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是深夜,但無名餐廳並沒有關門,慧園大廈裡住着的都是羣常人眼中的怪人,大半夜突發奇想來吃飯的人有的是。不過從晚上十二點時候到六點之前,不管是誰,都不再享有慧園大廈內部人員的折扣優惠,也就是說,要全價承擔一千元一份焦糖布丁這種天價。
露西推着邁克走進了餐廳,餐廳已經熄燈,只留下櫃檯處的一點燈光。
“沒有休息嗎?”邁克看着半趴在櫃檯上的鋼琴師夏深雪問。
“今天……昨天是我父親的忌日。”夏深雪直起了身子說,“我想陪爸爸走完這一整天的時間。”
“已經整整一天一夜沒睡了嗎。”邁克說,“去睡吧,你的父親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這麼不愛惜自己。”
夏深雪搖了搖頭,說:“爸爸他就死在這棟樓裡,這棟樓當時還是他親自設計的,蓋好的時候他對我和媽媽誇耀了好久……每到這一天的時候,我都覺得爸爸就像在我身邊一樣,所以我不想睡,如果……如果我在睡覺的時候流淚了,爸爸看見不是會很傷心嗎?”說到後面,夏深雪已經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突然,一隻修長的手突然拍上了夏深雪的肩膀,把她嚇了一跳,她回頭看了過去,湯勺輕輕按着她的肩膀說:“有客人來了,我去下廚,陽陽好好招待,你去彈琴吧。”
一旁的陽陽穿着香檳色睡裙就跑了出來,說:“呀,邁克,日子不是還沒到嗎,怎麼,賺了大錢能當土豪了?”
邁克笑了笑,說:“兩份定勝糕,兩碗東坡肉,兩碗黃魚羹,再來份桂花糖藕。”然後又回頭對露西說:“你也坐吧,算我請你的。”
“呀,邁克先生,現在從這裡吃這些東西可要六千多塊錢呢,我還是回去自己煮點粥吧。”露西連忙推辭道。
“坐吧,誰知道是不是最後一次了。”邁克拉了下露西讓她坐下。
這時,鋼琴聲也響起了,旋律是用日本的《島歌》改編的,優雅而蒼老,還伴隨着女人低聲的吟唱着法語的唱詞。
花開花亂,暴風雨將來。此時的悲傷就像波浪一次又一次涌來。
就像我們之間,相遇又永別,相聚的時光比花開要美,相別的時刻刺桐花散了一地。
微波輕搖,風聲搖曳。
神靈啊,大海啊,能否聽到我的祈禱。
想乘着風,和鳥一起飛過海。
想乘着風,把我的淚也帶走。
想乘着風,把我的愛也帶走。
邁克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這三個人過去的事情他了解一些,湯勺是和夏深雪一起去法國留學過的,但陽陽是不會法語的,所以她完全不知道深雪到底唱了什麼。
看着陽陽有些吃味的表情,邁克也只好安慰她說:“沒什麼,只是一些懷念過去的歌詞而已,估計是想她父親了。”
很快,湯勺就把飯菜做好了,和陽陽一起端了過來,不過除了邁克點的之外,湯勺還做了一份糖醋里脊和海米油菜以及一小瓶白酒。看到邁克有些疑惑的眼神,湯勺說:“我也沒吃晚飯,陪你一起吧。”
邁克笑了笑,說“坐吧,不過我剛剛動了個小手術,還不能喝酒。”
“嚴格的說,你現在應該躺在牀上休息注射營養液。”露西有些不高興地插嘴說。
“管這麼多,抓緊動筷子。”邁克率先夾起了一塊東坡肉吃了。
無名餐廳一向以量小質精而聞名,一份東坡肉只有四塊,裝在一個白瓷小碗裡。而其它的量也不大,一張桌子上擺了十份飯菜還是有些稀稀落落。
邁克看着湯勺說:“深雪一天沒睡,你也在陪着她?”
