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了?”門口那個扎馬尾的少女對邁克挑了下眉毛。
邁克沒有說話,只是點了下頭就走了進去。
“委託人給的資料都整理出來了,你來看看吧。”藍夢從電腦前站了起來。
邁克坐到了電腦前,認真翻看了一個多鐘頭,嘆了口氣,起身說:“把這份資料給檯球廳、診所、書店用內部線路各發一份吧。另外通知他們,要跟我一起去的人有一天的準備時間,後天一早就飛東歐。”
“不給茶舍和酒吧發一份嗎?”藍夢有些探詢的問。在獵頭公司的大家看來,酒吧和茶舍是和他們關係最好的店家了,而且也都有和老狼一個級別的強者。
邁克往門外走去,說:“他們不會去。”
慧園大廈是有電梯的,但邁克還是選擇了走步行梯爬上了九樓,走進了無心診所。
“呀,邁克先生您怎麼又來了,今天不是還沒到收租的日子嗎?”露西又有些畏懼地退兩步。
“小露西,你到底是有多害怕收租啊。”李林一邊穿着白大褂一邊從藥房裡走出來說,“這回邁克先生是來當我們的客人的哦。”
“客人?”小護士有些奇怪地看着邁克。
“聰明人總是猜到的太多。”邁克說着往診所走廊的深處走去。
坐在診室裡,李林面無表情地對邁克說:“你的問題主要還是在右腿和左眼上,我可以拿出兩個匹配的部件更換給你,可是磨合期至少要半年的時間。”
“我的話,三天就夠了。”邁克用他乾澀的聲音冷冷地說。
“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李林說,“你的眼球只能替換掉一個,光是左右眼的不協調你就要花至少一個星期的時間適應,然後是視覺和身體運動的協調,最後還有人造眼的三十多種附加功能,一百二十倍的視覺速度你的身體真的能夠跟得上嗎?”
“爲什麼不可以?”邁克摘下了他的茶色墨鏡,“我是邁克。”
李林沉默了,他常聽人說什麼“這個人的眼睛裡藏着悲傷的猛獸”“他的眼睛裡燃燒着滔天的火焰”“她眸子裡的黑暗深不見底”之類的話,可是看過眼前這傢伙的眼睛之後,李林才知道原來之前的那些描述都弱爆了,這個男人摘下墨鏡之後,他的眼睛裡就像有一門殲星炮,“刷”的一炮過去,星空就被掃掉一大片。
“好的,邁克。”李林點了點頭,“我給你加裝的義肢屬於直連型肢體擴展設備,普通的義肢要在截肢手術三個月後加裝,但我的義肢需要在截肢手術進行的同時就要和你的截肢斷面進行對接。”
“我知道。”
“對接過程中你的截肢斷面將會持續失血,手術中一點小小的失誤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我知道。”
“截肢手術過程有很大機率出現心律失常等突發狀況,你的身體已經承受不起這種風險了。”
“我知道。”
“因爲我給你的義肢和義眼都是半生化半機械複合產物,所以你有3。5%的機率出現嚴重排異反應。”
“我知道。”
“你的右腿將會有二十五千克的質量,長期使用它會使你的身體因爲偏沉而嚴重畸形。”
“我知道。”
“你的心臟在戰鬥時會因爲驅動義眼和義肢的附加功能而承受16。5倍的負擔。”
“我知道。”
“你有74%的機率因爲這次改造而活不過五十五歲。”
“我知道。”
“你……”
“還用我在多說一遍嗎?”就在醫生還想要再說什麼的時候,邁克有點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好吧,手術費一千七百萬美元,這已經是友情價了,僅僅研製那隻小小的義眼我就花了八百萬美元。”
“後付。”
“成交。”李林起身朝門外走去,“自己去躺到二號手術檯上吧,露西會給你打麻醉的。我要去準備一下,我的血庫可能支撐不了你這次手術需要的輸血量。”
慘亮慘亮的無影燈有些刺眼,邁克不由自主地眯縫了一下眼,露西在一旁問:“麻醉沒有起效嗎?要不要加大點計量?”
李林搖了搖頭,說:“沒必要,你看看我剛纔讓你打的是什麼。”
露西把之前用過的針筒從廢棄簍裡翻了出來,放在鼻子前聞了聞,瞪大了眼睛說:“是你去年配出的‘睡美人-3’!該死,我就說你怎麼會讓我打沒有標籤的東西,我應該嚴格遵循手術手冊的!這東西不是主人你做出來進行休眠封存實驗的嗎?”
