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國的虛界探索隊伍幾乎不分先後地出現在熾羽島上。
這座陰雲與雷霆籠罩的島嶼頓時煥發出無限活力,營地裡的魔道士們彷彿枯木逢春,帶着洋溢的驚喜之情簇擁過來。
過去7天時間,兩支學生團隊深入虛界,而留在現實中的兩國魔道士們則處於一種微妙的尷尬之中。
照理說,他們應當充分利用好這次難得的國際交流機會,與異國的魔道士切磋技藝,交流學識……事實上之前歷次熾羽島大會,參會的各方在張牙舞爪地撕扯利益之餘,大多是在交流互助。
但這一次因爲種種理由,交流互助的氛圍怎麼也凝塑不起來,兩國之間彷彿豎起了一堵無形的堅冰。
或許是天外異物作亂時造成的嚴重傷亡,讓人心中萌發了不理性的仇恨種子。也或許是少數聖元貴族帶着迷之自信去挑釁秦人時,被原詩帶隊吊打,最後剝光了吊在聖元人的旗杆上……這件事嚴重影響了會場氣氛。
總之,兩國留守的人是在非常尷尬與微妙的境地中度過了7天時間的,此時見探索隊返回,熾羽島大會即將進入尾聲,衆人無不感到勝利的曙光近在眼前,心中一片舒爽。
與此同時,周赦與朱儁燊則不約而同地從人羣中脫穎而出。
周赦率先開口:“接下來,請雙方提交各自的探索報告。“
朱儁燊說道:“審覈團隊已經準備完畢,隨時可以對報告進行審覈。”
“那就開始吧。”
兩位魔道宗師的話語輕描淡寫,彷彿沒有絲毫重量,但所有人聽到了,都感到心情變得凝重起來。
這場大會的勝負,馬上就要揭曉了……待審覈團隊認真審閱過兩方的報告,依照統一的標準打出分數,勝負關係就一目瞭然。
客觀來說,大部分人在兩支團隊走出虛界的時候,其實對勝負就已經有了相對一致的判斷。
元翼能贏就有鬼了……如果說單獨對上雪山三人組,還有那麼幾分勝算,隊伍裡再加上一個白無涯,那大家對他的期待就變成:能活着回來就很好了。
如今元翼的確帶着所有人活着迴歸現實,但聖元人卻理所當然無法表現出勝利者的欣喜。
很多人以好奇、困惑的目光看向周赦,期待着這位天下第一人能以什麼奇謀翻盤。
雖然理性思考的話,聖元此局幾乎沒有勝算,但人們也實在難以接受天下第一人的敗北。
周議長應該能創造奇蹟吧?
許多人都在心中如此期待。
然而奇蹟並不會因爲人們的期待就降臨下來。
審覈團隊沒過多久就完成了兩家報告的審覈,並由朱儁燊公佈結果。
“經過統一公式計算,秦國團隊的探索得分爲1548分,聖元團隊的探索得分爲1472分。本次熾羽島大會的勝利者爲秦國團隊。下面,請兩國代表在確認書上簽字。”
話音剛落,聖元人的希望,議長周赦就率先提筆在朱儁燊手捧的確認書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兩位老人並肩站立的畫面極其罕見——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本就不可能長期和平共處——所以很快就有人及時捕捉到了這一幕,用各種方式將其保存下來。
而回頭再看這副畫面,人們只覺得其中彷彿蘊含着足以動搖天下根本的某種神秘關聯。
可惜會場裡,並沒有跟人繼續深究下去的時間。
隨着結論公佈出來,所有人都做出了自發的本能反應。
“不可能吧……真的輸了?就這麼輸了嗎?”一位聖元貴族茫然若失。
身旁之人則有些不可思議,語氣中更夾雜了一絲惱怒:“議長大人就放任這個結果了嗎!?”
