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84年的正月,對於晉國的桓氏家族來說,是愁雲慘淡風雲變幻的一月,只因爲桓氏的當家人桓衝,重病垂危!他自大年夜意外吐血昏迷後,竟一直沒醒,到現在已經昏迷了整整六天。
朝臣們聞訊,紛紛前往桓府探望,卻被桓伊以養病需要清靜爲由,統統拒之門外了,與此同時,桓伊上表曰,家兄重病不宜操辦婚事,請求將婚事後延,待桓衝病情緩解之後再說。
晉帝司馬曜無奈之下,只得下旨允了。
大年初七這一天,桓衝在桓伊的拼力救治下,終於幽幽醒轉,許是知道自己來日無多,於是將自己的七個兒子、若干個侄子、一衆妻妾,滿滿當當上百號人都叫到了牀前,這才指着桓伊交待道:“我知道自己的身子,眼看是不行了……”
話還沒說完,兩名年輕貌美的女子就哭了出來:“老爺,您可不能丟下我們啊……老爺福壽永祿,不會有事的!”
桓衝的話被打斷,再加上被倆人這一嗓子嚎得心情頓時煩悶起來,翻翻白眼眼看就要再次昏過去,桓伊見狀,只得朝那一干哭哭啼啼的妻妾禮貌道:“各位嫂嫂還是暫且到外間等候吧,七哥身體虛弱,你們在這裡哭鬧,反而有害!”
衆女子或真或假地哭着,聞言陸陸續續地起身離開了,只留下桓氏幾名子弟,齊齊跪在牀前,聆聽着桓衝的教誨。
桓衝心情平復一下,深呼吸了幾次,漸漸恢復了些氣力,拉着桓伊的手,指着地上跪着的幾個男子,顫顫巍巍地道:“子野……七哥知道你的心不在這裡,可你也看見了,這幾個孩子,要麼年紀實在太過幼小,要麼才智平庸不堪……”
地下跪着的幾名男子中,有兩個聽到這裡明顯不服氣,紛紛擡頭瞪了桓伊一眼。
桓衝一看,氣不打一處來,指着那兩人:“你們心裡不服氣是吧?那我問你們,你們長到二十多歲,可曾建立一樁功業?可曾上過戰場保家衛國?”
一通話說得幾人都羞慚地低下頭去,他們自打出生就養尊處優,在朝中因爲晉帝都猜忌,他們一直只做文職,哪裡有上陣殺敵的機會呢?
唯獨桓玄,正滿眼淚光地直直看着桓衝,竟像是要哭了出來。
桓衝看見他,緩緩揮了揮手:“靈寶,來,坐到七叔跟前來!”
桓玄一路膝行,撲到牀邊,哭得一臉涕淚:“七叔,您快點好起來吧,靈寶害怕……”
桓衝看着幼小的侄兒,大哥桓溫死後,他就一直被自己養在身邊,微微嘆了口氣,朝桓伊沉聲道:“子野啊,我這些年冷眼瞧着,我們桓家的這些個子侄裡,也就只有靈寶天資聰穎堪當大任,只是我這一走,若是這孩子失了教導,怕是不妥!”
桓伊只得立即安撫道:“七哥放心,我會將這孩子帶在身邊,定會悉心教導,直到他能擔起桓家的責任,我再放手!”
桓衝很是滿意,轉過頭撫了撫桓玄的頭:“靈寶,以後跟着八叔,要聽話!”
桓玄滿眼淚光,卻無比堅定地點了點頭:“靈寶記住了,靈寶一定聽八叔的話!”
“好孩子!倒是你們幾個……”他轉過頭看着地上跪着的七個親生兒子,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吩咐道,“以後,這個家的主人,就是你們的八叔,要是大家都安安分分的,你們八叔必定保你們一生安康!若是有個別不長記性的,壞了家裡的規矩,就立馬趕出府去隨他自生自滅!你們可記下了?”
桓衝的七個兒子自小在父親的威嚴下長大,此時被這樣一番訓斥,早已嚇得伏身在地齊聲道:“孩兒記下了!”
桓衝擺擺手:“好了,你們先出去吧!子野留下!”
衆人立即起身紛紛離開,只留下桓伊一人在屋子裡,桓衝擺擺手將屋內留守的丫鬟僕從都打發了出去。
桓伊直覺二人接下來的話題一定極其隱秘鄭重,不自覺地坐直了身體。只見桓衝拼力地直起身來,桓伊見狀,急忙上前扶起他,在他背後加了兩個枕頭。
“你,去將那個花盆搬開,下面有一道暗格,你將門上的開關向左旋轉三下,向右旋轉兩下,再向下按,將暗格打開,把裡面的盒子拿出來!”
