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風聲嗚咽,白蘭蜷縮在柴房的角落,幽暗的房間只有一支蠟燭晃動着燭光,灰暗又寒冷。
坐在八仙桌邊的婆子將碗裡的茶喝完,才睨了眼半死不活的她:“你就老老實實說了吧,幕後幫七小姐的人到底是誰?”
“沒有人。”白蘭輕輕咳了一下,卻是滿嘴的血。
婆子見她仍舊不肯說,擡起手裡的鞭子又狠狠抽了一下,見她皮肉翻開,才冷聲道:“這裡可不是林府,誰都不知道你在這裡,七小姐就算鬧到老夫人那兒去也救不了你,你最好有什麼說什麼,不然這罪還不知要受到什麼時候呢。”
白蘭死死咬着嘴脣,看着面容猙獰的婆子往後縮了縮,卻是一個字也沒再說。
屋外風雪大了起來,空寂的院子裡只剩下鞭子抽在人身上的噼啪聲和壓抑控制的痛苦的呻吟。
林錦嫿完全不知道人已經被老夫人送到了外面,如今坐在老夫人院裡。
老夫人睨了眼送來的《女德》,心中縱有不愉,面上卻只笑道:“若是要送東西,使丫鬟來送便是了,怎麼還親自跑一趟。”
林錦嫿見她好似胸有成竹的樣子,越發確定白蘭是在她手上了,只淺笑:“院裡丫頭偷懶耍滑,尋常打掃都不肯,哪裡還肯在這風雪夜跑一趟。”
“你那兩個貼身的丫頭呢?”老夫人故作不經意問道。
“白蘭自去了侯府後,便不見蹤影了,明兒我還要去問侯夫人要人呢。”林錦嫿看着她繼續道:“白蘭怎麼說也是徐家的人,侯夫人若是喜歡扣下了,便是我允許,徐家也不允許的。”
老夫人初聽還不以爲意,徐家落魄,都不在京城,便是不允許又如何?
她擡眼看着林錦嫿,卻是越發有徐家那種世家小姐的樣兒了,白色羅裙,腰間掛着墜銀色瓔珞的羊脂玉佩,烏黑的髮髻只用簡單的玉簪挑了兩縷挽在身後,眉目如畫,越發像她那死去的娘了!
想到這裡,老夫人心裡一陣陣不痛快。徐家又如何,書香世家又如何?以前再富貴,再有權勢,如今也比不上她。
她目光閃了閃,看着林錦嫿笑的溫和:“你與侯夫人親近,也要拿捏好分寸纔是,一個丫鬟而已……”
“祖母怎麼會這般說。白蘭是錦嫿的貼身丫頭,欺辱她,便是欺辱我,欺辱徐家,徐家再落魄,外祖父如今依舊掛着帝師的名號,皇上知道,不大動干戈,往後也定是要記在心上的。”林錦嫿望着她定定道。
老夫人聽得心裡發虛,卻仍舊強撐着面子,還未開口,外間的婆子忽然急急跑了進來:“老夫人,祠堂又着火了!”
老夫人面色一沉:“你們怎麼看着的,怎麼會又着火?”
“奴婢也不知。”婆子也是一臉茫然。
祠堂是供奉祖先的地方,但凡祠堂出事,外間都會傳聞是不是家中有人品行不端惹了天怒,老夫人身爲一家之主,可擔不起這樣的責任,忙道:“快尋人救火。”說罷,看了看還坐在屋裡喝茶的林錦嫿,眉頭微微皺起:“錦嫿,這火……”
“火怎麼了?”林錦嫿淡淡望着她。她既然不肯放過白蘭,便也別怪她不放過她了。
老夫人看着她這樣,面色微緊,卻顧着大火的事,道:“罷了,時辰不早,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林錦嫿起身乖順應是,行了禮離開時,回頭朝門口看了一眼,有婆子正掀起簾子悄悄看她,見她轉身,嚇得趕忙縮了回去。
林錦嫿嘴角冷冷勾起,眸光微涼的掃了眼這大院子,提步而去。
那偷瞄的許媽媽見她離開,才忙回頭道:“老夫人,走了。”
“嗯。”老夫人皺起眉頭,瞟了瞟桌上擺着的《女德》,心裡一陣陣打鼓,總覺得要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一般。想了想,看了眼許媽媽:“吩咐下去,那丫頭要是問不出來什麼,便早早處置乾淨了,不要留下痕跡。”
“是,奴婢這就去。”許媽媽應聲,剛忙出去了。
風呼呼颳着,她裹着斗篷小心翼翼從后角門溜了出去,卻不知身後早已跟着一個黑影了。
她繞過兩條街纔到了老夫人私下置辦的一座小院裡,到門口有節奏的敲了三下門,裡邊纔有人拉開了門。
許媽媽忙問道:“可問出什麼了?”
