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曉一點點坐直了身體,我們兩個的臉正對着。屋子裡昏暗的燈光中,燕飛曉的眸子是少有的清明:“李致碩,你告訴我,你現在看到的,是誰。”
“別想掩飾,也別想掩藏。”燕飛曉話說的有理有據:“李致碩,爲什麼,我在你眼裡看到的人不是我?”
我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怎麼會呢?我看到的不是你還能是……”
“是金朵吧?”
燕飛曉的話像是一把利刃,猛的刺進我的胸口又拉出。胸口的位置如同漏了洞一般,烏泱泱的留着血,呼嘯着冒着風。無論如何填補,卻再也彌補不上。而曾經的那灘死水,全都順着燕飛曉捅刺出來的缺口,稀里嘩啦的流了個乾淨。
“李致碩,昨天晚上你離開之後,我想了很多。”燕飛曉伸手摸了摸我的臉,跟以往不通,這次她是靜靜的哭:“我們……不如就算了吧!”
這次不僅燕飛曉哭了,我也忍不住哭了。我把臉埋在她的脖頸間,使勁的用力抱她。深深的無力感將我吞噬,我一動不動的聽燕飛曉說:“李致碩,趁着我現在還清醒,趁着我家人還沒找來……如果我哥哥知道你回來了,他肯定會糾纏你的。”
“我不怕。”我啞聲回答:“飛曉,我真的可以照顧你。”
燕飛曉忽然笑了:“李致碩,你不怕,我也怕了。你看,我的身上已經剩下皮包骨頭了。我累的喘氣都覺得疼,你要是想對我好,你就放了我吧!在我清醒的時候,把我放在一個地方……你去找你的生活,你去找你的愛人。”
“你就是我的愛人。”燕飛曉放不下的執念,同樣是我掛念的心結:“飛曉,七年前我就跟你說過。你是我李致碩的愛人,一輩子都是。”
燕飛曉笑的苦澀:“可是李致碩,七年前,你就已經不愛我了。”
我無力反駁,因爲燕飛曉說的是實話。早在七年前,我就已經不愛燕飛曉了。要不是突然發生的意外,我們或許早就分開了。可能彼此找到愛人,又或許是獨自單身。不管是哪種情況,總之不會是現在這種情況。
彼此折磨,彼此厭棄,彼此糾結,彼此憐憫。
愛情不應該是這樣的,愛人也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們卻無能爲力。
我和燕飛曉平躺着看天花板,我沉聲說:“飛曉,你記得你在加州大學戴維斯醫院的病房裡和我說過什麼嗎?”
“我記得。”燕飛曉的手交疊放在小腹上:“我當時剛做完子宮切除手術,躺在病牀上……你告訴我,什麼都不要怕。”
我點點頭,使勁的盯着牆頂上的裂紋看:“我們那時候也是像這樣躺在病牀上,你說,我們什麼都沒有。我告訴你,我們有彼此……其實我沒有告訴你的是,我那會兒就想,即便以後我們年級大了沒有孩子,我們還是能有彼此。我們老了動不了了,我們一起躺在牀上等死。”
“我想的,是我們一起等死。”剛剛留乾淨的死水,似乎又一次的被蓄滿:“飛曉,我們以後不要討論這些事情了,可以嗎?我不會跟你分開的,永遠不會。”
燕飛曉偏頭看我,她的眼睛漲紅的厲害:“哪怕……哪怕你有愛的人了,你也不會跟我分開嗎?”
我那顆被金朵揉軟的心,再次變的堅硬:“不會,你是我的愛人啊!我怎麼可能會再有,愛的人。”
等我的話說完,燕飛曉撲過來抱着我的脖子哭。
“去把衣服脫下來,”燕飛曉擦擦臉,她笑的燦爛:“你去洗澡,我去給你洗衣服。”
我和燕飛曉都明白,這麼折騰兩天後,之後的日子,我們是肯定要住在一起了……我沒有失落,也沒有期待。自然而然會發生的事情,我已經習慣了欣然接受。
髒掉的衣服脫給燕飛曉,我跟着去浴室洗澡。我圍着浴巾,燕飛曉蹲在洗衣機前唸唸有詞:“倒洗衣粉,放衣服……放衣服之前,要記得掏衣服口袋。”
燕飛曉謹慎小心的樣子讓我想起上次的事兒,我對自己之前的行爲十分的內疚自責。燕飛曉奇怪的從我衣服口袋裡掏出一袋包子後,她笑問:“李致碩,這個包子都已經被碾碎了……我能給多多吃嗎?”
“恩?”