旁邊立刻有人勸解道:“不,議長大人應該已經竭盡所能了。從分數上看,太子殿下輸得並不多,或許只差一點點運氣,最後的贏家就是我們了。客觀來說,太子殿下面對多重不利局面,只輸這麼少,已經很出乎意料了。”
這番道理雖然不中聽,卻足夠中肯。
抱怨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唉,如果沒有白無涯突然摻和進來,說不定我們就贏了。說到底還是秦人足夠卑鄙無恥,居然把他當成學生放進來!”
這番話的聲音稍大,自然是說給所有人聽的。
所有人都聽得到,當事人自不例外,元翼幽幽道:“很遺憾你的猜測與事實截然相反,如果不是白無涯先生在探索中貢獻了最重要的一筆,我們只會輸得更慘。這次虛界探索的1472分裡,有超過900分來自白無涯先生。”
“呃……”先前那個質疑的人頓時啞火,心中只感到一陣不可思議。
而元翼對此也不願展開詳談:“具體的內容會在大會結束後公示天下,各位可以自行查看。老實說,我實在沒想到我們已經挖掘出了火焰王的遺骸,居然還是會輸掉比賽。白驍他們到底在火焰王庭中找到了什麼,真是令人好奇不已。”
與此同時,作爲勝利者的白驍等人,則已經被歡呼的海洋包裹住了。
來自秦國的魔道士們陷入狂歡——哪怕是一向與紅山城關係微妙的白夜城的魔道士們,此時也放開顧忌,盡情慶祝勝利。
讓紅山人——準確地說是雪山人獨佔鰲頭,固然有些許不爽,但能看到聖元人灰頭土臉,似乎更賺。
人羣中,最是發自真心感到興奮愉悅的,則是不久前還跟在元翼等人身後的左青穗等人。
“白驍師兄!”
少女一路疾馳來到白驍面前,臉頰泛紅:“恭喜你!師兄果然厲害。”
話音剛落,少女肩上就多了一隻手:“這話說得就不公道了,只說小白厲害,難道我們兩個只是陪襯?”
被藍瀾橫加擡槓,左青穗頓時語塞。好在這尷尬只維持了瞬間,下一刻就被跟隨過來的陸珣等人打破了氛圍。
陸珣對白驍拱手行了一個大禮:“在下實在心服口服,如此局面居然還是被白師兄贏了下來。”
身後,年長些的葛存也是嘆息:“之前在王宮之中親見白無涯先生力戰火焰王,還以爲這次大會的勝者非聖元莫屬,想不到你們的探索成果居然凌駕於火焰王的遺骸之上!”
藍瀾聽得驚訝:“你們真把火焰王的棺材都挖了?”
之後,陸珣簡單將白無涯在火焰王庭中的所作所爲複述了一番,只引得周圍衆人無不驚歎。
“白無涯先生還真是……”一位中年魔道士幾番欲言又止,“不可以常理計是,他爲什麼要幫聖元人!?”
陸珣苦笑道:“他當然無意幫助聖元,隨隊進入虛界遺蹟是爲了他個人的目的……只能說聖元的太子殿下還是抓住了機會,因勢利導,將過程近乎完美地還原到了報告書中,轉化爲了自家分數。要說不可以常理計,還是白驍師兄這邊更超乎常理,究竟什麼樣的發現,能比火焰王的遺骸更勝一籌?”
說話間,無數雙好奇的眼睛同時聚焦到白驍身上。
雖說兩天呈交的報告書在幾天後就會公示天下,但顯然在場的人沒有誰能等得及幾天之後。
白驍張了張嘴,還是有些無聊地搖起了頭。
心事沉重,實在沒興趣爲這些人答疑解惑。
好在這裡總算有個專業講解員清月,將一行人進入虛界後的所見所聞娓娓道來,不斷引發着聽衆的驚呼。
而在人們聚精會神於故事中時,白驍悄然脫離人羣,來到會場邊緣的僻靜角落,繼續陷入沉思。
腦海中,無數紛雜的念頭交織成一團。
關於嬴雪的復活,關於聖山守護神的真面目,關於上古時代人魔共生的歷史……
沉思很快就被人打斷。
“在想什麼?”