李林又是搖了搖頭,說:“他的體質有些特殊,麻醉對於他來說不過是種心裡安慰而已。”
“那怎麼辦,我們可是要摘除掉他的眼球然後再把‘GD-07X’和他的視神經連接的啊,還有右腿的義肢連接也有大量的神經連接需要處理,這種疼痛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夠承受!”露西有些焦急地看向了李林。
“在他傭兵生涯的十七年裡,他一共進行了四百多場需要進行麻醉的手術,可他不還是這麼生龍活虎嗎?繼續手術吧。”李林說着已經把七號手術刀片安在了刀柄上。
手術檯上,邁克的感覺已經漸漸模糊,早在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致幻劑和麻醉劑這種東西對他是不起作用的,偏偏傭兵生涯裡受傷無數,每一場手術都是咬着牙硬撐下來,起初額頭上青筋暴起,醫生和護士視之唏噓不已。而後來他已經形成了獨特的自我保護機制來應對這樣的手術,每次手術的全程都平靜無比,就像麻醉似乎真的起效了一樣,
千萬種痛都經受過了,每一次都在痛的幾乎昏厥的時候又會清醒過來。像是做了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夢,在痛苦中抵達了無人知曉的世界盡頭。
是誰教會了他堅強呢?在無盡的暴風雨中守着那份透明的記憶,即便在遍體鱗傷的黑夜裡,思念還是超越了時間漫漫涌來。
耳邊傳來了浪潮的聲音,傍晚的潮汐撲打在海灘上,被映成橘紅色的沙灘上,一頭棕色捲髮的少年右手無聊地擺弄着手裡的手機,消除着一個個五顏六色的方塊,左手隨意地抓玩着沙灘上的顆粒。
“阿苦。”背後傳來了百靈鳥一樣好聽的聲音。少年回過頭去,一名穿着黑色長紗裙的少女朝他走了過來,她的身後還跟着一個稍矮一點的女孩子,走在前面的少女是一頭長長的黑色直髮,後面的女孩是深紅色的短髮。
“大姐?”少年有些奇怪,“三妹也來了啊,是有什麼事情嗎?”
“明天黎哥就要走了,大家覺得還是不能少了你,給大姐個面子,明天也一起來送黎哥吧。”長髮少女笑着對阿苦說。
是啊,孤兒院裡所有沒被領養的孩子,在成年後都要離開這裡,出去獨自生活。這次要離開的黎哥就是和大姐關係最好的一個人,但阿苦不喜歡他——因爲阿苦也喜歡大姐。
“喂,假洋鬼子,大姐親自跑過來邀請你,你怎麼連句話都不說!”後面的短髮女孩看阿苦一言不發,生氣地後了兩句。
“哼,紅頭髮的,我這個假洋鬼子不用你這個真洋鬼子教訓。”阿苦不爽地哼了聲說。
“好啦,阿苦,明天記得一定要來的。”大姐說話時笑着的話,眼睛會彎成一條美麗的弧線,好看極了。
“我知道了。”阿苦點了點頭。
好像再過一年……大姐也要走了吧?阿苦突然覺得有些睏倦,從剛纔開始就一直緊握的手微微有些放鬆,原本抓在手心的沙子嘩嘩地從指間流淌了下去。
第二天,歡送會沒有舉辦成。大國聯盟“塔納賽哈”成立不久,一場場局部衝突在世界各地不斷爆發着,而這一次,幾架呼嘯而來的戰機宣告着又一場戰爭不期而至。
在一片瓦礫之中,一雙有力的大手扒開了廢墟,拉起了一名滿身血污的少年。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麥苦。”
“邁克?願上帝保佑你,孩子。”
很快,麥苦離開了他從小生活的那座小島,失魂落魄地跟着傭兵們過了三年,他曾以爲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少女已經死了,他再也見不到了。
但沒想到的是,又是三年後,他們竟能夠再次相見。
那個女人留着利落的短髮,曾經那麼溫柔的笑容現在看起來只有英姿颯爽;反倒是那個紅頭髮的少女留長了頭髮,跟在女人身後跑東跑西。
邁克走了過去,喉嚨乾澀地喚了一聲:“大姐……”
聽到聲音的女人轉過頭來,打量了一下邁克,伸出一隻手帶着標準的微笑說:“你好,我是特A組的夜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時隔六年,那個愛笑的大姐已經不認得那個倔強的小鬼頭了。
看着這個女人熟悉的彎彎的眼睛,邁克也伸出了手,握手道:“黑色黎明傭兵團,邁克。”
“是你!”夜鶯身後的少女帶着驚異的語氣喊了一句。
邁克也是苦笑了一下,說:“好久不見,紅頭髮的。”
十年後
“邁克,我打算退居二線了。”黑髮女人坐在教堂的祭臺上低着頭說。
