺酒, 那裡的桂花釀甚好, 以後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 趁着現在還在這裡,多喝一些。
出了衙門, 正月上中天,繁星遍點,此刻慢慢地過去,打上酒,再慢慢地回來, 想必她們都已熟睡, 僥倖能等幾分清靜, 此等清輝月夜天, 最適合獨飲。
依稀間, 聽見幾聲貓叫,華歸轉頭看了下, 發覺不是貓叫,而是有人在學貓叫。
那女子也看見了華歸,直起腰,詢問道:“大人,您有看見我的貓嗎?”
月光雖明,但照不清前頭那女子相貌,但聽這聲音是熟悉的,拗口的聲調配上沙啞的聲音,是前些天車子陷入泥潭的女子無疑。
夜風中,又聞到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香氣,鬼使神差般,華歸停下腳步,問道:“你的貓兒長什麼樣?”
女子走近,腰肢款擺,走路的時候落地無聲。華歸第一次發覺:原來可以平視着和一個女子說話。
“她是個女孩,白毛,藍眼睛,長得很漂亮。”女子說道。
華歸與她一同尋找,一邊翻找角落,一邊問道:“姑娘不似中土人士。”
女子一邊“喵喵”地叫喚,一邊回答道:“我家鄉離這裡很遠,你們稱那邊爲羅剎,但是我母親是這裡的。”
兩人找了一小會兒,連根貓都沒找到,華歸思索道:“這麼漫無目的的,也不是辦法。”
女子也停下來,求助地看着華歸,“那怎麼辦?我們初來乍到,小姑娘不認識路,她很嬌氣的,不能流落在外頭。”小姑娘是女子給她愛貓取的名字。
“貓狗的嗅覺很靈。”華歸問道,“你的小姑娘喜歡吃什麼?”
“小魚乾!”女子笑說道,面頰上的兩個梨渦深陷,嬌憨可人。
華歸道:“我還以爲它喜歡吃老鼠。”
“呀!”女子皺起鼻子,嫌棄道,“多髒啊!小姑娘很愛乾淨的。”
華歸失笑,讓女子在外面等一下,他折返回衙門。晚間在書房批示公文時,當值的兩個衙差在外頭喝酒,華歸聞見他們的下酒菜就是小魚乾。
才進門,便聽見貓叫。就着月光,華歸看見一團雪白從石桌上跳下來,忙快跑幾步捏住它脖子,這隻叫小姑娘的貓兒便一動不動趴在地上。
華歸抓着貓兒的脖子提起來,單手抱住,不提防它竟然掙扎起來。華歸痛得“嘶”了聲,曲起胳膊將貓兒抱好,低頭去看自己手背,血淋淋的三道口子。
女子等在衙門口,看見華歸抱着小姑娘出來,忙迎上去。這麼高的女孩,開心的時候還會跳幾下,顯得有幾分憨氣。
女子就着華歸的胳膊摸了下貓頭,它便安分了,細細叫了一聲,尾巴左晃右晃,像是撒嬌。
華歸鬆了手,女子一手接過小姑娘抱在懷裡,一手順捋貓毛,看見華歸動了下胳膊,於是順着他的視線看下去,才發現他受傷了,忙不迭地道歉:“對不起,小姑娘的脾氣不好。”說着從腰間解下帕子,按在他的手背,碧瑩瑩的眼睛裡寫着擔心,“很痛吧?”
華歸不介意地笑笑,“小事。”
女子曲起食指輕叩小姑娘腦袋,軟噥噥責怪道:“讓你不聽話,到處跑,還傷人!”
