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龍閣”位於將軍府中,窮巧匠神工之心力,將地下溫泉以人工引出,變成庭院內的人造湖畔,其上再加蓋美輪美奐的曲檻迴廊、水榭平臺,四周桐木成蔭,竹影斑駁,景緻詩意盎然,但從其主人對此雄偉建築的命名上來看,又可看出其志在天下的抱負。
白魔走過經由磚石鋪成延伸在主閣四周,往湖心成八卦狀放射的廊道,腳下溫泉池熱氣騰昇,形成白霧繚繞的奇景,卻只有像白魔這類屬於“天宮”內核心級的人物才知道,在這夢幻般的美景下,其實隱藏着天下間最可怕的機關佈防。
“水向浮撟直,城連禁苑斜。”
白魔走進吞龍閣外有十二名護衛把守的大門,這十二人合稱“龍城十二飛將”是直接隸屬於帝釋天一人指揮的隨身護衛,對主人的忠心無可取代,亦是“將軍府”對外的最強一支武力。
白魔臉上始終掛着那像是發自真心的和暖笑容,跨入吞龍閣的大門,一陣嫋嫋熱氣迎面撲來,白霧迷茫中,隱約可見大廳內的溫泉池中,浸泡着只露出頭部的一個人,池旁外則有一名身穿玄色長袍的文士負手而立,像是在守護池心內的人一樣。
白魔雙目精芒一閃而逝,像是對此人的出現時機地點感到意外,可是從他的外表絕對看不出半點異常,反而以最平常不過的口氣對玄衣文士打招呼道:“右相也是被天王召見來的嗎?”
溫泉旁的人轉過身來,露出他那張飽經摧殘、縫線密佈的可怖臉孔,唯有眼眶內那雙靈動如神的明珠,才能透露出此人非凡的氣質,與大海般遼闊的智能。
玄衣文士轉過身來,只說了一句話:“不,我一直就在這裡。”
白魔聞言沒有任何反應,可是內心卻掀起不小的波瀾,在與君逆天一戰後負創極深的帝釋天,甚至必須藉助這“天井龍池”的溫泉效力幫助傷勢痊癒,可是在他療傷功體最脆弱的這一段時間,陪在天王身旁護衛的竟然不是白魔這個關門弟子,而是“右相”聞太師這個“外人”這其中的源由,就頗耐人尋味。
這時溫泉內的人頭終於開口道:“因爲知道徒兒你另有要事待辦,本王纔要求聞右相暫時擔起護法一職,只是如此而已,並無其他用意,徒兒你不必多心。”
白魔沒想到帝釋天竟會直接點出他心中的疑惑,剎那間出了一身冷汗,連忙跪倒道:“徒兒該死!請師父賜罪!”
溫泉的熱氣模糊了帝釋天的容貌,只能聽到他難分喜怒的聲音平板地道:“何罪之有?你起來吧。”
“是。”
白魔恭謹的聲音收藏起真正的心意,完美無瑕的舉動退至聞太師身旁,外表上沒有一絲不安,讓後者也不得不暗中佩服他的從容沉着。
“師父的傷勢恢復得如何?”
毫不避諱禁忌的話題,反可顯示自己別無用心,何況帝釋天亦非心胸狹窄之輩,畏縮顧忌反會引起他的不悅。
“你想知道嗎?”
廳內的霧氣忽然像是受到某種無形力量的影響,被緩緩吸入帝釋天的體內,當視線排清的白魔看到後者胸口上的傷勢時,竟忍不住身軀一顫,即使他事先已有心理準備,仍未想到帝釋天的傷勢會如此嚴重。
只見帝釋天當日被君逆天重創的胸口處,凹陷了一個碗大的黑色傷疤,看上去有極爲怵目驚心的淒厲感覺,連斷裂倒插的胸骨都似乎隱隱可見,有的甚至已經倒插入肺,只差一點點就要刺入心臟了!這樣嚴重的傷勢如果隨便放在一個正常人身上,足夠那人死上十次有餘,不禁讓人懷疑帝釋天是憑什麼支持到現在?
白魔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倒吸涼氣的聲音。
“師父……你……你的傷……”
帝釋天自嘲似的淡淡一笑,摸着胸膛上的傷口道:“呵……現在你知道師父必須要假閉關養傷之名,禁見外人的真正原因了吧?”
