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勝很漂亮, 老夫人很喜歡,再加上小妾長袖善舞、巧舌如簧,哄得老夫人幾次大笑, 還揚言要收小妾爲乾女兒。不過這都是場面話, 小妾是何種身份, 大家都清楚, 也就當做笑談, 認不得真。
因昨日下了一整天的暴雨,馬路上一片汪洋,現水雖已退去, 但下腳皆是泥濘,爲防污水濺到身上, 華歸今日未騎馬, 而是和小妾乘坐同一輛馬車。返回時, 小妾因飲了太多酒,渾身軟綿綿, 靠在華歸肩頭休息。
未進入東凌縣,馬車卻停了下來。華歸自假寐中睜眼,問車頭趕馬的衙差:“怎麼了?”
衙差答道:“前頭有輛馬車陷在泥坑裡,堵住了路。”
華歸掀起車簾查看。其實路面有四輛馬車寬,但一個大水坑佔了三分之二的路面, 前面馬車兩個車輪就是陷進這大水坑裡出不來。
兩個大漢站在坑裡推車, 車伕牽着繮繩使勁拉馬。那馬被養得膘肥體壯、四肢健碩, 只是那馬車偏偏是鐵樺做的, 又硬又重, 連一頭發了瘋的牛也撞不破,此刻陷入泥潭之中, 任那馬兒如何膘壯,也拉不出來。
馬聲嘶嘶,大漢喊着號子用力。華歸放下簾子,重又閉上眼睛養神。一陣風來,吹動車簾一角,傳來前頭垂掛馬車四角的金鈴,鈴聲叮噹,有幽香鑽入鼻尖,不似花香的純,不似果香的甜,說不出的味道,好像把多種東西摻雜在一起,又那麼好聞。
小妾被吵醒,揉着眼睛問華歸:“什麼事?”
華歸輕拍她後背,柔聲安慰道:“前頭被堵了,小事,你再睡會兒。”
小妾嚶嚀一聲,舍了他胳膊,抱着圓枕蜷縮在坐墊上。
華歸不耐煩起來,有些躁怒地將簾子甩起,見前頭那馬車根本沒移動半分,遂又要放下簾子,想讓衙差命令他們把馬往旁邊趕趕,讓自己先過去。
馬車主人從車裡出來,是個女兒家。華歸放車簾的手遲疑了下,看見車伕從車裡搬出一匹上好的櫻桃紅綢緞,摺疊起鋪在泥地上,一個梳雙丫髻的侍女扶着車主從踏凳上下來,在綢緞上落腳。
那女子黑鬢如雲,頭上只簪了一對玉釵和一隻步搖,即使隔了有些距離,也能看出不是凡物,因低着頭,看不清面貌,只覺得肌膚賽雪,比一般女子都要高長。
華歸看她衣着打扮,應屬非富即貴之家子女,沉吟半響,放下簾子,吩咐衙差過去幫忙。
衙差領命,將馬車從馬背上卸下,拉着馬兒過去幫忙。
馬嘶聲更重,號子喊得更響,沒一會兒,就聽見那些男人們的歡呼。小妾嘟囔了一聲,面頰在圓枕上蹭了蹭,又安分睡去。華歸理了理衣衫,拂去擺子上的褶皺,適時出來,看見侍女給衙差打賞,那銀子少說也有五十兩重。
車主擡頭,華歸看見一雙碧綠的眼睛,怔愣了下,見她對自己微笑以示感激,貝齒微露,酒窩深陷,遂負手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衙差牽着馬回來,因爲平白賺了一大筆,心情喜悅,哼起小調。車主在侍女的扶助下,登上馬車,華歸於是也回到馬車之中坐穩。
沒一會兒,衙差套好了車,又重新上路。
避開水坑的時候,華歸又半掀起簾子,看見那輛馬車靠在路邊,車主也掀着簾子,顯然在等他。
兩車相交時候,車主說了聲:“多謝。”聲音帶些沙啞,吐字並不標準,但能聽清。華歸微微頷首,因衙差並未減速,兩車很快就錯開了。
華歸放下簾子,回頭看見小妾不知什麼時候醒了,也伸長了脖子看那輛馬車上的女子,直到車簾被放下才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只貓兒,一不留神就能撓人一臉呢。”
華歸不悅,皺起眉頭,“說什麼呢?”