我一呆,恍惚中誤以爲燕飛曉叫的是朵朵……我晃晃腦袋,急忙掩飾自己的失態:“隨便吧!那都是學生送的,可能今天忙中出亂的時候拿錯了。我們學校食堂的包子,多多不一定能吃。”
說完,我拉上簾子準備洗澡。燕飛曉沒有走開,她一直在我簾子外面洗洗涮涮。給多多的狗糧盆洗刷好後,燕飛曉敲着地面叫:“多多,吃飯了。”
我倒洗髮水洗頭,有一句沒一句的回答着燕飛曉的話。可正當我準備沖洗身上的泡沫時,燕飛曉突然大喊:“李致碩!李致碩!”
“怎麼了?”我扯過一旁的毛巾,眯縫着眼睛拉開簾子去看:“多多……多多怎麼了?”
養了多多好幾年,它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的狀況。多多圍着自己的尾巴跑,癲狂的樣子像是燕飛曉在發病。燕飛曉被多多的樣子嚇到,她情緒激動的崩潰大哭:“李致碩!多多怎麼了!它是不是要死了?李致碩,你快點救救它!”
“你把褲子遞給我!”我隨便的擦了擦眼睛:“燕飛曉……你別跑!”
忙中添亂,燕飛曉跑着到屋裡去哭。我手忙腳亂的去抓多多,可多多卻紅着眼睛反咬我一口。跟電影裡變異喪屍似的,多多上躥下跳亢奮的厲害。
身上都是泡沫和水,來不及穿褲子,我只能圍着浴巾到處追着多多跑。多多已經成精了,它三步兩步跳着上櫃子按開電子門……我沒等靠前,它一個箭步竄了出去。
多多估計只是一時的狂躁,出去冷靜了它肯定會找到家。我倒是不擔心它,只是燕飛曉不依不饒:“李致碩!你快着些!多多別跑出去有危險!”
一面是焦慮的燕飛曉,一面是焦躁的多多。沒穿褲子的我,只好兩者選其重,照顧燕飛曉的情緒爲主。 шшш⊙ ттκan⊙ ¢ ○
我在樓梯上跑着去追多多,拖鞋都被我跑掉了好幾次。多多比我速度快,我追它煞是費力。穿過小區越過花園,鄰居都指指點點的看着我和多多。我臉部肌肉扭曲到一種程度,嚇得鄰居家的孩子哇哇大哭。
“李致碩先生,你家的狗怎麼了?”我抓住多多後,有愛八卦的少婦嬉笑着上前:“你怎麼穿成這樣就出來了?”
少婦一邊說話一邊伸手在我身上拍,我厭惡的躲開,卻還是沒避免被觸碰到。我陰沉着臉揮舞着多多,掐着浴巾往回走。
身後的少婦嘻嘻笑:“這個李致碩,你看他浴巾的樣子了沒?估計他下面很……”
我的臉,徹底的黑了個透。
帶着多多回到家,燕飛曉已經哭的抽噎。我把依舊癲狂的多多丟進浴室,又忙着安慰燕飛曉。燕飛曉的情緒再次不穩定,她又一次的把我趕走了。
爲了不刺激到燕飛曉,臨出門前我把多多和狗糧盆一起帶了回來。多多雖然已經平靜,可是它還在不停的大喘氣。我心裡疑惑,端起狗糧盆聞了聞。濃重的辣椒味兒,嗆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這種無聊的事情,除了金朵之外,估計沒有人會做……可是這些,跟我都沒關係了。我將剩下的辣椒包子丟進垃圾箱,同時決定將自己那些心思丟掉。
這輩子的愛人是燕飛曉。
也只能是燕飛曉。
日子張弛無序的過着,我比之前更加的沉默寡言。週末的時候我去見了精神科的醫生,對一些舒緩神經的藥物我不再抗拒。每天的日子周而復始,喂狗,上課,喂燕飛曉,夜晚時分,繼續兩人一狗的在沙發上看電視。
生活似乎不曾改變,可我心裡清楚,很多事情已經不再一樣了。我只能一再的自欺,把摔碎的東西重新粘好後,不斷的重複告訴自己聽,它其實還是新的。
又是一個週一的早上,金朵石膏上掛着早飯來我的辦公室。我看了她一眼,繼續忙我的……或許,之前就應該這麼做了。
我努力的想讓自己大腦放空,但是金朵的聲音卻像長了吸盤觸角一般爬進我的耳朵裡:“呵呵呵,李老師……今天不是包子,是米飯。”
即便我不理她,金朵還是堅持不懈的和我說話:“李老師,你還沒吃早飯呢吧?你先吃點,然後你再忙。王校長已經不能來學校了,你可別再累倒了……你是我們學校的希望啊!學校同學都還看着你呢!”