裡面的婆子撇着嘴搖搖頭:“嘴硬得很,奴婢打算在鞭子上沾些鹽水再抽打,就不信她不說。”
許媽媽想了想,點點頭:“那你快些,若是再不說,殺了便是。”
那婆子點點頭:“奴婢辦事您放心。”
許媽媽交代完,便轉身離開了。
回去的路要穿過一條狹窄幽暗的巷子,但她走的次數多了也不怕,不過才走着,忽然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猛地一回頭,頭便被人砸中,整個人不受力倒在了地上。
她看着面前略顯瘦弱的黑影,因爲揹着光看不清她的臉,只能忍着痛往後縮了縮:“你是誰?”
林錦嫿裹在寬大的黑色斗篷裡,冷漠的看着許媽媽未曾出聲,只慢慢朝她走去,逼得她不斷的往後退,直到退出巷子到了寬闊的馬路上。巷子一旁是一個私人馬廄,馬糞的味道很濃,許媽媽擰了擰眉頭死死盯着她:“你可知我是誰?你若敢動我,林家人絕不會放過你的!”
“是嗎?我倒要看看林家兩個廢物,怎麼不放過我。”林錦嫿嘴角淡淡勾起,放下遮住臉的斗篷帽子,許媽媽瞧見白雪熒光下她略顯蒼白的臉,驚訝拔高了嗓子:“怎麼是你!”
她尖銳的質問聲才說完,那馬廄裡的馬兒卻好似忽然發了瘋一般朝外跑了出來,馬蹄接二連三的踩踏在了她的身上。
寂涼的夜裡發出許媽媽尖銳驚惶的慘叫,林錦嫿只是面無表情的看着,那馬廄的門是她來時打開的,至於會發瘋,因爲這裡的馬都還是未馴化的野馬,聽到聲響受到驚嚇就會發狂,她喊得越狠,馬兒就越瘋。
許媽媽身爲老夫人的左膀右臂,這些年犯下的罪孽不會比餘媽媽的少,若是如此死法,也是死得其所。
她閉上眼睛不去看那血腥,但刺鼻的血腥味卻鑽進鼻子,讓前世那些慘痛的記憶不斷在眼前浮現,讓此時的她如同被仇恨之火燃燒魔鬼。
回到那木門前,學着許媽媽的節奏敲了敲門,裡面的婆子還奇怪許媽媽怎麼又回來了,纔打開門,便見一個低着頭穿着黑斗篷的人,不滿道:“你是誰?”
“老夫人讓我來的。”林錦嫿淡淡說着。
婆子沒多想,忙轉了態度:“老夫人還是不放心?您回話,那丫頭什麼也不肯說,我剛準備殺了她呢……”
她話不及說完,裡面忽然出來女子的慘叫聲。
林錦嫿心猛地一緊,擡眼冷冷看着她,那婆子沒見過林錦嫿,只覺得是個不大的丫頭,詫異道:“老夫人怎麼使你來……”
“裡面還有其他人?”林錦嫿袖中的手死死攥緊,婆子卻無所謂一笑:“反正是要死的人,難得有個喝醉了的酒鬼不嫌棄,我還能賺一點……”
林錦嫿氣得渾身發顫,卻只能鎮定笑道:“媽媽真是好主意,我渴了,能否讓我進去喝口茶?”
婆子沒覺得奇怪,忙迎着她去了廚房,一路還不斷討好,希望她能去老夫人跟前說好話,將她調到林府去。
林錦嫿到廚房邊,看到那兒有一口水井,當即便走到了水井邊。
婆子覺得奇怪,走過來不解道:“姑娘這是看什麼?”
