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祠堂
向來僻靜,少有人行。
外間環植蒼松翠柏,凝翠含煙,內裡層疊青磚黛瓦,通明如水,門窗帷幔四垂,光線細微,頓時起得一股幽靜。
徐千雪三人給上首的母親靈位前的香爐,各自上了一炷香,而後跪了下來,朝着牌位禱祝,身後徐行和連城二人同樣面色肅穆,一左一右。
徐行心頭空無他物,對於此身母親,徇着記憶,其實還是有着一二模糊印象,記憶中是一個笑起來很是溫婉的女子,可要說此刻有多深的孺慕之情,也談不上,只有生養於其人的敬穆。
“緣來則聚,緣去則散,徐某不負此身,會全了這一場緣法。”徐行心頭輕輕說道。
嚴格說來,他覺得自己都不是魂穿,此身容貌近似自己少年時候,唯一不同或許就是氣質,他甚至懷疑前身魂魄真的在一病中嗚呼了嗎?
還是……從未存在過?
畢竟記憶中那個性情木訥,不善言辭,一門心思讀書,僅僅只是活在姐姐過去記憶中的少年,猶如程式化設定一樣,他是否又是某種本我的性情投射?
漸漸於心中起了一絲寒意,他覺得自己似乎是在探索一件大隱秘,終究無果一嘆:“莊生夢蝶,蝶夢莊周,誰又說的清楚?反正我來之時,不見魂魄……”
徐千雪雙眸緊閉,在心頭默默禱祝着,“母親,不是千雪沒有勇氣報仇,而是徐家一脈單傳,無論如何,他身體裡流着徐家的血,千雪做不到……”
許久,徐千雪收拾激盪的心緒,站起身來,緩緩走到連城身旁,笑道:“好了,媳婦兒也見過公婆了,我們回去吧。”
連城點了點頭,在一旁徐行的攙扶下,盈盈而立。
三人出了祠堂,行走在靜謐的庭院內,徐行清聲道:“連城,你陪阿姐說會兒話,我先回書房看書了。”
“阿弟……讓連城和你一起回吧,我想一個人四下走走。”徐千雪突然開口說道。
徐行笑了笑,說道:“也行。”
目送徐行和連城二人離去,徐千雪修長明麗的鳳眸閃了閃,輕輕嘆着一口氣,雖已放棄報仇,可情難如初,那就……默默遠離好了。
楚王府·霞泉苑
“賀先生,您尋我?”洪靈芸着一身紅白相間的繡羅裙,走進一方軒室,疑惑問道。
賀文鏡一身落拓青衫,無聲笑了笑,手拿摺扇,指了指對面的一張梨花木製的椅子,“洪姑娘,坐。”
洪靈芸道謝一句,落座下來,心頭泛起一絲狐疑。
“洪姑娘跟着殿下多久了?”賀文鏡問道。
洪靈芸不假思索,道:“算上今天,正好三個月。”
賀文鏡也不兜圈子,道:“那洪姑娘一定知道,殿下最近爲一個女子起了襄王之思。”
“這……”洪靈芸嘴脣翕動,未等出言。
又聽賀文鏡眸光陰沉,森然說道:“那女子我昨天打過照面,確是紅顏禍水無疑,若我沒有猜錯,昨天殿下以親王之尊,生受此女一記耳光!”
想起昨日上樓後,見着的駭人聽聞一幕,以賀文鏡城府,此刻面色鐵青,目光殺機涌動,思量道,“殿下性情果決,卻被一個女人弄得如此狼狽,患得患失,此女不除,必壞大事。”
哪怕楚王是強迫那女子,他都不會警鐘長鳴,但昨天卻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故而面上不動聲色,連夜着人調查,結果簡直觸目驚心。
他可是知道一些楚王和神霄聯姻內幕,若是讓那一位性情乖戾的王妃知曉,定是雞犬不寧。
“賀先生,竟有此事?”洪靈芸聽得寧鈺被徐千雪打了一個耳光,秀眉跳了跳,心頭不由生出怒火,“我道爲何早上殿下他臉上有個指印……”
“洪姑娘應該認得吧?”賀文鏡觀察着少女目光深處那一絲潛藏的嫉恨,暗暗點頭。
其實這情報已調查過,但習慣於當面確認,這就心安。
“那女子叫徐千雪,是我手帕之交,未想竟這樣喪心病狂?”洪靈芸覺得心口堵得難受,憤懣說道。
賀文鏡厲聲道:“這等紅顏禍水,不能再留,我有意除之,洪姑娘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這……”洪靈芸呼吸一滯,面色遲疑着,一時默然不語。
賀文鏡見此,心頭有些遺憾,但也覺得和之前所料反應不差,再是嫉恨,也沒有一步到位的謀害,這是人性,就故意嘆了一口氣道:“不是我心狠,而是殿下走到今天這一步,殊爲不易,豈能因一女子壞了大事,不過洪姑娘既不忍,我就不壞她性命了。”
洪靈芸聞言,心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悔意,轉念又有些如釋重負,委實複雜難言,一時情切問道:“賀先生打算如何做?”