湯勺沒有說話,答案已經瞭然。
“深雪不是不明事理、無理取鬧的彆扭孩子,她心裡應該已經原諒你了,只是還有些邁不過這個坎。”邁克輕聲說。
湯勺還是沒有說話,一邊的陽陽已經沉不住氣了:“她邁不過是她自己的事情,九哥已經夠遷就她的了。”
邁克又對陽陽說:“你呀,以前不是還和深雪是最好的交心朋友嗎?現在因爲感情上的一點小事就要死要活的,你們兩個人就不能好好靜下心來談談嗎?整天鬧個沒完,我們這些老傢伙看着也心煩啊。”
“邁克。”湯勺說話了,“你今天的話很多啊,我們的事情你本來就都知道,可你是第一次說這麼多話。”
是啊,在邁克和紅髮打下這座大樓的時候,他們就知道了這三個人的故事。
慧園大廈本來不叫慧園大廈,而是一個隱秘集團“白銀之樹”的根基所在,他們在這裡秘密研製基因藥物,與TheCompany進行合作。但好景不長,有人利慾薰心,向真理研討會泄露了這裡的情況,在真理研討會的強勢介入下,白銀之樹面臨巨大危機,頭目夏文濤想要與敵人玉石俱焚,哪怕對方已經劫持了自己的女兒。
一直被夏文濤作爲接班人培養的宋九——也就是湯勺,因爲太過在意夏深雪的生死,在愛與忠誠之間選擇了殺死夏文濤投靠了真理研討會,用夏文濤的腦袋換回了夏深雪的安全與自由。夏深雪在父親去世和戀人背叛的雙重打擊下選擇了遠走他鄉,但對於宋九來說又何嘗沒有飽受煎熬?夏深雪和宋九兩人的發小付暖陽留在了宋九身邊,陪着他走過了最艱難的時光。
如果再給湯勺一次選擇,他依然會將子彈射進夏文濤的心臟。沒有多少人能遇上這樣痛苦的抉擇,每一秒的權衡,都有萬隻螞蟻在咬噬他的心臟。
與痛苦一起出現的,還有不甘於憤怒。
可是誰又能理睬他的憤怒呢?他詛咒的對象,是曾經掌控過大半個世界的真理研討會。相較之下,他們只是天地間一隻渺小的螞蟻,連嘆息和選擇權利都沒有。
夏文濤也算是湯勺的義父了,湯勺知道,他是個正直的人,他雖然愛自己的女兒勝過自己的性命,可比起自己的女兒,他更加篤信正義。真理研討會要他們做的研究是夏文濤所萬萬不能容忍的,他必然會不顧女兒的安危抗爭到底。
於是湯勺殺死了夏文濤,他沒有那麼多的凜然正氣,他對於已有的一切只想珍惜。
但也是在這段時間,“白銀之樹”開始按照真理研討會的指示進行了罪惡的研究,不料被本地一名隱居的傭兵發現了問題,那名傭兵出身曾經的“最強特工組”,她只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就幾乎挖掘出了白銀之樹的所有秘密,但她也被白銀之樹抓住行蹤,連同她的莊園一起被炸成碎片,燒爲灰燼,化作了隨風飄散的煙塵。
在一場災難中九死一生逃得性命的邁克帶着剛剛收養的喬露露來到了青城區尋求故人幫助,卻只遇到了另一位和他目的相同的故人,而那個故人也帶着一個女孩,叫做米娜。
那一天,邁克還清楚的記得。一個滿身傷痕的男人和一個一臉憔悴的女人同時掏出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留着披肩的黑髮,抱着一個可愛的孩子坐在莊園的大門口,笑得正燦爛溫暖。
放下照片,看着已成焦土的莊園廢墟,兩人相對無言,但他們都知道,此刻的對方的心中,也一定是被悲傷和憤怒充滿了,太過強烈的情感已經讓他們無法言語,無法動作。當初在收到這張照片的時候,他們的心中有多少的欣慰、憧憬與期盼,那他們現在的心中就有多少的痛苦、絕望與悲傷。
直到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纔對對方說:
“麥苦,我想……有些人,必須要付出代價了。”
“紅髮,我想……有些人,要付出代價了。”
當年九月,這棟奇怪的大樓改名慧園大廈,因爲協助邁克和紅髮殲敵有功,宋九和付暖陽被分到了大廈的一層,開了一家奇葩餐廳。
當年十一月,夏深雪回來了,曾經只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的她爲了報仇,經歷了真正的戰場洗禮,燃燒着復仇怒火趕來大廈。在剛走進慧園大廈的時候就被邁克看出不對勁,直接拿下了。
當年聖誕節,無名餐廳裡多出來了一位鋼琴師。
而當時和夏深雪一起來的還有兩名她在戰場上結識的戰友,就是如今獵頭公司裡的那對情侶——藍夢和林天。
這次,邁克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湯勺和陽陽感覺到了明顯的不對勁。邁克笑了,他說:“我們這些老傢伙一直不怎麼管你們之間的事兒,作爲過來人的我們都知道,來日方長,隨着時間的流逝,你們最後都會明白——有些人在你的生命裡是有着特別的意義的,不管彼此間有多少的仇恨和誤解,你終究要與他們和解的。可我還有一天時間就要走了,以後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總覺得如果不能把一些話跟你們這些小傢伙說清楚,恐怕你們還要再繞不少彎子。”
邁克又夾了點菜吃,繼續說:“我們這些人在生活上不停地繞着彎子……最後還真是繞死了,到死了才明白什麼叫後悔、什麼叫不甘心。可是晚啦,什麼都晚了,如果你們能早點繞出來,我們也就都安心了。”
陽陽沉默了,她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情遲早要解決,可她又不想面對這一切,因爲涉及到愛情的東西都太複雜也太簡單,在愛裡沒有那麼多輸贏對錯,又何談寬容和諒解呢?