“看着我?”金朵總是有這樣的本事,她簡單的幾句話就能將我多年鍛煉出來的不動聲色打亂。那種慾求不滿的可怕感覺再次蔓延上來,逼迫的我幾乎窒息:“金朵同學,你也抓緊看吧!我想,你應該看不了我多久了。”
金朵話說的可憐兮兮,卻道歉的一點誠意沒有:“李老師,你不會不好意思的……想要辭職吧?”
意識到自己的話沒有誠意,金朵立馬又態度順和的同我解釋:“上次我是說話沒注意場合,給你惹了不少的麻煩。可是,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的手掌翻轉,鋼筆流暢的在我五個手指間來回滑動。我告訴自己不要笑,但是身體卻先我一步做出了反應。爲了不讓金朵覺得奇怪,我笑的極其壓抑難看:“金朵,你可能還不瞭解我。如果你瞭解我了,你就會知道,我根本不是臉皮兒薄的人。”
“王校長不會因爲包子的事兒,想私下找你麻煩吧?”金朵被我的話語表情嚇到,她無知的樣子讓我覺得可愛至極:“李老師,那你……”
“王校長找麻煩,也不是找我的。包子不是我讓他吃的,包子也不是我買我做的。”
我心裡的城牆又一次的裂縫,我實在是忍受不住想要逗一逗金朵。手上的筆突然停住,我流露出來的壞笑怎麼也掩藏不住。我眯着眼睛看金朵,笑說:“王校長出院後第一件事兒……肯定是找買包子或者做包子的人。”
金朵兩隻手都被打上了石膏,她蠢笨蠢笨的樣子很難讓我板起臉來。我從椅子上站起來,一字一頓的對金朵說:“金朵你應該知道,咱們學校最多的就是攝像頭。走廊裡有,教室裡有,食堂裡也用。”
“只要查一查攝像和食堂刷卡記錄……”我走到金朵旁邊,忍不住伸手拍了下金朵的肩膀:“什麼人幾點買的什麼,什麼人去沒去過食堂,什麼人買的辣椒餡包子……全都一清二楚了。”
金朵像是霜打的茄子,她整個人都蔫了。沒用我說太多,金朵就神色難看的晃盪出了我的辦公室。我心情大好,那天在小區追狗被少婦偷摸的不悅感一掃而空。
我低頭看了看剛纔觸碰過金朵的手掌……上面麻酥酥的。
壓抑住自己翻涌的情緒,我不斷的去設想金朵接下來會做什麼事情。金朵真不愧是我的好學生,她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大概過了能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保衛室打電話給我了。
“喂,你是土木系的導員李致碩李老師嗎?我這裡是校保衛室。”保安的口氣聽不出發生了什麼事兒:“你們專業的學生,金朵和……”
從剛纔和金朵的對話中,我本來設想是讓她到教務處去承認錯誤的。誰能想到金朵那麼笨,竟然鬧到保安室去了?!
我擔心金朵出事兒,趕緊丟下手裡的工作往警衛室跑。有認識的老師和我打招呼,我都是一帶而過。萬一有不明白事理的保安將金朵送到警察局去,金朵那個二五眼的樣子肯定會受到傷害。
金朵如果有什麼損傷……
我想,我不會就這麼算了。
越是慌張的時候,我越是冷靜清醒。我的腦海中聯想出無數個金朵被欺負的場景以及相應的解決對策……我幾乎是衝着進了校衛辦公室:“同志你好,我是金朵和劉楠的導員,請問,我的學生在這裡嗎?”
在所有人中,我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金朵。確定金朵並沒有事情後,我整個人都鬆了口氣。意識到哪裡不太對後,我皺緊眉頭:“怎麼還有英語專業的?”
警衛被我的速度嚇到,他微微的訝異和好笑:“土木系的李老師吧?你速度挺快的啊!我剛說幾句你就把電話掛了,我還以爲你那面有什麼急事兒……是這樣的,你們班的兩個女同學和英語專業的這兩個男同學打架。”
“打架?”我哭笑不得。
“是啊!打架。”校警衛沒注意到我臉上表情的變化,他自顧自的往下說:“你們班的這兩個女同學也真是夠厲害的了啊!和男同學打架……胳膊都傷成這樣了,還想着惹是生非呢!”
“哦,是麼?”既然不是王校長的事兒,我也沒那麼緊張了。而金朵這個傻瓜居然還會跟蔣小康有聯繫,我怎麼得讓她長點記性。我挫着手裡的紙巾,明知故問:“那叫我來,是有什麼事兒呢?”
金朵被問愣住了,校警衛也被我問愣了:“叫你來……當然是把你的學生帶回去教育了呀!你是她們的導員,有必要對她們進行思想教育和行爲引導。”
“這個嘛,”一想到金朵對蔣小康做的事情,我的胸腔裡就有無名的怒火在燒:“您現在是讓她們在幹嘛?”