“你看那水井……”林錦嫿往水井一指,婆子忙低頭看去,身後卻忽然一道大力一推,婆子沒站穩直接往水井跌去,開始大呼救命。
林錦嫿知她一時不會死,但也顧不上這許多,提起裙子快步往白蘭房間而去。
猥瑣的男人渾身酒氣,因爲柴房沒亮燈,只模模糊糊看到角落有人,下流笑起來:“小美人,來吧,很快活的……”
白蘭死死咬住牙關:“你會不得好死的……”
“不得好死?”男子不屑一笑:“若世上真有鬼,我早就死了,可惜沒有!”說罷,摁着白蘭便開始親,直到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他有些不耐煩:“不是說好了十文錢一夜……”扭過頭,看到面容面容清冷卻美若空谷幽蘭的女子,興致更甚:“怎麼,你也想來服侍?我給你加錢……”
林錦嫿看着渾身佈滿血跡的白蘭和被扯開的衣襟,眸光微狠:“有人在外等你,有急事。”
“什麼急事?”男子晃晃蕩蕩站起來,林錦嫿卻迅速退出了屋子:“你來了便知。”說罷,往那古井而去。
男子見狀,抹了抹嘴角流出的口水,一邊解衣襟一邊跟了上去,到了黑漆漆的井邊卻不見人。
井裡傳來呼救的聲音,寒風一吹,他的酒醒了些,恐懼起來:“誰在裡面?”
“你希望是誰?”
身後傳來冷冷的質問,男子嚇得腿一軟,剛要回頭,便被鈍器砸中了頭,直接給推了下去。
林錦嫿力氣不大,沒法推動井蓋,不過這樣寒冷的天氣,兩人落入井中,便不要想着還能存活了。
等她快速回到柴房時,白蘭已經忍着疼痛爬了出來,瞧見她沒事,才無力的趴在了雪中:“小姐……你快回去……”
她啞着嗓子急切喚着,林錦嫿心疼不已,忙上前將她扶起:“不用怕,該害怕的是他們!”林錦嫿眼眶微澀,前世她以爲身邊的人一個接着一個的去世都是意外,現在想來,只怕早就被這些豺狼虎豹用惡毒的手段設計了。
林錦嫿看着白蘭滿身都是皮肉翻開的血腥傷口,原本白皙的小臉現在更是全毀,只小心的將她扶回柴房,道:“熬過這一夜,你只當做什麼都不知道,明日會有人來接你。”
白蘭意識模糊,卻只拉着她的手搖頭:“小姐,奴婢一條賤命,去了便去了,您別爲了奴婢得罪了老夫人。夫人可希望您以後風風光光出嫁,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呢。”
林錦嫿鼻子微微泛酸:“我會風風光光出嫁的,但你們都要好好活着。”看着白蘭微弱的喘息,她將人好容易扶回房間,又找了幾件舊棉被來給她蓋好,看了看外面天色不早,這才小心翼翼走了出去。
祠堂的大火足足燒了一夜,等撲滅時,裡面什麼也沒有了。
老夫人精疲力竭的看着滿地黑灰,無力問道:“大老爺呢?”
“大老爺昨兒晚上出去跟朋友玩了,一直沒回來。”丫鬟小心翼翼應道。
老夫人面色微青,她素來偏疼長子一些,因爲大夫人雖然只是小官之女,卻生了個長孫,可如今長子卻事事不爭氣!
想到這裡,她更惱了:“罷了,先不必管他,去請二老爺來。”
“二老爺他……”丫環怯怯的瞟了她一眼又忙低下了頭:“二老爺這幾日身子不爽利,在院裡歇息。”
老夫人皺眉:“怎麼從未有人回稟?”
“二夫人說怕擾了您清淨……”
“行了行了。”老夫人不滿的皺起眉頭:“她素來行事不跟我提的。罷了,吩咐管家重新安排祠堂一事,再請族裡的長老過來一趟。”說着,便要轉身回去休息,哪知一大早就有人來報,說發現了許媽媽的屍體。
發現的人自稱是附近的小販,他哆嗦着跪在地上回道:“她應是驚了未馴化的野馬,被活活踢死的。”
老夫人臉當即青了:“何人養的野馬?”
