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整,程奕楓準時從睡夢中醒來。
他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的夢,時而清醒時而迷醉,百轉千回。
他夢見了許許多多的過往,每一個鏡頭裡面都有一個熟悉而纖細的身影,那就是靜言。
他從他們相遇夢起,一直夢到她離開,夢裡她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都那樣的清晰可愛,讓他無比貪戀和着迷。
夢境無比真實,可是夢境的最後,孟靖謙沉痛的對他說,靜言死了,可是他一轉頭,又會看到她言笑晏晏的站在自己面前,軟軟糯糯的叫他一聲“奕楓哥”。
清醒之後的第一件事,程奕楓便下意識的去看看身邊的位置,那裡平坦整齊,並沒有人躺過的痕跡,枕頭也是飽滿的,四個角規整的擺放着。
他有些懊惱的閉上眼按了按眉心,不禁在心中微微嘆息一聲。
果然啊,那只是一個不願醒來的夢,她已經離開了,又或者說她已經死了。
這已經是距離孟靜言離世後的第四年了,儘管已經過去了四年,可是他卻始終不肯相信這個事實。
當最初聽到孟靖謙告訴他,靜言已經離世的時候,他是完全不相信的,他甚至去民政部和大使館查過她的消息,報社和公安那邊也絲毫沒有放過,但最後得到的結論都只有一個。
她已經死了,確實是死在了敘利亞戰場上。
最初的最初,程奕楓是絕不相信也決不放棄的,他甚至打算要去敘利亞徹底找她一次,結果卻被顏歆月和孟靖謙攔了下來。
斯人已逝,她在的時候他不好好珍惜,等她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他再做什麼也是於事無補。
從牀上坐起來後,程奕楓先是照例伸了個懶腰,有些魔怔的對着身旁那個空空如也的枕頭微笑着說了一句,“早上好啊”。
之後他隨意套上一件家居服便走進了浴室,擠好了自己的牙膏後又給另一支粉色牙刷上擠了一點牙膏。
收拾洗漱之後,他便坐在餐桌前開始吃早餐,培根加西紅柿片塗滿了沙拉醬的三明治,一杯熱牛奶,這就算是他的早餐了,而這些,都是靜言曾經最常吃的東西。
一切的一切,就像是她從未離開過一樣。
是誰說過,最愛你的事,就是把自己活成了你的樣子。
在孟靜言離世的第四年,程奕楓終於把自己變成了靜言曾經的樣子。
吃完飯後他便開車準備趕去機場,今天有最高檢察院的領導要來視察工作,所以他需要一大早就去接機。
機場對他來說已經是最熟悉不過的地方,只是對於這裡,他心裡多少還是有點牴觸的,當年就是在這裡,他沒能及時追上靜言,所以讓她頭也不回的奔赴敘利亞戰場。
這四年其實他常常在想,如果他當時能及時趕到,不管用什麼方法都好,只要能把她留下來,那麼現在是不是所有的事都會變得不一樣?
只是可惜,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如果。
最高檢的領導是從T3航站樓出來的,於是程奕楓便直接趕到了那裡,他到的時候,飛機還沒有降落,於是他便百無聊賴的在出口等着。
旁邊恰好有國際航班的旅客出來,程奕楓的目光四下掃了掃,突然定格在了其中一個人的身上。
那是一個很清瘦的背影,留着細碎清爽的短髮,穿着一身軍綠色的中長款風衣,簡單的牛仔褲,腳上踩着一雙白色的帆布鞋,肩上挎着一個大大的包,一邊打電話一邊朝着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程奕楓怔怔的看着那個背影,心裡突然翻涌起了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
像,太像了。
那個背影,簡直就是和靜言一模一樣!
他原本是打算追上去仔細看一看的,可是剛邁開腳步卻又停了下來。
那個女人身邊還跟着一個小孩子,孩子大概到女人的腰部,穿着和她同款的親子裝,軍綠色的小風衣顯得極其俊俏,腳上是一雙黑色的小馬丁靴,看上去神氣十足。
不是她。
程奕楓苦笑着搖了搖頭,他的靜言不會嫁人,更不可能會有一個這麼大的孩子。
是啊,她都離世四年了,又怎麼可能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程奕楓便悲涼的嘆了口氣,恰好此時他要接機的航班已經降落,領導也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有些不死心的又回頭去找了一下那個看上去那樣親切的背影,可是那個人卻已經融入到了芸芸衆生之中,再也看不到了。
*
黑色的奧迪Q7疾馳在機場路上,車上坐着一個颯爽的女人,旁邊還有一個充滿好奇的小男孩趴在車窗上不停地向外張望着。
小男孩左看看右看看,最終轉過頭眨巴眨巴大眼睛,對女人問道:“Mom,this-is-Rong-City?”
