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寒風刺骨,路面上的積雪早就被宮人們打掃乾淨,桓伊順着平整的路面往前走去,幾個拐彎,就走上了一條細碎的石子路,路邊種着大片的梅花,此時正是梅花盛開的時節,整條路上梅香四溢,令人彷彿置身花海,倍感神清氣爽。
他閒閒地折了一枝梅花,湊在鼻端嗅了一嗅,清冷的梅香讓他忽然間想起楊玲瓏來,其實梅花的氣質並不適合她,只是那種冰冷的感覺,倒是與她的心性有些類似了!
他拿着梅枝,漸漸發起呆來,忽然間,身後有極輕的腳步聲傳來,有些急匆匆的模樣,他眉頭微蹙,立即轉身拂開面前的梅枝,只見後面不遠處,一個小小的身影正佝僂着腰朝他這邊靠了過來,看起來,竟有些鬼鬼祟祟的賊樣,他悄悄往後躲了躲,靜待着那人靠近。
那人完全沒發覺他的存在似的,只一味地低着頭往前鑽,桓伊蓄勢待發,就在那人經過他面前的一剎那,他突然間伸出手去抓住了那人的肩胛骨,一手抓住那人的胳膊,手上用了極大的勁力,冷喝一聲道:“什麼人鬼鬼祟祟的?”
哪知那人立即嬌呼一聲“哎喲”,帶了委屈的哭腔,桓伊一怔,竟是個女子!
他立即略略鬆開了手,卻仍舊沒放開,繼續喝問道:“說!你是什麼人!在這後花園偷偷摸摸的想做什麼!”
那女子幾乎被擰斷了胳膊,哭得梨花帶雨,抽噎着答道:“我……我只是棲梧宮的一名小宮女,今晚陛下夜宴羣臣,公主也去赴宴了,奴婢……奴婢就想着來花園裡看看梅花……奴婢真的不是賊人……真的不是……”
桓伊一怔,鬆開了她,這時藉着遠處宮燈微弱的光一看,這女子一身裝扮,可不就是宮女一名麼!
他不敢大意,冷着臉道:“你的腰牌呢?叫什麼名字?”
那小宮女低着頭哆哆嗦嗦地將腰上的一枚玉牌摘下,遞給了他,輕聲道:“奴婢浣玉,是棲梧宮永和公主的侍婢!”
桓伊這才微微鬆了口氣,剛纔偷偷探了她的脈息,也不像是有武功的樣子,這浣玉對自己的身份也對答如流,該做不得假!
既然探明瞭身份,桓伊就沒道理再審下去,立即微微一拱手歉然地道:“適才是在下失禮了,請姑娘莫要見怪!如今秦國新敗,建康到處有秦國探子和刺客,這後花園此時四處無人,是在下多想了!方纔弄疼了姑娘,這裡是上好的金創藥,請姑娘笑納!”說完從袖袋裡拿出一個赭紅色的小瓷瓶,遞到了浣玉的面前。
浣玉始終低着頭,這時才勉強擡起頭看了看桓伊,立即羞紅了臉:“多謝公子!”
桓伊微微一笑,轉身便要離去,畢竟現在整個花園只有他們兩人,如果讓人看見,必定會誤會什麼。
浣玉見他要走,忽然在他身後急急地叫道:“公子,還不知公子怎麼稱呼?”
桓伊腳下一頓,微微皺了眉,晉國畢竟不像秦王和別的蠻夷之地那般民風強悍,像浣玉這樣冒然詢問一名陌生男子的性命的行爲,是很不禮貌的。
好在桓伊自幼在司馬飛的影響下,不拘小節,當下立即回頭朝浣玉笑了一笑:“在下桓子野。”
微暗的燈光下,浣玉低下頭笑得像是一朵不勝嬌羞的清蓮,朝桓伊微微一福身,便目送他離開了。
不多時,看桓伊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野裡,浣玉這才朝身後擊了幾下掌,身後不遠處的花叢裡立即走出一個清瘦的女子,快步走到她面前,低頭輕聲道:“公主!”
原來所謂的浣玉,竟是易裝的永和公主司馬靜,躲在遠處的女子,纔是正牌的浣玉。
司馬靜看着前方桓伊消失的小路鏡頭,低下頭看了看腳下被桓伊折下又扔掉的梅枝,彎腰撿了起來,湊在鼻端嗅了嗅,秀麗的眉毛微微一簇,桓子野麼?就是那個年輕未婚的桓子野嗎?
桓伊回到大殿時,宴會已經進行到了高潮,皇帝陛下中途離場,衆官員少了拘束,漸漸觥籌交錯地忘形作樂起來,因着皇帝陛下一貫的放浪行徑,朝堂上大多官員有樣學樣,有的官員喝了幾杯酒,竟拉住身邊翩翩起舞的舞姬調笑起來。
獨獨謝氏和桓氏的幾名官員坐在座位上冷冷地看着這一幕,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桓伊剛剛坐下,身邊一名肥頭大耳的官員就腆着臉拿着酒杯朝他示意:“桓將軍,年輕有爲軍功無量,下官仰慕已久,下官敬將軍一杯!”