“累了嗎?倒也是,我們也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攢夠了能花一輩子的錢就找個地方安心終老吧。”男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說。其實他一邊用叉子戳着盤子裡的“聖餐”,一邊偷偷斜眼看着女人**出來的小腿。
“我看中了個地方,在荊楚之地,叫青城區。”女人說。
“那很好啊,你打算什麼時候退下去?”男人嚼着無酵餅問。
“等蔻蔻也能退的時候吧,等她一起。”
“那也就是明年了,也好,我大概後年也能退下來吧,然後去青城找你。”男人平淡的聲線中隱約有着別樣的情愫。
“好,我會買一座大大的莊園,我們還能收養很多孤兒。”女人的嘴角微微揚起。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夜鶯。”
“怎麼了?”女人從美好的幻想中擡起了頭。
“你說……我們也都湊合着合作了這麼久了,那我們退了之後……下半輩子……要不也一起湊合着過了?”男人努力擠出了笑容問。
女人愣了兩秒,眨了眨眼睛,然後抿着嘴笑了,說:“看我心情吧。”
邁克的耳邊一下子安靜了,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臟在撲通撲通地跳動,他能聽到夕陽的從教堂頂窗的彩色馬賽克玻璃上投落的聲音,他能聽到門外蒲公英在交換着幸福的囈語,那顆風信子的種子在悄悄發芽。
“明天我們還有任務,要去阿拉斯加。”邁克起身說。
“那祝你好運。”女人輕快地說。
“當然是好運。”邁克朝門口走着說,“我覺得我們下一次見面也許就是在青城了,那座莊園一定很漂亮。”
“我保證。”女人微笑着說。
美好得幾乎不真實的畫面裡,她的身影在慢慢模糊,邁克在心裡呼喊:不要,別走!
突然,邁克眼前突然一暗,眼前有模糊的人影在晃動。
“手術完成了,邁克先生,感覺怎麼樣?”小護士露西的聲音略帶了一絲忐忑和焦慮。
邁克笑了,說:“做了個好夢。”
“您笑得很痛苦,非常抱歉,這次手術是身爲麻醉師的我失職了。”露西深深鞠了一躬道歉說。
邁克從手術檯上坐了起來,又笑了一下,說:“不,真的是個好夢。”
“義肢裡的生化組織和你的肢體結合非常完美,等明天你的右腳就可以着地了,在此之前你還是先坐輪椅吧。”李林說着已經推過來了一副輪椅,“另外,你的左眼也要覆蓋濾光鏡片,透光率逐漸減少,一星期之後才能裸眼視物。”
“後天我們就要飛東歐了。”邁克在露西的攙扶下坐上了輪椅說。
“糾正兩點,一,是你們要飛東歐了,不包括我。”李林面無表情地說,“二,不是後天,而是明天,現在已經過了十二點了,我看了一下你的機票號,距離登機還有三十七的小時,在你下飛機之後剛好能扔掉柺棍行走,但想要支撐高強度的戰鬥還需要再等三天。”
“已經過十二點了?”邁克懷疑得看向了李林,“這個手術你們做了十個小時?”李林被稱爲“最可怕的醫生”,他曾經用了十五秒就完成了一場“中世紀式”截肢手術——就是最不負責任那種,直接鋸掉綁好完事。據說他當時是想打破一位西班牙醫生在特拉法爾加海戰中創造的最快截肢手術記錄。
“沒辦法,你非要立刻就能上戰場,我也只好用心一下了。”李林回答道。
邁克楞了一下,說:“謝謝。”
“沒必要謝,我們是交易關係,我給你做手術,你幫我試驗研究成果,我們各取所需,兩不虧欠。”李林說。
“我並不是因爲自己而謝你的。”邁克說。
“我也不需要多餘的感謝。”李林轉身離開了。
露西抓住了輪椅的把手,問:“邁克先生,您現在想去哪兒呢?”
“無名餐廳。”邁克閉上眼半躺在輪椅上說,“我餓了。”
“那是當然啦,在連接左腿的時候,您可是輸了18000cc血呢,相當於全身換血三次,有些疲勞感和飢餓感是很正常的事情。”露西語氣自然地說。
邁克臉上僵硬了一下,說:“你們……醫生真會玩啊。”邁克頓時想象到了自己的右腿像自來水管一樣往外淌血的景象。其實事實並不是邁克想的那樣,醫生在沒有進行連接的時候已經結紮了邁克主要的末端血管,但長達十個小時的手術失血量自然不會小。
“這樣一場手術下來常人早就挨不住了,您還有心情去吃飯,真是讓我佩服呢。”露西有些仰慕地說。
“不吃飯,哪有力氣去戰鬥呢。”邁克努力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