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衝卻怔怔地愣在了原地,瞪大着雙眼,看着自己的姐姐如一朵衰敗的白蓮,失去了一切生命的氣息,一頭栽下了戰馬,倒在了骯髒的土地上,翻飛的泥塵弄髒了她潔白的肌膚,鮮紅的熱血自她的脖頸源源不斷地流出,將身下的灰白色泥土沾溼,漸漸變作惡心的赭紅色,刺痛了他的雙眼。
心頭怒火陡生,他突然一把拔出腰間的長劍,怒喝一聲:“殺光氐羌狗賊!”
“殺!”
“殺光他們!”
怒喝聲此起彼伏,漸漸匯做憤怒的海洋,朝長安城門席捲而去。
楊定見慕容苓自戩,立即愣了神,似乎只是這一愣神的功夫,燕軍就舉着憤怒的戰刀衝殺上來,氣勢洶洶,銳不可當。
饒是楊定身經百戰,見了這般駭人的氣勢,也忍不住膽寒起來,身下戰馬察覺到主人的退卻,也不自覺地往後退去。主將一退,身後衆秦軍也紛紛後退起來,這一退,大有當日淝水之戰的頹敗之勢,有的,甚至已經怕死地舉起手中的武器投降了。
無奈慕容衝已經殺紅了眼,投降的士兵沒有得到他絲毫的憐憫,噬血的戰刀仍舊往他們頭顱上招呼而去,帶起可怕的紅芒。
楊定在衆將的護衛下往城內退去,慕容衝緊追其後,城門根本來不及關閉,就已經被燕軍搶佔了。
慕容衝立在城門之下,如血的雙眼閃着如狼一般的幽光,只見他緩緩舉起手中的長劍,一指前方玄武大街,薄薄的雙脣微微一動,語調冰冷,恍若來自地域:“屠城!!!”
這座城,這座宮,毀了他的青春,他的信念,他的幸福,他的一切,甚至吞噬了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姐姐,那麼,就由他來毀滅這裡吧!
只有毀滅,才能重生!
讓這座城,伴着他那些骯髒不堪回首的過去,一起下地獄去吧!
據史載,公元385年五月,慕容衝率軍攻長安,秦將楊定被生擒,秦王苻堅攜帶寵妃張夫人出逃五將山,被後秦將領吳忠活捉,押送到新平,關在了佛寺中。長安城內的秦國太子苻宏在殘部得保護下,倉皇出逃,西奔下辨。慕容衝下令屠城,燕軍在城內四處燒殺搶掠,昔日輝煌繁華的長安城,一轉眼間,就已是十室九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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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曠的禪房內,入了夜,寒冷得就像是冰窖一般,雖然已是五月,但是因爲寺廟正處在山腳下,日照時間極短,太陽一下山,四周的寒氣就變得無孔不入,恨不得將整座寺廟裡最後一絲溫暖也吞噬掉!
苻堅披着薄薄的棉被,端坐在禪房內的土炕上,看着張疏桐熟練地將幾塊冷硬的麪餅掰開,放進了屋子中央炭盆上的鐵鍋內,鍋裡的水很快沸開,麪餅被煮成了麪湯,散發出陣陣誘人的香氣!
沒錯,是誘人的香氣!
時光再倒退兩個月,他怎麼都不會覺得這樣只有乞丐纔會吃的東西是美味誘人的,可是現在,他忍不住嚥了口唾液,肚子裡如有擂鼓……
張疏桐聽到他肚子發出的咕嚕聲,心裡一酸,急忙將鐵鍋裡的麪湯用木勺舀出來放在了陶碗裡,呼呼吹了幾下,便回身遞給了苻堅。
苻堅又冷又餓,看見面湯下意識地就要去接,卻忽然看見身邊那兩雙不韻世事的眼睛,立即接過那碗熱氣騰騰的麪湯,用木勺舀了一勺,遞到寶錦面前,聞言軟語地道:“寶錦,來,餓了吧,吃吧!”
寶錦才高高三歲半,還是不知道人間疾苦的年齡,見父皇難得這般溫和地親自喂自己吃東西,也不管吃的是什麼,只笑呵呵地將嘴巴遞了過來,喜滋滋地喝了一口,立即奶聲奶氣地說道:“父皇,這是什麼東西啊,寶錦怎麼從來沒吃過?真好吃!”
苻堅聞言心裡一痛,這樣的吃食,怎麼可能好吃?她這是真的餓極了!
張疏桐將炭盆裡烤着的幾個地瓜迅速地扒了出來,用纖細的手拿了,放在嘴邊不停地吹着,待到涼了下來,這才細細地剝了皮,遞給苻堅:“你也吃一點吧!”
苻堅接過地瓜,輕輕咬了一口,地瓜烤的外熟內生,實在算不上美味,他卻吃得香甜無比。張疏桐見他吃了,這才剝了下一個,將苻詵抱在懷裡,喂他吃了。一家人圍着小小的炭盆,吃着粗糙難以下嚥的食物,卻是難得的滿足。
突然間,禪房的門被人從外毫不客氣地一把推開,山間的冷風呼呼地往禪房裡灌了進來,將房內的油燈吹得幾番明滅。
兩個孩子見了來人,嚇得哧溜鑽進了張疏桐的懷裡,露出兩雙大大的眼睛咕嚕嚕地看着來人。
苻堅放下手中的陶罐,定了定神,看了來人一眼,只一眼,卻突然怔住了!