白魔腦中一片空白,連聞太師那一發即收、掃射在自己身上,試探性的目光都幾乎不知的道:“君閻皇他……真有這麼厲害……”
聽到仇人之名,帝釋天雙目爆起像煙火炸開的恨意,冷哼一聲道:“君逆天雖然厲害,可是本王的‘光明不滅體’也未必就在他之下!當時要不是君老賊不顧自己壽元損耗,強行使用‘梵滅剎息’增加‘誅神印’的殺傷力,本王怎會在一招之內便敗得如此之慘?”
白魔驚噫道:“梵滅剎息?”
聞太師浩嘆道:“正是當初韋駝天你在與天下第三交手時,後者也曾使用過的絕招,看來師徒兩果然是一樣的性格,爲求勝利不惜一切代價。”
“梵滅剎息”是把魔門中特有的“殘命摧元”之法發揮到登峰極致的一門絕技,把先天本命真元融合在發出的勁道上,使得殺傷力得以翻番,甚至到三倍四倍的地步。
說起來原理相當簡單,但實際執行起來可不是那麼容易,首先一定要有置生死於度外的覺悟,否則還未出招就已先傷己身;再來本命真元這種東西可不比後天真氣,一旦消耗掉了便永遠也不能恢復回來。而且“梵滅剎息”的可怕處就是在於它不易控制一擊之內所配合發出的生命力,練功者甚至要有第一擊便是最後一擊的覺悟,也可以說如果沒有這種斬斷生命眷戀的勇氣與覺悟,那根本就不可能練成此招。
歷年來能在魔門之中練成“梵滅剎息”這門絕藝的人,無一不是具有大智能、大勇氣的出類拔萃人物,以君逆天、天下第三本身的實力,若是不惜減壽折元,配合“梵滅剎息”的殺傷力,確實具有無堅不摧之威。
事實上,在魔門百派的歷史上,對於這類損人不利己的功法,若論及鑽研之深、應用之廣,本來就無一派能出“冥嶽門”之右。
而雖然敗在君逆天的手下,帝釋天只把這次的敗北當成對覺悟的認知不夠,並非技不如人,且不因此便減低了對敵人的敬重與評價,充分表現出了“天王”身爲一代梟雄的氣度。
“只不過……魔陀佛是不是也有一樣的想法,本王就不能肯定了。”
嘴角遷出一絲惡意的諷笑,三大巨頭中,便以“地藏”魔陀佛的性格最是深沉陰險、跐丫必報,君逆天在衆人面前帶給他一招慘敗的巨大恥辱,以魔陀佛的爲人,絕無可能輕易的善罷甘休。
“天王的意思,是要我們助魔陀一臂之力嗎?”
聞太師問道。
帝釋天搖頭道:“沒有那個必要,魔陀那個老狐狸最善於隱藏自己手上的籌碼,可是與君逆天一戰的糗態,卻逼使他不得不設法雪恥,否則便再難以在弱肉強食的魔門中贏得任何尊重,就讓‘地府’和‘冥嶽門’去鬥得兩敗俱傷吧!與此同時,本王正好可以全力收編‘白道聯盟’的勢力。”
白魔道:“弟子此來正是要報告此事,由‘左相’負責的‘白日計畫’傳來捷報,‘暗修羅’獨孤碎羽已死,‘修羅堂’已經順利落入我們的掌握之中了。”
以帝釋天和聞太師的沈府之深,乍聽到此一消息亦不由動容。
帝釋天一掌拍在身前水面,激得水花四濺。
“真是天助本王!左相干得好,白魔你立刻傳本王密令,通知左相他不擇一切手段,務必要在一個月之內再下一城,讓‘劍樓’樓主星落命殞!”
白魔恭身道:“弟子遵命。”
“店家,來兩壺白乾,再切半斤牛肉,要快一點。”
兩名外型顯眼的少年剛踏進官道旁的小酒館,其中一名帶着邪氣微笑的少年立刻扯開喉嚨招呼夥計,無視於旁人異樣好奇的眼光,大剌剌的找了張無人的木桌坐下,而他身邊的同伴則是默默不發一語,與前者的聒噪形成強烈對比。
待送來的酒菜被兩人(其實八成以上是落了君天邪的胃囊內)秋風捲落葉般掃得精光,“邪星”才滿足的拍拍肚子,就算是擁有絕對智能或不死之身,仍難改變生命需要食物補充的天性。
君天邪睨了坐在對面的丁神照一眼,搖頭嘆笑道:“兄弟,你和我都還是發育期的年紀,可是我看你的食量卻每每不到我的二分之一,這樣下去對身體不好的。”
丁神照淡淡道:“以前我在野外過日子時,幾乎一天只吃一餐,這樣的份量對我來說已經是很多了。”
君天邪笑道:“你又來了!從前的慘澹歲月,在飛黃騰達後就該拋得一乾二淨,只要跟在我身邊,包你一輩子吃香喝辣不盡,何必還介意這區區口腹之慾呢?”