小姑娘眯了眯眼睛,輕輕咽嗚一聲,閉起眼睛怡然地睡起了覺。
兩人立在臺階上,華歸無話找話,也伸手摸了下貓兒,問道:“這貓很特別。”
女子自豪道:“是波斯的品種。前年,波斯國使……嗯……”女子停頓了下,笑道,“一個商人來我們羅剎國生意,將小姑娘賣給了我,小姑娘很漂亮的。”
月光下,女子笑容狡黠,綠瑩瑩的眼睛似能發出光來。比起小姑娘,華歸覺得她更像只貓兒。
第二次見面,算是熟人了,卻人家名字都不知道,華歸剛想開口問一問,看見女子的侍女找過來,請女子回去安置。
女子“嗯”了聲,提起裙襬下臺階,腳步輕盈得似只蝴蝶,飄到侍女身邊。
華歸聽見侍女嘰裡咕嚕地和她說話,她也嘰裡咕嚕回答,聲音不輕,卻一句也聽不懂,想必這就是羅剎話了。
看着兩人相扶遠去,華歸緊跟了一步,想要求教女子芳名,但轉念想到自己很快就要遠離此地,便是知道又能如何,世情如浮雲,離恨空長流。
似心有靈犀一般,女子竟然回頭了,盈盈笑說道:“我的漢名隨母姓胡,單名一個喜字。”
胡喜……胡喜……華歸放在嘴邊默默誦唸。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東凌文人學士們在蘭溪邊設詩會,邀華歸作判官先生,聽說詩會發起者出手闊錯,單他出席的謝銀就有一百兩。要是放在往常,華歸是不願與他們這幫布衣爲伍的,想着在東凌縣也沒幾天待頭了,今後不知會被髮配到哪個窮鄉僻壤,銀子能拿一些自然要多拿一些,遂也答應了。
詩會那天,華歸踩着時辰來到蘭溪,發現大家都已經在了,於是滿意地點點頭,上前與相熟的打招呼。衆學子簇擁着他來到首座,一女子從位置上站起身,綠如湖水的眼睛靜靜看着他,但笑不語,不是胡喜是哪個?
華歸與她點頭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左手邊是蘇家繡莊的二公子,胡喜在他的右手邊,華歸在中間首席落座,詩會便算是開始了。
胡喜輕提裙襬,自位置裡出來,站到中央,高聲笑說道:“小女子仰慕中土文化,從羅剎過而來,爲的是能多結交中土的有才之士。東凌人傑地靈,自古以來出了多位學者,小女子欽佩得緊,遂在此做東開設詩會,還請大家不吝賜教。”
她的中土話並不熟練,說些短句子還好,換上長句子便露出了馬腳,在座有不識相的女子,偷偷掩脣取笑。
胡喜倒是一點不在乎,環視一圈衆人,聲量不改,繼續說道:“小女子才疏學淺,不會作詩,南齊有位才女叫蘇小小,小女子傾慕她的瀟灑風流,現便以她爲磚,希望引出大家的錦繡詩作。”胡喜轉頭看了眼溪邊的亭亭玉荷,輕動紅脣吟道:“芙蓉面,滿湖邊,無奈任人摘,切莫斷我蓮。”
胡喜回到原位,在座的學子蠢蠢欲試,一個大漢走近她身邊,附耳與她輕聲說話。
之前未注意,現在距離得近,華歸發現這個大漢長得五大三粗,金髮碧眼,皮膚比麪糰還白,是十足十的異域人。
大漢說話聲音雖小,但依稀能夠聽清一兩句。蘇家二公子早年四處遊學,在北地待過一段時間,跟着在北地做生意的羅剎人學過幾句羅剎語,於是探頭低聲與華歸翻譯道:“小姑娘不見了……他……”蘇家二公子愣了一下,自言自語道,“他竟然稱呼她爲‘公主’……”
華歸也被震住了,驚訝地轉頭往右邊看去,見胡喜對自己點頭微笑,忙回過神,報以一笑。
胡喜自位置上起身,坦言自己有要事要辦,暫離開一會兒,請大家務必盡興。說完,便帶着大漢匆匆走了。
胡喜有錢,請來作陪的姑娘皆是當地秦樓楚館的頭牌,文人本就喜歡攀比,有美貌女子在場,靈感便如泉涌,你一言,我一語,我起首語,你對聯句,喜悅氣氛渲染得蘭溪水沿着曲曲折折的水道流得更加歡暢。
華歸失了興致,覺得索然無味,遂藉故離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