那小販忙道:“這些馬都宮裡挑剩下的,準備下賜給各位王爺世子的,現在的飲馬官就是府裡的林老爺!”
老夫人面色幾番變化,只當是個意外,誰知那小販繼續道:“今兒一早街上還爬出個渾身是傷名叫白蘭的姑娘,小的這也才知道是林府的人。”
“她還活着!”老夫人當即質問出聲。
小販覺得奇怪,卻還是點點頭,略帶着幾分討好:“雖然深受重傷,但小的特意請了大夫去瞧,這才勉強保住了一條命。”
老夫人見他一副等着打賞的樣子,恨得咬牙切齒,草草打發了出去,一分錢的打賞也沒有。
小販被趕出府前還在嘀咕着想要賞賜,來趕人的婆子啐了一口:“什麼東西,也敢在林府要東西,滾!”說罷,扭頭而去。
小販又嘀咕一番,見人離開,才收斂了臉上罵罵咧咧的表情,忙去一旁巷子等着了。
林錦嫿早早在哪兒候着了,瞧人過來才淺淺一笑:“辦好了?”
“姑娘放心,一切照您的吩咐,而且他們也沒懷疑。”他露出一口大白牙彎起眼睛笑道,不過十幾歲的年級,卻瘦的皮包骨頭,一身舊衣空的漏風。
林錦嫿是昨兒晚上在角落遇見他的,小乞丐一個,眼神卻機靈的很,當即便試了試。
她拿出一塊碎銀子給他:“去買些吃的。”
“小姐,往後還有這等事,只管找我,我老六最是靠譜,嘴巴嚴實的很。”他瞧着面前的小姐,尊貴的讓人不敢直視,可她卻是唯一一個看着他不生鄙夷的人,而且還大方。
林錦嫿眸光微閃,看着面前機靈的少年,嘴角微微勾起:“替我辦事,可知最壞的後果是什麼?”
老六眼睛一紅,無奈一笑:“我大哥就是替人辦事不當,被殺了的。”
林錦嫿眸光微深,倒是不知這他還有這樣的經歷,不過卻不會亂用人,昨夜是無奈之舉,而且所透露的也不多,老六甚至不知她就是林府的小姐。
她頓了頓:“你常年在西巷等着?”
老六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就那兒沒人趕我。”
“過幾日我會再去尋你。”林錦嫿說罷,披上斗篷轉身離開。
老六瞧着手裡踏踏實實的銀子,再看着離開的人,嘴角的笑容更大,轉身而去。
落霞苑裡,採兒眼睛紅紅的給白蘭上藥,上一會兒便要拿帕子抹淚。
白蘭還有些意識,想起昨晚小姐獨身去救自己,啞着嗓子勉強道:“別哭,沒事,往後咱們要更小心些,不能再給小姐添麻煩了。”
“你還想着這些做什麼,瞧瞧你身上哪裡還有一塊完好的地方……”採兒泣不成聲,卻見門口不知何時多了道陰影,而後便見府裡常駐的黃大夫已經站在了門口。
採兒嚇了一跳,趕緊拿被子將白蘭蓋住,怒斥道:“你做什麼,誰允許你進來的!”黃大夫是老夫人的人,根本不可信。
黃大夫摸摸瘦瘦下巴上的鬍子,想着方纔一瞥的光着的背,眼裡生出幾分可惜,面上卻是笑道:“我是來替她施針的,傷成這樣,再不趕緊治,怕是這半日都熬不過去了。”
採兒聽得心驚,不想相信他,但現在一時半會兒又請不來大夫,只能遲疑道:“你能救活她嗎?若是救不活,我們小姐可不會輕饒了你。”
黃大夫是老夫人的人,根本不懼林錦嫿,依舊詭異笑道:“放心。”說罷,快速放下藥箱取了銀針出來。
採兒看着那冒着寒光的針總覺得瘮得慌,可白蘭渾身的傷又太嚴重……
正在她猶豫間,黃大夫的銀針已經朝白蘭後背的穴位刺了下去,白蘭也瞬間瞪大了眼睛,喉嚨裡發出痛苦不明的嘶啞叫聲。
採兒覺得不對勁,忙道:“你不要給她施針了,快停下!”