孟靜言轉頭看了看兒子,皺眉糾正道:“孟小野,我跟你說什麼來着?回國了要說國語!”
“哦。”孟小野噘着嘴嘟囔了一句,用夾生的普通話說道:“媽媽,這裡就是榕城嗎?”
“嗯,這裡就是榕城。”
靜言純淨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抹久違的微笑,看着窗外飛馳而過的景物不禁感嘆道:“我離開了四年,這裡好多都已經變了,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嗯,確實是很多都改變了,前兩年政府投資了兩百個億,建了幾個主題公園,挺好玩的,有時間我帶你們母女倆去轉轉。”坐在駕駛座上的男人一邊開車,一邊溫柔地對他們說道。
靜言擡頭看了看他的背影,感激的笑了笑,“謝謝你,學長。”
譚與鈞和氣的一笑,“謝什麼,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很快車子就停在了希爾頓酒店樓下,譚與鈞和酒店的服務生一起幫他們母子將行李送到房間裡,又安頓了幾句之後便先行離開了。
三十五層的高度,她站在房間的落地窗前完全能俯視榕城所有的景物,看到這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城市
,她不禁萌生出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心情。
襯衣下襬突然被人拽了拽,她急忙收起悵然的心情,轉頭低頭看過去。
孟小野苦着一張臉對她道:“媽媽,我餓了。”
靜言忍俊不禁的笑了笑,低頭捏了捏他的小臉道:“那走吧,媽媽帶你去吃飯。”
孟小野有些好奇的問道:“那我們去吃什麼啊?”
靜言一笑,眼裡露出了一抹期待卻也感傷的神色,“當然是去吃最正宗的家鄉菜。”
*
孟家大宅今天正式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的日子,又到了一年一次的家宴,這個堪比春節的宴會自然是不容小覷的。
站在熟悉的家門外,靜言擡手按門鈴的手指都有些顫抖,良久之後她做了個深呼吸,這才鼓起勇氣按下了門鈴。
熟悉的聲音很快就從裡面傳來,“門已經開了,請進吧。”
果然,下一秒雕花的大鐵門便從裡面打開了,靜言低頭對着兒子笑了笑,向他伸出了手,“走吧,孟小野同學。”
孟家裡面也是熱鬧非凡,大約是因爲左芯玫把她當做了客人,所以便沒有多問的開了門,等她進去的時候卻被保姆紅姐攔住了。
孟家夫婦近兩年身體不大好,因此孟靖謙便請了紅姐照顧他們的起居,她到孟家的時候,靜言已經去了敘利亞,因此她自然對靜言感到有些陌生。
紅姐對着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遲疑道:“你是……”
裡面很快就傳來了左芯玫的聲音,“紅姐,是誰來了啊?”
靜言還沒來得及說句話,左芯玫便從屋裡走了出來,在看到她的一瞬間,臉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了,太過於驚訝,甚至讓她把手裡的杯子都掉在了地上。
左芯玫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頃刻間便紅了眼眶,顫聲道:“言言,你回來了……”
多年未見的母親就在眼前,靜言也有些難過,紅着眼睛笑了笑,“嗯,媽,我回來了。”
接着屋裡又傳來了孟繼平詢問的聲音,“是誰來了?怎麼不請人進來坐?”
須臾後,孟繼平便從屋裡走了出來,身後還跟着孟靖謙和顏歆月,幾個人在看到她後的反應自然和左芯玫如出一轍,都是驚訝而欣喜地。
“言言!”孟靖謙驚喜的叫了她一聲,立刻大步朝她走了過來,臉上滿是喜出望外的笑容,“你怎麼回來了?什麼時候到的?爲什麼不打個電話?我好去接你。”
“哥。”靜言笑着叫了他一聲,又道:“我也是剛下飛機不久,就是挑今天家宴纔回來的,準備給你們一個驚喜。”
“驚喜沒有,驚嚇倒是不小!”孟靖謙嗔怪的白了她一眼,像是小時候那樣給了她一個腦瓜崩,可眼中卻滿是笑意,親暱的攬住了她的肩。
靜言也熱絡的摟住他的腰,轉頭看到微笑着站在一旁的顏歆月,立刻鬆開了他,朝着顏歆月走了過去。
“歆月姐。”她笑了笑,又忽然改口道:“不對,現在應該叫嫂子了吧。”
她說完低頭看了看顏歆月懷裡的奶娃娃,睜着一雙圓圓的大眼睛正好奇的望着她。
“這是我的小侄女?”靜言有些驚喜的看着她。
“嗯。”顏歆月笑着點點頭,又對懷裡的女兒道:“小月亮,叫小姑。”
小姑娘先是抿着嘴沒有說話,半晌才奶聲奶氣的叫了一句,“小豬~”
站在地上的孟安之傲嬌的白了她一眼,搖着頭糾正道:“是小姑!不是小豬!”