任憑君天邪百般好言勸誘,丁神照仍只是搖頭道:“這樣就夠了。”
君天邪苦笑道:“算我熬不過你……咦?”
感覺到丁神照的視線有異,正要隨前者轉過頭去,來人已經先一步坐入他倆這一桌剩下的位子,完美至無可挑剔的臉龐,兩撇成熟風韻的美胡下,是瀟灑自若的笑意。
“好久不見了!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你們,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君天邪露出苦笑的表情,望着來人道:“確實是好久不見了,不過蕭兄最後那句話,怕有點言不由衷吧。”
若說“風流刀”蕭遙在此碰上他們只是單純的偶然,那太陽恐怕也會從西邊出來了。
蕭遙先朝兩人投去一個陽光般充滿魅力的微笑,不可否認,他的行爲舉止確是非常瀟灑好看,無負“風流”之名。
“明人眼前不說瞎話,坦白說,我的確是爲了找你而來,但連丁兄弟也在這裡便是我意外的收穫,或許真的是時來運轉了吧。”
望着蕭遙一邊把玩着酒杯一邊嘆氣說出來的話,君天邪只是淡淡道:“蕭兄此行,是代表‘白道聯盟’而來,還是‘破獄’了?”
蕭遙聞言先是一愣,隨即苦笑道:“都不是,我是以個人身份來找你幫忙的。”
即使以君天邪從不信任別人的個性,聞言也不由對蕭遙起了一絲好感。蕭遙當然已經從“破獄”那裡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份,也知道自己和他是站在勢不兩立的極端,但自己卻可以清楚感覺到對方確實不抱半點敵意的內心,這大半原因固然是因爲自己對他有救命之恩,不過蕭遙本身的豁達大度亦佔了很大因素。
從丁神照的視線中,亦可看出他對蕭遙基本上並不抱有敵意。
不過這點薄弱的“友情”表示當然不可能打動心若磐石的君天邪,他聳聳肩爽快欣朗的道:“憑我們之間的‘交情’,你老哥有什麼事要幫忙,只要交代一聲就好啦。”
蕭遙又不是初出道的雛子,君天邪回答的語氣裡毫無誠意他當然聽得出來,知道此人是天生的絕對自我主義者,凡事只能從利害關係去打動他,想動之以情是不可能的。
蕭遙朝丁神照看去,後者臉上木無表情,絲毫不見內心的波動,他暗歎一口氣,開口以誠摯無比的語氣道:“現在我們可以說是同舟共濟,請你至少一定要相信我對你們是全無敵意的,如果你能體認這一點,我們纔有繼續談下去的基礎。”
君天邪想都不想道:“我當然相信啊,你可以繼續說下去了。”
蕭遙聞言一愕,君天邪接他的話尾接得這麼爽快,反讓他無法判定對方話裡有幾分真意,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從頭至尾都不曾看透過君天邪的真正心思,這也是他之所以會給後者如此高評價的原因。
蕭遙微一沉吟,已決定攤牌道:“你可知道‘暗修羅’獨孤碎羽已於日前身亡,其子獨孤冰心已接掌起‘修羅堂’的家業,有他再加上近日來在‘劍樓’地位水漲船高的‘劍侯’樓雪衣,未來情勢發展對你們兩兄弟之惡劣,應該不用我多加說明了吧。”
君天邪聽得暗自咋舌,心道這樣一來自己就不用在兩大殺手爭排名的競賽中選邊站了,但又難掩心中疑惑的皺着眉頭道:“以獨孤碎羽的修爲,除非是三大巨頭或是九大奇人之首的‘玄宗’出手,否則誰能殺得了他?”