黃大夫卻只是冷笑一聲,跟方纔全然不同的態度:“若是此時拔出來,她這條命可就沒了。”
“你方纔不是這樣說的!”採兒慌了神,大喝起來。
黃大夫嗤笑着睨了她一眼,將手裡的銀針更加用力的刺了下去,白蘭的面色也由白轉青,彷彿下一秒就會死去一般。
黃大夫慢慢看着銀針越來越深,也稍稍鬆了口氣,算是完成了老夫人的交代,但銀針還沒徹底扎透,忽然脖子一涼,一股溫熱順着脖頸流了出來。
他怔住,摸了摸,鮮紅一片。
“救她。”冷沉的聲音早已褪去少女的稚嫩,如同不可違抗的命令。
黃大夫汗毛都豎了起來,眼珠子使勁兒去瞟身側的人,瞧見竟是一身素衣的林錦嫿時,驚訝的嘴巴都合不攏了:“七……七小姐……”
“她若死了,我必要你償命。”林錦嫿手裡的簪子往裡更扎深了一分,這些下人看來是真的絲毫不懼她的,今日開始,這慣例要改改了!
黃大夫只覺得脖子上涼涼的,渾身都木了一般:“是老夫人吩咐……”
“吩咐什麼?殺了我的丫鬟,還是殺了我?”林錦嫿漠然道。
“不是,老夫人沒有要殺七小姐,只是……”
“只是什麼?”林錦嫿繼續逼問。
黃大夫看了看只剩下一口氣的人,咬咬牙,拔了銀針,而白蘭也好似終於揭開了堵住氣管的東西一般,大大吸了口氣,才暈了過去。
“七小姐,你看現在沒事了……”黃大夫正要求饒,便聽林錦嫿涼涼的聲音:“採兒,去稟報祖母,庸醫誤人,還是早些趕出府去的好。”
採兒抹了抹眼淚,拔腿就跑了出去,黃大夫也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他知道不少老夫人的秘密,老夫人怎麼可能讓他活着走出林府。
“七小姐,小的是聽老夫人吩咐……”
“我若是你,就會趁現在趕緊走。”林錦嫿抽出簪子冷冷看着他。
黃大夫似懂非懂的看着她,以前這個七小姐默默無聞膽小怕事,如今簡直像是變了個人。而且那雙殺氣騰騰的眼睛根本不像是十幾歲的少女,反倒像是久經沙場殺伐果斷的將軍。
“還不走?”林錦嫿寒聲問道。
黃大夫哪裡還敢多留,忙跌跌撞撞跑出去了。
林錦嫿看着他倉皇的背影,垂眸看着沾了血的簪子,淡定拿帕子包好,替白蘭蓋好被子便到了院子裡。
院子裡的丫鬟婆子們依舊不把這個主子當回事的,三三兩兩聚在自己的房裡偷懶,屋裡炭火沒了也不會主動去添置,瞧見林錦嫿走來,倒是互相看了一眼,懶懶站起了身。
“小姐怎麼往奴婢們這骯髒地兒來了?”一個微瘦的婆子笑道。
林錦嫿嘴角微微勾起,往一旁的座位坐下,看了看她們喝的茶,是按份例撥給自己的西湖龍井。
“領頭的婆子是誰?”她淡淡問道。
那微瘦的婆子微微一頓,上前半步見了禮:“是奴婢。”
“嗯。”林錦嫿點點頭:“來人,拖出去,掌嘴三十,另加五十個板子。”
她話落,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卻是互相看了看,沒一個上前動手的。
瘦婆子見狀,態度也倨傲了些,只道:“小姐,奴婢什麼地兒做的不好,您直說,奴婢往後改就是,您可別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林錦嫿瞧見她們這態度,嘴角揚得越發高了:“我記得你們的賣身契都在大伯母手裡,可對?”