賀文鏡眸光陰翳,“既不壞她性命,那就壞她清白!”
不等洪靈芸開口,賀文鏡就壓低聲音,將準備好的一條毒計說出,最後道:“還需洪姑娘約那女子出來。”
洪靈芸一陣心驚肉跳,眉心三瓣梅花印記傳來的隱隱痛感,恍若化作一個魔鬼在心底誘惑着,目光掙扎許久,澀聲說道:“賀先生,可否容我思量思量。”
賀文鏡一聽這話,就知成了,面上卻平靜道:“洪姑娘可以思量,但還需早作決斷,此事就是一個快字,我之前調查那徐千雪,瞞不過殿下太久。”
其實,這已是撒謊在誆騙洪靈芸,楚王對那少女用情極深,賀文鏡做下此事,豈會露出一點手尾,使君臣相疑,這人動用的是自己這些年替楚王執掌密諜積攢的個人力量,一旦事成,眼前少女或都要一併除去!
洪靈芸猜到賀文鏡是在利用自己,可心底深處又覺得這是個千載難逢機會,思慮半晌,道:“先生,之前尋人輪……太傷天和。”
賀文鏡沉默了一會兒,問道:“洪姑娘的意思呢?”
“我這邊卻有一個人選。”洪靈芸下意識覺得對方的笑容,有些不適。
“哦,說說看。”賀文鏡饒有趣味問道。
“我義兄於瑱。”洪靈芸明眸目光深深,幽幽說道,心頭卻閃過一念,“千雪,莫怪我心狠,你若將清白失在我義兄一人身上,最不濟還能嫁他,總好過被人輪……”
“這……”賀文鏡見少女意極堅定,覺得計謀效果可能差強人意,但也知道不能逼迫過甚,起了反覆,自袖中取出一個白瓷玉瓶,在洪靈芸的詫異目光中解釋說道:“這是罪相思,無色無嗅,提煉龍血淫性而成,僅僅一滴就能讓人不辨人畜,你只要放在她和於瑱二人的酒杯中……”
“賀先生,我會找貓狗試毒。”洪靈芸眸光深深,緊緊盯着賀文鏡的眼眸,觀察其人神色變化。
賀文鏡怔了一下,首次覺得眼前少女並不如想象中的好對付,但這毒,他還真沒有搞什麼名堂,難得坦然說道:“你既不放心,只管試來。”
洪靈芸點了點頭,卻要起身告辭。
轉身之際,心頭冷笑漣漣,若事成之後,她會第一時間尋寧鈺坦承此事,就說受了這人脅迫,那時寧鈺的怒火九成衝這人去的吧。
史簡斑駁,字字血淚,她豈不鑑之!
這真是一個聰明到了極致的少女。
“徐千雪之弟恐是修行中人,先生可有良策防範?”洪靈芸走了不遠,猛然想起一事,轉頭問道。
這還是前日她幫忙處理公務時偶然得知,故而,每每午夜夢迴,滿腔憤怒。
徐行,你既是仙道中人,我父母陷入賊手,爲何不提前來救?
“洪姑娘小瞧於我了,區區小事,我豈會算漏?”賀文鏡淡淡一笑道,“我已請動唐延真君,施法矇蔽其人感知。”
唐延真君雖不屑這些鬼蜮伎倆,但他身爲楚王謀主,只是讓其人稍稍出手矇蔽一位金丹真人的感知,此易事爾。
洪靈芸再無疑慮,快步走了。
徐宅·書房
傍晚時分,暮色沉沉,徐行拿着一卷書冊靜靜讀着,突地,面色微頓,喃喃道,“阿姐怎麼又要出去?這天都快黑了。”
正是神念之中,“見”着一個丫鬟神色匆匆地送來一封書信,徐千雪就吩咐呂奉寧備了馬車,打算出門。
“不行,我得跟着去看看,到底是去見什麼人,”徐行皺了皺眉,身形一閃,正要御風悄然跟去,猛地頓住身形,擡起右手看了看掌心,目光幽幽閃爍,“這是有元神真君在遙相施法矇蔽着我的感知!”
忍着沒發作,反而愈發起了探究之意,神念勾動地書的一絲“先天”氣息加持,向後門外已緩緩駛離的馬車悄然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