“好睏……”小妾打了個呵欠,接着酒醉矇混過去,伏在他的膝蓋上再次閉目養神。
華歸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撫小妾秀髮,心想:幸好衙差今天着官服,要不然,自報家門就顯得刻意逢迎了。只是那女子作漢人打扮,長髮似墨,怎麼長了雙綠色的眼睛?應不是中原之人。不知是何身份,出手竟如此闊綽。
華氏生辰那天,華歸在東凌縣有名的酒樓裡定了十桌,又請了個戲班子,熱熱鬧鬧玩了一天。晚間拆封衆人賀禮,估算成現銀,再減去宴會花銷,進賬少說也有六七百兩。
華氏心花怒放道:“可惜一年只能過一個生辰。”
小妾笑說道:“娘,你的生辰過去,還有相公的嘛!相公的過去了,還有大姐的。”說完,神色黯淡了下來,可惜自己是個妾室,就算過生辰也擺不上臺面。
華氏知道她的心思,拍拍她的手,送了枝三兩重的金簪塞她手裡,“好孩子,你真是孃的貼心小棉襖。”
距離太守母親生辰已三個月有餘,太守府無丁點消息傳來,眼看這六年之期就快盡頭了,華歸心裡焦急,幾次三番上郡城求見太守大人,都被衙差以各種理由打發出來。
華歸不知何處出了錯,讓太守大人連見自己一面都不願,於是拐彎找到郡府衙門的師爺,求他指點一二。
師爺收了銀子,搖頭嘆氣,道:“華大人,您還是早作打算把。”
華歸大驚,“怎麼會?”
師爺見他確實被矇在鼓裡,乾脆實話實說道:“千不該萬不該,你怎麼送了個贓物給老夫人?”
“什麼贓物?”華歸想起了華勝,急忙解釋道,“這是本人小妾花重金從別人手中購得的,怎麼能稱之爲‘贓物’?”
師爺道:“箇中曲折,在下不知。只知道三個月前,太守府來了位女客,老夫人戴着您送給她的華勝接客,那客人看見此物,認出是她在客棧失竊的首飾,當時向官府報了案,官府那裡還存着華勝樣子的圖紙。”
“定是誤會。”華歸嚇得冷汗直冒,對着師爺連連作揖,請師爺通融,讓他能夠見見太守大人,當面說清此事。
師爺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華老弟啊,不是老哥我說你,這事你確實做得魯莽了,送給別人的東西過於草率,不問來由。你想想老夫人何等尊貴的人,竟被人當面說她頭上戴的東西是贓物,你讓太守大人作何感想?”
華歸擡頭擦冷汗,咬牙又從荷包裡掏出一百銀票,懇求道:“此事是小弟不對,錯在不知情,錯在輕信婦道人家,還請老哥您代爲美言幾句,好讓小弟我有機會到大人和老夫人面前負荊請罪,闖出大禍,便是責罰小弟一百棍,都是應該的。”
師爺推了錢不要,嘆氣道:“不是老哥我不幫你,只是老夫人現在還在病牀上躺着呢,想起這件事就胸口疼,要是你再往前湊,豈不是讓她病上加病?太守大人更不必說了。小弟啊,聽哥一句勸,不要沒趣討趣,老老實實在你東凌縣衙門裡待着,朝廷清明,吏部慧眼,對你的前程會自有判斷的。”
聽師爺這麼說,華歸便知此事沒戲了,太守早就把奏摺遞上去了,可能還寫了對他不利的言論,這下,他可能連東凌縣都待不了了。
從師爺家裡出來,華歸面如死灰,腳下錯了一步,跌坐在臺階上,久久起不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