蕭遙把酒杯送至嘴邊淺嘗一口,目光漫不經意的投向道外,淡淡道:“獨孤冰心說是‘離劍’楚天涯乘‘暗修羅’在閉關練功時將他暗算,傷勢太重而回天乏術,可是我並不相信這樣的說法。”
君天邪毫不猶豫的就相信了蕭遙的懷疑,換做是他也會做出相同的推理,楚天涯雖然給獨孤碎羽戴了綠帽,使兩人結下不解之怨,但也正因爲如此,獨孤碎羽對“離劍之鋒”定會特別提防,兩人的武功又在伯仲之間,若說楚天涯竟能潛入“修羅堂”重重封鎖暗算了獨孤碎羽,事後又能全身而退,只怕“刺客”易水寒也要立即把天下第一殺手的封號奉上。
君天邪悠然道:“楚大叔不是你們家的人嗎?找他出來問一下就知道啦。”
蕭遙苦笑道:“問題就在於這裡,白道聯盟和破獄都已發動了手上的搜索網,但卻沒人能找到楚天涯的行蹤,他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
君天邪聳肩道:“那也是你們白道自己的家務事,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蕭遙雙目精光一閃即逝,望定君天邪,沉聲道:“如果讓樓雪衣和獨孤冰心這兩人奪得大權,你和丁兄弟以後也不會有好日子過,這一點應該不用我來教你吧?”
始終一言不發的丁神照忽然冷哼一聲,開口道:“我會在那之前,殺了他們兩個。”
蕭遙上半身前傾靠近兩人,聲音轉低道:“這正是我來找你們兩個的原因,照目前的局勢發展,我們是別無選擇,必須站在同一陣線,否則若讓白道聯盟的勢力落入此兩人的掌握中,將會爲正道帶來不可想像的災難。”
君天邪淡淡道:“你可知道樓雪衣那小白臉的另外一個身份,就是‘天宮’‘十方俱滅’中最神秘的‘左相’?”
蕭遙聞言劇震道:“此話當真?”
君天邪輕描淡寫的道:“這消息是我家老頭子親口告訴我的,應該不會有錯,而且我還知道那小白臉和九大奇人中的‘魔靈’夜魅邪也有着不清不楚的曖昧關係。”
既然是“閻皇”君逆天的御口保證,那就斷無錯理,只見蕭遙臉色愈發蒼白,倒吸一口涼氣後,沉聲道:“我得立刻向‘劍聖’稟報此事!”
君天邪搖頭道:“沒有證據,你這樣的舉動只會被認爲在離間人家師徒感情。”
蕭遙重重的嘆了一口氣,鬱鬱寡歡的道:“現在我才知道近來聯盟的首腦級人物紛紛遭到不測,連我師李無憂都不能避免的真正原因,原來竟是內奸所爲,帝釋天這一手太漂亮咧!”
君天邪點頭道:“現在我也有點佩服帝釋的手段,他之所以沒能成功,是我家的死老頭強得超乎想像,而非是他的謀略出錯。”
蕭遙對君天邪這種半諷半捧的手段似乎覺得不可思議,但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又輕嘆了一口氣道:“看來我們一直都將‘冥嶽門’列爲首要目標,卻忽略了手段謀略都不在令尊之下的‘天王’。”
君天邪蹙了蹙眉頭,像是想說什麼又忍住,開口說出來的又是另外一回事道:“帝釋天中了我那死老頭一記‘誅神印’,就算不死,沒有一年半載的調養也休想復出興風作浪,只是‘天宮’人才濟濟,就算只計白魔、聞太師、樓雪衣這三個人加起來,也幾乎等於一個半的‘天王’。”
蕭遙點頭表示同意道:“現在各方勢力都把焦點放在受創不輕的‘冥嶽門’身上,反而忽略了真正的野心家,連我也沒辦法從組織那邊調得人手支持,除了你們兩兄弟外,我實在想不到可靠的幫手。”
君天邪暗忖你找到的正是天下間最不可靠的幫手,不置可否的道:“我那‘義兄’呢?你不是忘了他一人就可以抵百人之力吧?”
蕭遙愣了一下才想到君天邪說的是“天敵”龍步飛,臉上現出古怪的神情,嘿然道:“龍兄他……現在不方便請他幫忙……”
君天邪雙目神光轉盛,望着蕭遙沉聲道:“你們不是把我那義兄‘請’去見你們首領後,發現彼此意念不合,就順手把他幹掉了吧?”
蕭遙連忙搖手道:“君兄弟不要誤會,我們首領和龍兄一見如故,怎麼會起加害之意,其實是……就是我們首領太欣賞龍兄了……所以……就希望他能多逗留身邊一點時間,只是這樣而已。”
君天邪看着蕭遙講這番話的語氣神態,一種荒唐的念頭忽地浮上腦海,驚噫道:“難道你們首領竟是個女人?”
望着蕭遙尷尬無比點頭的樣子,君天邪不由張口結舌,老半天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