一個老邁的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讓白驍不由回過神來。
擡起目光,看到了一張略顯陌生的面孔。
對於天下第一人周赦,白驍始終覺得距離自己很遠……所以當對方主動走到身前時,前所未有的近距離接觸,讓白驍興起了強烈的違和感。
周赦見白驍面露警惕,微微一笑,攤開右手,將一團不斷捲動的赤色漩渦展示在白驍面前。
“這是你的戰利品……本該在大會結束後再轉交給你,但我想你應該更希望早一點看到它。”
白驍愣了一下,意識到這團漩渦就是周赦的記憶,記錄着血脈增幅試驗的全部資料。
少年人的呼吸急促起來。
周赦握緊手掌,將無形的漩渦捏合成一塊晶瑩剔透的玉石,然後交到白驍手上。
“將魔識深入其中,就可以瀏覽全部內容。關於當年的試驗,我的所知所聞,所思所想都記錄在裡面。”
白驍聞言一怔,捏着玉石,緩緩說道:“多謝。”
“這是事先約好的賭注,談不上謝。”
“嗯,那就不謝了。”
“呵呵。”周赦不由笑了起來,隨着笑聲響起,四周的一切都彷彿籠罩上了一層輕紗。
世界被隔離在外。
白驍警惕起來,身形微微伏低,蓄勢待發。
周赦擡起手:“不用緊張,我沒有惡意,只是有些話不希望第三人聽到。看在我沒有對自己的敗北推諉扯皮,反而提前交割賭注的份上,聽我這個老人嘮叨幾句吧。”
白驍卻說道:“如果是要我前去聖元大陸,那就不必多說了。”
周赦愣了一下。
白驍又說道:“聖元大陸,我必然要去,無論你歡不歡迎。”
“我當然是無限歡迎的。”周赦釋然一笑,“看來我的雕蟲小技沒能瞞過魔道公主,實在是貽笑大方了。”
白驍對什麼貽笑大方不感興趣,認真追問道:“我有兩個問題,其一,我想要復活我娘,你能提供什麼幫助?其二,上古時代的遺蹟,東大陸還有多少?”
白驍問得鄭重,周赦也便順勢收斂笑容,以天下第一人的姿態認真迴應道。
“關於當年的試驗,我已經在長生樹上覆現了全部的試驗用具,隨時可以重啓試驗……讓嬴雪殿下重臨人間。”
白驍點點頭,沒有說話,因爲此時心中早已匯聚了千言萬語,反而無話可說。
周赦又說道:“至於上古遺蹟,東大陸畢竟是人類文明的起源之地,人類從矇昧之初一路走到現在,所有的足跡都留在了東大陸。”
周赦話沒說完,這片單獨開闢的世界中就多了一人。
“議長大人,這就有些不合適了吧?”朱儁燊嘆息着加入了對話:“輸了熾羽島大會,卻想私下翻盤,這手段未免對不起天下第一人的名頭。”
周赦笑道:“區區虛名,你若是在意,我讓給你又有何妨?我的建議單純是爲了白驍考慮,他如今對上古之秘萌生興趣,而要探求上古之秘,還有比東大陸更合適的地方嗎?”
這番正論的確無可辯駁,朱儁燊只是冷笑道:“的確是出其不意又理直氣壯,你算計這麼精明,何必還要大張旗鼓舉辦熾羽島大會?直接私下與白驍談好條件不就行了?拋出合適的誘餌,他總會上鉤的。”
周赦說道:“沒有親歷火焰王庭中的玄妙,我無論說什麼都難以取信於人,所以火焰王庭之行還是必要的,至於說誘餌和上鉤的問題……你們秦國若是看不慣,也可以拋出自己的誘餌,能不能吸引到上古遺民的興趣,就看你們的本事了。”
周赦這番話既有冠冕堂皇的正論,也有幾分冷嘲熱諷的辛辣。
西大陸歸根結底只是由殖民地獨立建國而來,在歷史底蘊上遠不能與聖元相比。
朱儁燊也知道這個話題上自己佔不到便宜,便將目光轉向白驍。
說一千道一萬,當事人的決定纔是最重要的。
“你想去東大陸?”