這時,湯勺認真地問:“邁克,你要去幹的事情很危險嗎?”
邁克笑着說:“也沒什麼危險不危險的,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興許哪天就再也爬不起來了呢。”
“你不用隱瞞。”湯勺說,“如果一個男人有什麼下定決心要去做的事情,那他的眼神是會變得不一樣的。而你的眼神還要再不一樣一點,那不僅是什麼決心要去做的事情了,而是與全世界爲敵也一定要去做的事情。”
邁克吃下了最後一塊東坡肉說:“既然如此,危險與否就不重要了。”
“邁克,你總說要我們這些年輕人學會成長,那麼我告訴你。”湯勺看着邁克的眼睛說,“男人是要學會承擔沒錯,但男人也要知道分擔,一個肩膀撐不起一片天,這就是我在所謂的成長中學會的東西。”
“所以我找了很強的夥伴,醫生、老山、朱丹砂他們都會去,所以這回是勢在必得了。”邁克說,“就算有點危險,也是完全可控的。”
這時,一整首《島歌》已經演奏完畢,現在夏深雪彈奏的是《玫瑰人生》,依舊是伴着法語的唱詞。邁克知道這是給這三個年輕人一個很好的機會,於是他安靜了下來。夜已靜謐深了,窗外偶爾劃過樓下的車輛映上來的燈光,搖轉的唱音搖轉着安詳的燭火,黑白的琴鍵上點綴着嘆息的眼睛。
陽陽靜靜地看着餐廳一角的那架鋼琴,眼神複雜又澄澈;一段唱詞結束之後,她終於鼓起勇氣,走到了那個彈鋼琴的女人身邊。夏深雪有些奇怪地擡起頭看着來者,眼睛裡還滿是沉浸在方纔和現在所彈奏的兩首曲子中的痛苦的迷離與縹緲的惋惜。
陽陽看得心中一陣抽搐,她用盡全部的勇氣和決意,狠狠抱住了夏深雪,說:“雪雪,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夏深雪愣住了,很快,她閉上了眼睛,用下巴點了兩下陽陽的肩膀。
“我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吧?”陽陽抱着夏深雪問。
再次用肩膀得到她肯定的回答之後,陽陽鬆開了懷抱,帶着一點淚光看着夏深雪的眼睛說:“雪雪,歡迎回家。”
“你也是,歡迎回家。”夏深雪也是帶着一點笑意對陽陽說。
邁克看着這一幕,嘴角微微勾了勾,說:“好了,湯勺,看來你又有的忙了。露西,我也吃飽了,你推我去茶舍吧,我們就不要再叨擾他們了。”
茶舍的燈也已經熄了大半,櫃檯上店主九筒正在收拾着東西,看到露西推着邁克進來之後,九筒打量了一下他,說:“這麼做,真的值得嗎?”
邁克反問道:“這個問題,真的有意義嗎?”
九筒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是要把你們獵頭公司裡的那些小傢伙託付給我吧。”
邁克點頭道:“是,那些孩子的情況你都知道,平時就讓白曉波帶他們,如果出了什麼事,就要看你了。”
“那是當然。”九筒說,“我們都是把這座大廈裡的孩子們看做自己的後輩的,出了什麼事情我們這些當長輩的一定不會視若無睹。”
“如果情況不太樂觀的話,估計老山也要摻和進這次的事情來,如果老山沒回來的話,那大廈裡就只有你和紅髮兩個地位和實力都很高的人了,紅髮她這些年已經很累了,大廈的事情以後也許就要多拜託你了。”
九筒點了根香菸,說:“從來了這裡之後開始,我們就已經把這裡當家了,自家的事,我能不管嗎。”
凌晨五點,邁克要回診所去進行義肢、義眼第二階段的檢測和調試。露西推着輪椅走在大廈的走廊上,窗外的天空已經經歷過了最黑暗的時光,一宿長夜開始慢慢變藍,短暫沉睡過的城市也在悠悠轉醒,等待着新一天的熱烈喧囂。
“邁克先生。”露西看着窗外輕聲說。
“嗯?”
“邁克先生這次的決定,真的有些胡來呢。”
邁克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說:“露西,你還年輕,而我這種老傢伙啊,最胡來的年齡已經過去了。”
“那還真是有些難以想象您以前是有多胡來呢。”露西微笑着說。
邁克搖了搖頭,說:“我是說,到了我這個年齡的人,已經不會再胡來了,我們要做的每一件事情,哪怕是最胡來的事情,都有非要這麼去做不可的理由。”
露西低垂着眼睛說:“那你們這些‘老人’的世界,還真是悲傷啊。”
“沒什麼好悲傷的,一切都只是因爲我們選擇了不屈不撓。”邁克說,“這就是我們的‘逆戰’——從不渴望絕處逢生,只知道還要繼續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