瘦婆子睨着她,她就不信她還真能處置了她們,她們畢竟是大夫人遣來的,雖說偷了些懶,可也罪不至死……
林錦嫿見她們不吱聲,也不氣,只起了身:“我出去一趟,若未經我允許,這院子裡還進了其他人,你們所有人皆跟她一樣的懲罰,不過既然現在你們都不肯動手,也無妨,我自會找到人來動手。”說罷,平靜的走了出去。
等她一走,這裡才炸開了鍋。
“七小姐莫不是吃錯藥了?以前見到咱們可是不吭聲的。”
“就是,最近也不見發難,怎麼突然就發了瘋……”
“難不成真如外面所說,被鬼附身了?”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討論着,唯獨那瘦婆子覺得不對勁,想了想,悄悄往二房而去。
老夫人吩咐黃大夫去滅口後,皇后娘娘便來了口諭,責令她上山去清修,這會兒剛送走皇后的人,整個人都似脫了力。
林紫蘇在一旁伺候着,瞧見她面色灰白,忙道:“祖母,您沒事吧。”
“沒事?怎麼可能沒事?”老夫人沒好氣的說着,沒注意到林紫蘇眼裡的不滿,只恨不得將桌上的東西全都砸了纔好:“祠堂大火,皇后娘娘又責令我去山上清修,這不是告訴外人我品行不端麼,縱然清修只有一個月,但往後京城那些人又要嚼舌根說我不過是個妾扶的正室!”
這是老夫人心裡拔不去的一根刺,她從未想過祠堂被燒竟會惹上皇后娘娘,卻不知皇后娘娘只是藉機送寧王一個順水人情罷了,林府這些齷齪外面的人就是不想知道也都知道了,更何況一雙火眼金睛的皇后。
“難不成是錦嫿去皇后娘娘那兒告了狀?”林紫蘇猜測道。
老夫人恨得咬牙:“她倒是一天到晚巴不得我死!”
“可惜紫蘇見不到皇后娘娘,否則一定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的。七妹妹也太不懂事了些。”林紫蘇惋惜道。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計上心來。以前她用力扶持林惜騰姐弟,現在看來,倒不如二房這個聰慧又漂亮的孫女。
她拉着林紫蘇的手輕輕拍了拍:“我知你孝順。你放心,到時候祖母一定替你謀一門婚事,一門最好的婚事!”
林紫蘇垂眸淺笑,卻是掩飾住了眼底所有的狠意,輕聲道:“如今連皇后娘娘都幫着寧王爺照顧錦嫿,依紫蘇看,寧王當是最好的人選。”
“他?”老夫人想起那晚寧王爲了林錦嫿發怒的樣子,總覺得不對勁,可思來想去,的確比無情的德妃和三皇子要靠譜些。想到這兒,點點頭,心裡慢慢盤算起來。林錦嫿的父親林麓之雖不是親生,但對她素來百依百順,興許等他回來,可以把這樁婚事變成林紫蘇的。
打定主義,老夫人心裡舒坦多了,林紫蘇也暗暗揚起了脣角。
採兒來時,老夫人剛要去收拾東西準備上山,聽了黃大夫的事,當即便讓人去處置了。
老夫人要上山的消息很快在府裡傳開,久不露面的二夫人和二老爺也終於出現,卻始終不見大老爺和林惜騰。
林惜玉還爲前兒晚上的事跟老夫人置氣,來了也不忘陰陽怪氣道:“祖母去了山上,可記得吃齋唸佛,也好保佑家宅平安,別讓爹爹和二叔父跟你一起又變成了庶子纔好。”
她這話一出,坐在前邊兒看着還有幾分書卷氣的中年男人才溫和笑道:“惜玉,這是說的什麼話。”
“若是祖母又被貶爲了妾……”林惜玉還要辯駁,卻被老夫人怒氣衝衝的打斷:“我離府後,一應事務交由二房打理,大房不必再管。”
林惜玉聞言,還要說什麼,卻被身邊的婆子拉住了。
林錦嫿坐在下首,看着挨着二老爺坐着的青衣婦人,髮髻挽得一絲不苟,簪着金簪步搖,白皙的手腕上是上等翠玉鐲子,眉目間跟林紫蘇有七八分像,都是美人。端端坐在那裡,跟看起來溫文爾雅的二老爺一般,都是親切而又端莊的,但正是這樣的外皮下,藏着的卻是最惡毒的狼。
葉氏溫婉淺笑,眼角的皺紋都是好看的:“母親放心,府裡的一切兒媳都會照看好的。”
老夫人別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道:“你得空多替我林家生幾個孫子。”
尋常人聽到這話,面龐早紅了,葉氏卻淡定的很:“您放心,兒媳已經看好幾個能生的丫鬟了,回頭便開了臉面擡進府來。”
“你心裡有數就是。”老夫人說這話時,略帶着幾分怒氣,卻沒完全表現出來。她目光轉向一旁不言語的林錦嫿,抓着帕子的手更緊了,道:“前些日子罰你守在院裡不許出門,你左右也不聽我的,罷了,等你父親回來再來教你吧。”
林錦嫿見她竟是還打着父親的主意,彎眼淺淺一笑:“知道祖母心善,連落霞苑那些偷懶耍滑,稱大欺主的下人都不曾懲罰,又怎麼會真的罰錦嫿呢?”