桓伊朝那人微微一笑,舉起面前的酒杯微微抿了一口。
那胖子見他沒有滿飲,心裡不快,還待再說,卻眼尖地見皇帝陛下優哉遊哉地走了回來,立即狗腿地坐直了身體,將懷裡的舞姬推了出去。
皇帝在龍座上坐下後,着意看了看桓氏所在的方位,桓伊恍惚間竟覺得,他是在看他。
忽然,皇帝微微清了一下嗓子,微微漫不經心地道:“聽說,桓子野尚未婚配?”
桓伊一驚,忙一把放下手中酒杯,離了座位走到大殿中央跪了下來,朗聲答道:“回陛下,下官雖尚未婚配,但是已有未婚妻子,只待擇日完婚。”
晉帝聞言一皺眉,聲音忽然間帶上了微微的陰冷:“據說那女子是個二嫁女,之前還是秦國的誥命夫人?”
桓衝坐在旁邊聞言一驚,手中酒杯險些拿捏不穩,立即站起身跪在了桓伊身邊:“陛下,那女子與子野只是相識,並未有什麼未婚之約!子野一時糊塗,只是憐憫那女子身世可憐,還望陛下明察!”
晉帝雖然只有二十來歲,但身居高位自然養成一種迫人的氣勢,此時聽聞桓衝的一番辯解,並未有繼續追究的慾望,只是略略一笑:“朕也是這樣以爲!桓將軍年輕有爲,有女子傾慕實屬正常!只是桓將軍身爲一國虎將,婚事自然不能馬虎!朕有一個妹妹,封號永和公主,過了年也有十七歲了,朕一直疼愛她,不忍將她嫁給凡夫俗子。桓子野聽旨!”
桓伊聽到這個時候如果還不明白就是真的傻了,猛然渾身一僵,下意識地就要站起身來,哪知桓衝在他身邊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他轉過頭去一看,只見桓衝滿眼血紅看着他,雖然沒有說話,但是他突然間就明白過來桓衝想說什麼!
桓氏家族!
他不能忤逆皇上的意思,因爲他的身後還有桓氏家族,稍有不慎,桓家就有滅門之災。
桓伊的額頭突然間出滿了冷汗,明明只是一剎那的功夫,他卻覺得內心掙扎了許久許久,久到了他的心都麻木了。
他緩緩彎下腰去,幾乎將整個身子貼在了大殿的地面上,輕聲道:“微臣……接旨……”
晉帝很滿意他的反應,冷眼看了看滿大殿的官員,嘴角微微一勾,朗聲說道:“永和公主端莊賢淑,桓將軍年輕有爲,正是一對良配,今日朕就做主,將永和公主賜婚桓子野,元宵大婚。”
桓衝微微鬆了一口氣,再看桓伊,他卻還是維持着原本的姿勢,一動不動地跪着。
他着急起來,立即悄悄拉了桓伊一下,嘴裡朗聲謝恩:“謝主隆恩!”
桓伊麪無表情地直起身來,也朗聲道:“謝主隆恩!”
羣臣眼見着風向又變了,立即哈哈笑着湊到二人跟前道喜:“恭喜恭喜!恭喜桓將軍!桓府大喜啊!”
桓衝呵呵笑着,與羣臣寒暄着,唯獨桓伊,耳中似乎聽不見任何聲音,眼中看着大家各色的嘴臉,忽然間就覺得很累,不是身體累,是心累。
他這是在做什麼,回到桓家就是爲了這一天嗎,得到大家的羨慕嫉妒,被皇帝青睞,被七哥倚重,付出的代價就是娶一個自己都不認識的女人回家?
不!
這不是他想要的!
他的頭忽然暈了起來,四周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起來,身子一軟,險些倒了下去。
桓衝眼明手快地扶住了他,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句:“給我撐住!”
他苦笑着,坐在座位上,拿起面前的酒盞,無論誰來敬酒,一律不拒絕,一口一杯地喝着,漸漸地,他就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沒醉,他的腦子還是無比的清醒,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也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可就是擡不起眼皮來,不知是誰在他身後扶着他,搖搖晃晃地往前走着。
不多時,像是上了馬車,車子左搖右晃地往前駛去。
桓衝坐在他身邊,看着這個不讓他省心的弟弟,狠狠嘆了口氣,直覺告訴他,桓伊不會妥協,這樁婚事,不會那麼順利的。
哎,多事之秋!
心頭一激盪,喉頭就升起一股腥甜來,桓衝忍不住哇地一口吐出血來,眼前一黑,竟也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