靜言聞言又低頭看了看地上的小男生,蹲下身在他面前,友好的問道:“小夥子,你又是誰啊?”
孟安之倒是一點也不怕生,反而落落大方的對她道:“小姑好,我大名叫孟安之,小名叫小滿。那是我媽媽顏歆月和我爸爸孟靖謙,這個是我妹妹孟悅之,小名叫小月亮。”
靜言笑着揉了揉他的西瓜頭,寵溺的說道:“小傢伙口才真好。”
他們在這邊說的熱火朝天,甚至都忘了一個人,直到左芯玫有些錯愕的開了口道:“言言,這個孩子是……”
衆人們這才把注意力從靜言身上轉移到了那個站在原地的小男孩身上,孟繼平夫婦皆是一臉的震驚,而孟靖謙夫婦兩人也好不到哪裡去,大家都詫異的看着孟小野,一臉的不知所措。
靜言這纔回過神來,急忙走到孟小野身邊,將孩子往孟繼平夫婦面前一推,道:“小野,叫外公外婆,舅舅舅媽。”
孟小野大方的鞠了個躬,“外公外婆好。舅舅,舅媽好。”
“誒,誒,你好,你好。”孟繼平連連應了兩聲,臉上雖然還有震驚,卻也難掩對孩子的喜愛。
一羣人邊說着邊往屋裡走去,進了客廳,顏歆月便立刻招呼兒子,“小滿,帶着妹妹和小野去玩。”
支開了三個孩子,人們這才坐了下來。
孟繼平夫婦面面相覷似乎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良久之後,還是顏歆月最先打破了沉默,“靜言,那個孩子難道是……”
“我知道你們想問什麼。”靜言平靜的微笑着看他們,“孩子是我自己的,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孟繼平夫婦相互對視了一眼,聽她這麼說心裡便了解了個大概,都沉默下來沒有說話。
孟靖謙想了想,又道:“現在在哪裡住?”
“暫時住在酒店裡,等過些日子再說吧。”
時間也不早了,紅姐正往桌上上菜,他們也就不再多說,招呼了家人先一起吃了飯。
依照孟家的規矩,家宴之後人們都是要留在大宅裡的,恰好孟繼平夫婦本來也想把女兒留下,因此靜言也就沒有拒絕。
吃過飯後,孟繼平夫婦帶着三個孩子在一起逗着玩,而孟靖謙兩人則把靜言拉到了樓上的房間裡。
這裡依然是維持着靜言出嫁之前的模樣,環視熟悉的房間,她頓時充滿了感慨。
顏歆月走上去將她拉到牀邊坐下來,微笑着道:“這幾年在外面過得怎麼樣?”
誰都知道敘利亞是個什麼地方,槍林彈雨的戰場,一不小心就會喪命的,自然是充滿了驚險和危難,她能安然無恙的回來,甚至還帶了一個孩子,可想而知有多麼艱難。
靜言笑笑,一臉淡然的說道:“挺好的,其實也沒有人們想的那麼嚴重,畢竟現在的戰爭和過去不同了,高科技戰爭反倒會好一點。生活倒是充滿了驚險,每一天都過得不一樣,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很有意義。”
一旁的孟靖謙環着手臂靠在牆上,問道:“那你這次回來打算呆多久?”
“看情況吧,這次回來是爲了國內的工作需要,具體時間看報社安排吧,如果戰地有需求,還是要回去的。”
孟靖謙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道:“那你總不能一直住在酒店,我名下還有套公寓,就是以前你和月兒住過的那個,你先帶着孩子去吧。”
靜言想了想,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便點頭答應了下來。
說來說去,話題最後還是繞回了小野的身上,顏歆月小心翼翼的問她,“靜言,小野……是奕楓的孩子吧?”