老夫人差點被茶水噎住,擡頭看着她燦爛的笑臉,微微皺起眉頭。
葉氏聞言,和藹看向她:“落霞苑當真有這樣的下人?你祖母尋常事務多,怕是沒察覺,等回頭二伯母便幫你處置了。”
“當真?錦嫿多謝二伯母。”林錦嫿衝她甜甜一笑,眸光深處卻是一片冰寒。
老夫人縱然不悅,卻也容不得她說什麼了,皇后的口諭一下,她根本不敢耽擱。
葉氏爲人溫和,但辦事素來利落,等林錦嫿回到落霞苑時,她已經領了十幾個年輕的丫頭到了院子等着了,至於原本的人,全部已經掌嘴三十跪在地上了。
葉氏披着綠色滾毛邊繡金枝的披風,拉着她的手淺笑:“粗粗給你選了十來個伺候的,若是不滿意再跟二伯母說,你是林府的正經主子,可別委屈了自己。”
林錦嫿看着她,眸子彎成月牙。她記得前世有一次自己被林惜玉欺負,她也是這樣跟自己說的,她們就這樣帶着假面具靠近,最後奪走了自己的一切。
“二伯母放心,是錦嫿的東西,錦嫿絕不會讓人拿走的,誰也不行!”林錦嫿淺淺一笑。
葉氏看着精緻白皙的小臉,充滿靈氣的眼睛,心中有詫異,更多的卻是算計。林府最近除了這麼多幺蛾子,若不是她心機太深,背後定有高人相助,不管是哪一種,她都不允許。
“明日惜玉的聚會,可曾準備了衣裳首飾?”她滴水不漏的關切的問道。
林錦嫿點點頭:“二伯母放心。”
葉氏見狀,也不再多問,優雅的使人送她回房,自己也轉身離開了,只是才走出落霞苑,面上的笑容就淡了下來。
“她的模樣,有朝一日勝過紫蘇也不是不可能……”她道。
旁的心腹淺淺一笑:“夫人早有計劃,何必急這一兩日?”
葉氏輕輕嘆了口氣:“林家這些蠢貨不頂用,德妃那兒也得罪了,我自是要重新考慮。紫蘇這丫頭看上了寧王,那林錦嫿就決不能嫁過去。”
“夫人的意思是……”
“明兒送行的馬車都安排好了?”她問道。
丫鬟頷首:“安排好了,回來的時候動手,這一次不管成不成,七小姐的名節都保不住了。”
“嗯。”葉氏停下腳步看了看這偌大的林府,眼裡貪婪更甚,卻只淺淺一笑,提步而去。
林錦嫿看着滿院子跪着的求饒的人,尋到那眼珠子四處亂飄的瘦婆子,俯身看她:“媽媽覺得活着好不好?張媽媽給我下了黃泉水,被大夫人活活打死。兔死狗烹,這個道理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明白了呢。”
瘦婆子聽着她的話,總覺得背脊一陣陣發寒:“七小姐,奴婢什麼也不知道。”
“是嗎?”林錦嫿並不急:“那媽媽便不急着離府,留在落霞苑伺候白蘭吧。她若是出了半點差錯,你該知道張媽媽是如何死的,她被活活打死那一日,我記得你也在呢。”
瘦婆子面色一白,林錦嫿卻轉身回了房間。
這會兒雪已經停了,寒風捲起地上枯葉,仿若垂死掙扎的張媽媽。她望着林錦嫿瘦弱的背影,寒意襲遍全身。
林錦嫿回到房間,終於鬆開口氣,外頭又傳來諭旨,說是皇后娘娘賜了些安神的藥和香來。
採兒接了東西,又客客氣氣送走了來傳旨的人,才高興的捧着東西給她看:“小姐,皇后娘娘真是掛記您,怕您受驚嚇,還送了這些東西來。”
林錦嫿望着這些東西,微微搖頭。說不上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前世的皇后娘娘並沒有如此看重寧王,而且素來是八面玲瓏不得罪人的,這次突然下了口諭訓斥林家老夫人,這本就不尋常了。而且,林府的動作她好似都知道一般,否則這口諭何以能來的如此及時?