白驍說道:“是的。”
朱儁燊勸說道:“你所面對的問題,未必非要自己親自去揭開謎底……在秦國,在紅山城,就沒有值得你留戀的人和事了嗎?你的學業纔剛開始。”
白驍反問:“我在聖元不能繼續學習嗎?”
“……真是個好問題。”朱儁燊無奈地放棄了勸說。
如果要客觀公正地評價聖元和秦國的教學實力,那麼聖元無疑要勝出一籌。
無論是高高在上的天下第一人,還是單純魔道知識儲備,聖元帝國都更具優勢。
但是非要用“客觀公正”的方式去評判兩國的優劣,本就是一種不公平。
秦國畢竟和白驍早一年接觸,一年來培養的深厚感情難道說丟就丟了?
朱儁燊當然知道白驍並不是薄情寡義之人,相反他比絕大多數南方人都更重感情,所以當白驍去意已絕的時候,朱儁燊也實在沒什麼可以勸解的。
只能說一聲天下第一人的陽謀牛逼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攔你,回去以後就準備留學手續……沒問題吧?你依然是紅山學院的學生,前往聖元大陸只是一時權宜,可不是永久定居。”
朱儁燊說到最後,語氣中甚至不由染上了幾分慷慨悲涼。
話音剛落,一位少女的聲音輕巧得加入進來。
“當然不會是永久定居,我們的家依然在西大陸……除非聖元帝國展示出足夠的好客,讓我們看到足夠的誠意。”
清月這番話,直接讓朱儁燊瞪眼跳腳:“這是什麼意思?只要西大陸的人給的條件足夠好,你們就要永遠留在那邊不回來了!?等等,白驍留學,你添什麼亂?”
清月理所當然道:“小白東行,我當然要跟着……上古遺蹟,對我的意義其實比對小白更重要啊。”
而不待朱儁燊再勸,清月便拋出了一個讓朱儁燊咬碎兩行牙齒也無從開口反駁的王道之論。
“老師,你已經拆散過我們一次了,不會想要再拆第二次吧?”
朱儁燊聞言簡直想吐血。
有必要嗎?!揪住人的黑歷史反覆提個不停,真的有必要嗎?!我當時也是出於很多考慮,才決定抹掉你們的記憶……結果不也沒抹掉嗎?你記憶恢復比誰都快,還因禍得福分裂出許多同位姐妹,讓我這個做老師的加倍頭疼!”
清月失笑道:“開個玩笑,但我去意已絕,還請老師能夠認真成全。”
朱儁燊對此無話可說,只能對周赦抱怨道:“你這隔絕之陣連個魔道新人都擋不住,不覺得可恥嗎?”
周赦一方面固然是對清月能夠如此輕描淡寫地打破屏障,加入到宗師對話感到驚訝,一方面卻迴應道:“也多虧沒有擋住這位魔道新人,我們聖元帝國才能喜迎兩位優秀留學生。”
這種純粹給人添堵的話,也是讓朱儁燊又好氣又好笑。
你也是堂堂天下第一人,居然拉的下臉說這種話?!
但天下第一人不要臉的時候,天下第二人也真的束手無策……而且歸根結底,還是因爲自己沒有從一開始就看出對方的“陽謀陷阱”。當白驍等人踏入火焰王庭時,後續的事情就可以說是註定要發生的了。
當然,這也不是什麼生離死別,西大陸的魔道士前往東大陸進修本就是尋常事,朱儁燊年輕時候也曾在聖元遊學許久……事實上就算沒有周赦的陽謀,朱儁燊也計劃着過幾年就將部落人都派去東大陸游學。
只不過周赦將這個計劃提前了好久。
“既然你們已經做了決定,我也就不多說了。學籍問題我會讓人儘快去處理,你們在大會之後直接動身前往聖元也是可以的。”
清月失笑:“老師,不用這麼體貼我們也不會忘了你的。”
朱儁燊嗤笑:“我怕是自己再不體貼一點,你們急着我的就只有不好的事了……和同學老師們告個別,就準備出發吧,早去早回。”
“嗯,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