校警衛不明所以的答:“寫檢查啊……”
“那我班這位寫字不方便的女同學呢?”
“哦,我給她錄音筆了。”
金朵臉上的表情緊張,她怕我,跟多多一樣怕我。那雙靈動的眼睛偷着瞄了我好幾眼,我是前所未有的暢快和愉悅:“不用錄音筆那麼麻煩了。”
在金朵放鬆精神之前,我又說:“讓她對着我做檢查就可以了。”
“金朵,過來。”我在臨近校警衛室大門的沙發上坐下,招手叫她:“我們在這兒說。”
“我最親愛的李致碩李老師,我最尊敬的李致碩李老師,我最敬佩的李致碩李老師……”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金朵感情飽滿的宣讀着自己的檢查。金朵瞭解我的脾氣,她知道讓我不滿意的下場會是怎樣。我很享受此時此刻的場景,跟第一次金朵搶佔凳子成功時一樣,如同贏得戰役般的得意。
沒多一會兒,蔣小康的導員董雪也趕到了。董雪和我的教育理念不同,對待學生,她從來都是散養……而散養出來的學生自由慣了,他們勢必不會喜歡獨裁高壓的打擊政策。
所以在蔣小康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開口說:“董老師,你能不能幫着跟李老師說說情?我們打架是我們不對……能不能別讓他太難爲金朵了?”
蔣小康對金朵的想法,我簡直太瞭解。男人嘛,佔便宜誰嫌多呢?到嘴邊的肉還不咬,那纔是傻帽一個。
如果說,蔣小康以爲能夠小恩小惠的收買金朵,然後再心安理得的把金朵這塊肉嚥下去,他就大錯特錯了。
金朵這塊肉,我都不捨得咬,我又怎麼會捨得,把她讓給別人。
董老師笑容曖昧的在金朵和蔣小康之間看了看,她走到我旁邊,笑着解圍:“李老師,這兩個女學生……”
一般情況下,我不會那麼不近人情的不給女老師面子。可是這關乎到金朵的大事兒,我肯定不能輕易放鬆:“金朵,她是我學生……”言外之意就是,除了我,這事兒誰也管不着。
董雪面露尷尬,我也沒把話說的太明白:“既然沒什麼事兒了,董老師你還是帶着你的學生回去吧!”
蔣小康固執的站在警衛室沒走,他堅持:“李老師,你這麼爲難一個女學生,不好吧?”
我爲難金朵?到底是我爲難金朵,還是你心懷不軌?
這是我腹誹的話,我當然不會拿出來說。但是蔣小康的樣子,實在是讓我很是不爽。我低頭玩着自己的指甲,決定暫時一言不發。蔣小康畢竟年紀輕,他比我要沉不住氣。
蔣小康話說的巧妙,一邊服軟一邊搶佔先機。他看似講理,實則是跟我強詞奪理:“打架是我們的錯,老師罰我們寫檢查做檢討,這都沒問題。不過,你的行爲是不是摻雜個人情緒在裡面了?李老師。”
大家注意着我的反應,我則一直注意着金朵的反應。金朵盯着蔣小康,表情很是複雜。從始至終,她都沒有看我一眼。
董老師比較袒護蔣小康,她試着緩解尷尬:“李老師,小康他的意思是……”
金朵癡癡迷迷的樣子讓我惱火的厲害,我很不冷靜的反問蔣小康:“你什麼身份?”
作爲一個人民教師,我對學生說這話十分的不合適。可是話已經出口,就再也沒有反悔的餘地。既然說了,我乾脆直接問蔣小康:“你是什麼身份對我說這種話?你是金朵的男朋友?好像不是吧?”
我動作緩慢的站起來,雙手交疊放在胸前,儘量讓自己笑的和善無私:“我,是金朵的馬哲老師,也是她的導員……你是大三的學生,哪些屬於導員的執教範圍,你應該清楚吧?”
“別說我讓金朵在這兒做檢查做檢討了,我就算讓她在全校面前反省自己的過錯,那也是正常的。你們董老師能管教你什麼,我便能管教金朵什麼……我做的好像也沒什麼不合適的吧?”我回頭問董雪:“董老師,我有哪裡說錯嗎?”
話雖然說的很是大公無私,但是怎麼想的我自己最清楚。我對金朵有私心,很大的私心。雖然現在還談不上我喜歡金朵,可她對我的意義一定是非同一般的。
金朵像是一株散發芬芳的植物,一點點的誘惑着我靠近。我全身上下麻木的神經,佈滿着對她的慾望和渴求。
即便知道無恥,我也還是,無法去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