她看着興奮的採兒,沒把自己的猜想告訴她,只道:“明日宴會,你先去準備吧。”
採兒未曾多想,高高興興要去準備,卻見林錦嫿面色凝重的道:“入夜後去西巷,尋一個名叫老六的乞兒。”
“老六?”採兒不解,林錦嫿卻只能賭一把,她縱然再知道未來發生的事,但寡不敵衆,她需要有自己的人才行。
“嗯。”她點點頭,又道:“再往蔣青書那裡送十兩銀子,告訴他好生溫書,參加明年春闈。”
採兒見她如此嚴肅,連忙點點頭。
林錦嫿倚在窗邊看着屋外飄雪,驀地竟是想起趙懷琰了,他那日說的前世,是真的有前世嗎?他若真是跟自己一般也是重生,那他這一輩子想做什麼呢?奪位麼?
趙懷琰這會兒只覺得鼻子有些癢,看着已經畫好的美人圖,眸光微軟。
高稟從外面走進來,撣了撣肩上的落雪,才笑道:“王爺,林將軍已經到了姚城,不出五日便能到京城了。”
“嗯。”趙懷琰頷首,高稟才繼續道:“您吩咐的事屬下們已經準備好了,但你能真的要去那個地方嗎?”
“已經答應父皇。”作爲下旨賜婚的條件,他沒理由拒絕。
高稟微微咬牙,卻依舊是擋不住的擔心:“林小姐就當真……當真值得您去闖這龍潭虎穴麼?”
“錯過一次,不想再錯第二次。”趙懷琰將美人畫收好放進衣袖:“送慕容塵去救人,出發。”
高稟看他一副決然的樣子,心中忍不住嘆氣。以前他們家王爺一心修仙,誰也煩不着他,什麼事都能處理的遊刃有餘,可自從見到林小姐,他就變成了一腔孤勇的凡人。
看着換好黑色戰袍準備出發的人,高稟猶豫道:“要不要去信告訴林小姐?”
趙懷琰冷冷睨了他一眼,這才轉頭離開。
高稟無奈攤手,卻忍不住嘀咕:“您在這裡出生入死,她卻什麼也不知,王爺不覺得虧麼?”
趙懷琰看着院子一角開得正好的梅花,血紅的顏色配着褐色的樹枝,美的讓人卻步。虧嗎?從來都不虧的,誰都不知她有多好。
林錦嫿晚上做夢,第一次夢到了趙懷琰。那是前世她嫁給趙闞的時候,他也在,一身白衣勝雪,兀自坐在角落出神,她因爲太緊張,拜堂時沒站穩,一下跌落到了他懷裡。那時他的眼神帶着幾分冷漠和嫌棄,他素來不喜歡女子靠近的。
林錦嫿從夢裡醒來,微微喘着氣,想起夢裡他的眼神,竟有些委屈和不甘,直到採兒進來喚她,她才恍然回過神。
“小姐,今兒大小姐四小姐都去呢,這宴會奴婢打聽過了,是九皇子辦的,京城大大小小說得上名號的公子小姐都會去,可熱鬧了呢。”採兒嘻嘻笑着。
九皇子?林錦嫿眉心微皺,前世的九皇子生母是不受寵的嬪妃,他也因爲一場疫病而英年早逝了,如今他還活着麼?
“之前京城可爆發過疫病?”林錦嫿忽然問道。
採兒頓了頓:“十多年前倒是有過。”
林錦嫿眨眨眼,嘴角微揚。
此時的林惜玉早已等的不耐煩,林紫蘇看着花枝招展的她,又朝落霞苑的方向看了看,眸子微垂,藏起了眼裡的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