大約是因爲不在父母面前,這一次靜言反倒是坦然的點頭承認了,“嗯。”
那時她剛去敘利亞不久,起初因爲水土問題和工作緊張,所以她以爲是有點月經不調,就沒有理會,直到三四個月的時候她才意識到有些不對勁,於是便拖敘利亞當地的居民爲她帶回了一支驗孕棒,檢查之後果然是懷孕了。
仔細想想,孩子大約就是她出國前那段時間,一直不停的去找程奕楓讓他離婚的時候懷上的。
在得知自己懷孕伊始,靜言其實是有猶豫過要不要把這個孩子留下來。
她猶豫倒不是怕做單親媽媽,也不是反感懷了程奕楓的孩子,只是因爲當時的情況比較特殊,所以她纔有些遲疑。
畢竟那是在戰場,而不是在自己家,本來就是比較緊急的,她拖着笨重的身子,不僅不能再出採訪,甚至還需要別人來照顧她,那實在是太拖累別人了。
但思前想後,她最後還是決定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做這樣的決定,僅僅只因爲她是個女人,更是個想要孩子的女人。
在戰場懷孕生子有多麼艱難,靜言已經不想再提起這件事了,當時情況多麼危機,她流了多少血,差點連命都沒有的緊急情況,她也不想再提起了,因爲當她看到出生的孟小野之後,她就覺得這一切都值得了。
她最終給孩子起名叫小野,大名叫孟戈,出生於戰場,金戈鐵馬之地,她希望這個孩子也能有那樣勇敢的胸襟。
孟靖謙聽了後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問道:“那這個孩子,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靜言明知故問的看着他,“我是他媽,他是我兒子,就這麼辦。”
“你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孟靖謙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我的意思是,這個孩子,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訴奕楓他的存在?”
靜言慢慢垂下頭,扯起嘴角笑了笑,“我也不知道。”
坦白來說,她其實很清楚,程奕楓的人脈雖然不及孟靖謙他們這般廣,但是隻要她踏上了這片故土,他會知道她的消息也只是個早晚的問題。既然他能得知她還好好的或者,那麼會知道小野的存在也就不足爲奇了。
“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她擡起頭,雖然是笑着的,可眼神卻堅定且冷冽,“這個孩子是我的,無論怎樣,我絕不會讓給他。”
這是她歷經艱難才生下的孩子,也是她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從她決定和程奕楓離婚的那天起,她就沒打算把這個孩子讓給他。
顏歆月和孟靖謙對視一眼,又對她道:“那你和他見過面了嗎?”
wWW●TTkan●C〇
“還沒有。”靜言搖頭,又道:“哥,當初……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關於你的事?”孟靖謙挑眉。
其實那時他們確實是接到了靜言已經去世的消息,據報社和大使館來消息說,她是在回營地找東西的時候被俄軍流彈擊中,之後便傷重不治殉職了。
孟靖謙曾經一度情緒激動到恨不得到敘利亞去找她,但當他連出國的手續都辦好了之後,卻被再次告知,其實靜言並沒有事,出事的是另一位名字中帶“夢”的記者。
因爲在當時人們對她倆都叫“Meng”,出事之後靜言又一度下落不明,因此被弄錯了身份,以爲是靜言離世了。
其實他們是在第二個月就知道靜言還好好的消息,但是卻並沒有把真相告訴程奕楓,用孟靖謙的話來說,他當初那樣對待靜言,就讓他真的以爲靜言已經離世了,然後讓他一輩子活在悔恨之中,再也不要去糾纏她。
而現在靜言回國,恐怕事情就要有變了。
靜言低着頭想了想,又對他道:“哥,如果他知道我回來了,去找你的話,你就說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還活着。否則他一定會怪你的。”
孟靖謙不以爲然的挑眉,“你以爲我會怕他?”
“我當然知道你不怕他。”靜言笑笑,“我只是不想爲你惹麻煩罷了。”
“放心吧。”孟靖謙走上來摸了摸她的頭髮,憐愛的說道:“從你做了我妹妹那天起,你這個麻煩就已經擺脫不掉了。”
那天晚上,靜言便留在了孟家,晚上是和顏歆月一起睡的。
小滿被孟靖謙抱走了,她們兩個女人中間隔了小月亮和小野兩個孩子,躺在一起說了很多話。
靜言這才知道,原來在小滿出生的第三年,顏歆月再度懷了二胎,而這一次寶寶是個女兒,孟靖謙當時別提有多開心了,他原本就一直想要一個萌萌的小公主,這一次總算是如願了。
孩子出生的那天,他甚至比小滿出生的時候都要開心,正好那天晚上是八月十六,所謂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當晚月滿晴空,孟靖謙當即給孩子取小名叫做小月亮,大名孟悅之,意爲我心悅之的意思。
兩個女人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一直到快要凌晨三四點的時候才相繼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