桓伊轉身順着他的指示看去,只見房內中堂的位置有一個大大的花盆,裡面種着茂密的文竹。他用力將花盆搬開,底下露出一個隱蔽的暗格來,不注意看根本發現不了那是一個暗格,按照桓衝之前的指示,他輕輕打開了暗格的門,將裡面漆紅的盒子拿了出來,捧到了桓衝面前。
桓衝伸出手來想將盒子接過,無奈雙手實在沒有力氣,只得喘着粗氣道:“你……你將盒子打開,鑰匙……鑰匙在我脖子上……”
桓伊一驚,猜到這盒子裡一定是極其隱秘的東西,只得俯身從他脖子上拿下一個紅繩穿着的鑰匙,輕輕打開了盒子,入目所見的,是一大堆泛黃的紙片和各色的印鑑。
桓衝緩了口氣,接着道:“這裡,是桓家所有產業的命脈,地契印鑑合約書都在這裡,現在……我把這些都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守着桓家的這份家業,我不求你把桓家帶入多麼輝煌的境地,只求你守成!靈寶如今已經十五歲了,再過兩年,你爲他尋求一門對他有助益的婚事,等他有能力接管桓家時,你想去哪裡,都可以……”
桓伊見他將後事交待得乾乾淨淨,心頭微痛,卻又明白天命難違,只得揪着心捧着那個小小的盒子,只覺得這盒子雖然看上去很輕很輕,捧在手裡,卻重逾千斤,讓他幾乎難以承受。
“七哥,我只怕自己做不好,到頭來會讓你失望!”
桓衝微微一笑,蒼白的嘴脣微微抖了抖:“你能行!只是……子野,你也明白,你回到桓家畢竟時間還太短,底下難免有人不服你,我的那幾個孩子,個個都是有野心的,他們腦子不行,使起壞來卻個頂個的機敏,你答應我,若是他們日後有什麼異動,你大可把他們打發出府,隨便給他們一些小的產業過活罷了!”
桓伊聞言皺了眉:“他們都是桓家的人,畢竟是我的親人,我不會與他們計較的,七哥放心,有我在,桓家上下必定齊心協力,不會有把他們趕出府的那一天的!”
桓衝聞言,滿意地點了點頭笑了。
那七個孩子畢竟是他的親生骨肉,他們再不爭氣,他也不忍心看着他們在自己死後真的被趕出桓府,他之所以這樣說,也只是想安一安桓伊的心,希望桓伊能安心留在桓家罷了。此時聽桓伊這樣保證,他懸起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了。
忽然間,他覺得很累很累,一切讓他懸心的事情都解決了,如今他能做的,就是好好的休息。
他輕輕一擺手:“你出去吧!我累了,想睡一會!”
桓伊輕輕拉過他的手爲他號了脈,確認他暫時沒有大礙,這才告辭輕輕走出了臥房。
門外院子里正下着大雪,鵝毛般的雪花輕輕飄了下來,落在他的臉上,瞬間化作一滴冰冷的水,順着臉頰流進了脖子裡,激起一陣顫慄。
他緊了緊領口,沉聲喚道:“桓九!”
桓九本就侍立在不遠處,聞言立即閃身上前,躬身道:“八爺!”
桓伊看了看天色,皺眉道:“看來我的長安之行暫時要擱淺了!你代我走一趟!見到她,告訴她切莫輕舉妄動,守在長安等我去接她!”
他還不知道楊玲瓏已經被慕容衝帶到了河東郡!
桓九一聽,驚詫道:“八爺,七爺的病……”
“七哥暫時沒事,只是他病重,家中不能沒人主事,你平時辦事穩妥,長安那邊有相思門的部衆,你去流雲閣找雲姐,她會幫你!”
桓九不敢違命,只得躬身道:“桓九定不辱命。”
“大雪天山路難走,你速速啓程吧。”
“桓九告退。”
桓伊略略一點頭:“路上小心!”
桓九轉身迅速離開了,桓伊卻還站在原地未動,直到桓七拿了大氅來到他身後:“八爺,天冷,小心着涼!”
桓伊這纔回神,轉頭看了桓七一眼,笑了笑:“走吧!”
他還有很多事要做,沒有時間讓他傷感。
正月初八的早上,按照桓家的家規,桓家的旁支應該從各地趕往桓府拜年,一族人團聚歡宴。
這日一早,桓伊被自己的噩夢驚醒,回想夢中楊玲瓏與自己訣別的場景,他仍舊心有餘悸!
輕輕抹了一把冷汗,他掀開被子坐起身來,正要下牀,恰在這時,房門被人慌慌張張地推開,隔着屏風,桓七失了方寸地大喊:“八爺……大事不好了!七爺……七爺他……”
桓伊大驚,身上還穿着褻衣就一下子閃出了屏風,一把抓住桓七的衣領:“你說什麼,七哥怎麼了?”
桓七帶着哭腔道:“七爺他……沒了!”
桓伊有一剎那的失神,沒了?
沒了是什麼意思?
“沒了?”
桓七見他失神,着急起來:“八爺!您快看看去吧!”
桓伊漸漸明白過來,沒了,他的七哥,昨天還好好的七哥,今天一早,竟然沒了!
“七哥……”他無意識地喚了一句,拔腿就朝前跑去。
桓七在後驚呼一聲:“八爺,您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