只見敞開的禪房門口,一名三十餘歲的男子正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一家四口,此人狀貌魁梧,志氣英挺,身長八尺,腰帶十圍,面上一副美髯直垂到胸膛上,乍一看去,活脫脫就是王猛再世!
苻堅心神巨震,忽然喃喃地道:“景略,可是你?”
來人聞言只是淡淡一哼:“微臣尹瑋,拜見陛下!”
苻堅這才堪堪回神,頓覺失落,怔怔地看了尹瑋一眼,忽然問道:“你叫尹瑋?可曾在朝爲官?”
尹瑋微微一躬身,不亢不卑地答道:“曾恬爲吏部令史!”
原來是不足爲道的七品小官一名!
苻堅聞言,面色幾轉,突然哈哈一笑:“卿儀容不亞王景略,也是一宰相才,朕無耳目,獨不知卿,怪不得今朝敗亡啊!”
尹瑋只是微微一皺眉,並未爲這樣的誇讚而自得,只是淡淡地道:“陛下既然也知自己德行不足以懾服五內,何妨效仿堯舜故事,禪位於我主,您帶着美妾幼子從此快活逍遙,豈不是兩全其美?”
苻堅被這一番話氣得七竅生煙,冷笑道:“堯舜故事?姚萇氐羌賊子,五胡之內尚不見其名,怎能與聖人同日而語?”
尹瑋也不惱,只是面無表情繼續說道:“陛下若是單以族名論天下,傳言出去豈不是可笑,想那漢人一直自詡正統貶稱我等爲蠻夷,他們千百年來佔盡華夏大陸土肥水美之地,可如今呢?若是按照陛下所說,蠻夷小族便不能妄圖天下,那陛下您……”他說到這裡,忽然閉嘴不言,那神態中暗藏的話語,卻分外明顯。
陛下您,不也是蠻夷,不也妄圖天下一統麼?
既然您做得,別人怎麼就做不得?
苻堅頓時氣短,憤憤地擺擺手:“休得多言!你回去告訴姚萇,想要傳國玉璽,叫他自己來跟我要吧!”
尹瑋淡淡地一挑眉,美髯飄飄的下巴忽然勾勒出一絲微笑的弧度,帶着嘲諷,滿眼惋惜地看了看張疏桐和兩個孩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既然陛下如此堅持,那麼,下官先行告退!望陛下再仔細考慮考慮下官的話,以免將來後悔!”
苻堅此時手裡握着傳國玉璽,量他姚萇也不敢傷他性命,聞言只是冷笑一聲,並未說話。
尹瑋也不多做停留,到了寺院外,沉聲向跟在身側的一名守衛頭領吩咐道:“看好他,千萬別出什麼岔子!”
那頭領恭恭敬敬地應了:“大人放心,小的理會得!”
“還有,準備些好的吃食……”
那頭領聞言頓時白了臉,他本是一名販夫走卒,跟着姚萇造反一路升做千夫長,對苻堅這個皇帝一直很是不以爲然……
此次受命將苻堅關押在佛寺內,突然間有了對皇帝陛下的生殺大權,他便狠狠抓住了機會,剋扣苻堅一家的食糧,平日裡冷嘲熱諷,甚至將他們所用的炭火也換成了最劣質的黑炭……
尹瑋卻什麼也沒有再說,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此番提點,希望這個頭領能收斂一二,也算是不辱苻堅的一世英偉了!
尹瑋出了佛寺,快馬加鞭進了新平城府衙,將苻堅不肯交出玉璽不接受禪位的事情一一向姚萇回報了。
姚萇早就料到會是這樣,他已經不報任何希望了,傳國玉璽本就是錦上添花的東西,就算拿不到手,也妨礙不到他的計劃。
既然苻堅這麼不合作,那麼,也沒有留下他的必要的!
姚萇暗暗下了決心,這才命尹瑋退下,高聲喚道:“來人……”
門外守衛的士兵急忙本進門來:“主上……”
“去請三公子過來!”
那士兵應了,急忙奔了出去,不多時,姚顯便急匆匆地奔了進來,見姚萇正坐在大堂正中的矮几上,無意識地撫摸着手邊的一把黃金大弓,雙眼看着不遠處,不知在想這些什麼!
姚顯不知怎地,突然感覺心裡跳了一下。
“父親……”
“你來了……”姚萇立即回過神來,一把將大弓放在了矮几上,斜斜一揮手,“坐下吧!有事跟你說!”
姚顯順從地坐在了下首,面色沉着地問:“父親叫孩兒來,不知有何事吩咐?”
姚萇看着面前的黃金大弓,忽然一把將它抓了起來,甩手扔給了姚顯。姚顯一把接住,不解地看着他。
“你拿着這把大弓,去寺裡,見了苻堅……”他忽然住口不說,舉起右手放在脖子下,狠狠地一劃,做了個“殺”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