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奕楓的想法中,他一直都只把靜言當做一個長不大的小女孩,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麼做的。
所以當他看到靜言會爲了他跑去做臥底的時候,說不驚訝是不可能的。
他低頭看了看面前的女孩,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明明臉上還是一派稚氣,可是眼中卻閃着無比堅毅的光,那樣的堅忍明麗,讓他無法忽視。
她的頭髮凌亂,吊帶裙被扯破了,臉上還有傷,也有着鮮紅的掌摑印,甚至嘴角都是潰破的,看樣子應該是被人打過了。可即便形象如此狼狽悽慘,她臉上卻依然帶着笑容,就好像受傷的人根本不是她一樣。
不可否認,那一瞬間,程奕楓確實被她那抹明豔的笑所驚豔到了。
他怔怔的看了她許久,才輕輕嘆了口氣,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伸手去拉她的手,“走吧。”
“沒關係,我自己可以走。”她只是波瀾不興的說着,伸手抽回了自己的手,低着頭自顧自的向前走去。
程奕楓看她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樣,頓時覺得憋悶而又惱火,立刻大步追上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靜言!”
“奕楓哥。”她擡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就像是浸涼的泉水,沒有一絲波動,“你不必對我感激或者抱歉,我做這些並不全是因爲你。別忘了,我是一個記者,我之所以去做臥底,也是爲了我自己的工作,而那些證據,我也只是順便給你一份而已,並不是爲了你纔去的。”
“我……”程奕楓張了張嘴,慢慢地鬆開了自己的手。
所以言下之意,是他自作多情了嗎?
靜言自顧自的向外走去,兩人一直到了停車場,程奕楓立刻主動上前替她拉開了副駕駛的門,姿態紳士而又溫和。
如果是以前,靜言一定會開心的對他撒嬌,可此時她卻只是客氣的對他點了點頭道:“謝謝。”
她疏離的樣子讓程奕楓心裡多少有些失落,可看她此時狀態不好,他也只好把那份落寞咽回了肚裡。
回家的路上兩人一路無話,倒是程奕楓幾次三番的回頭看她,可是靜言從始至終都望着窗外,並沒有迴應他的眼神。
回到家後,靜言便一言不發的準備去洗澡,然而她的動作剛剛開始,就被程奕楓攔了下來。
“你身上還有傷,現在不能沾水。”
他說完便語氣強硬的拖着她走向客廳,不由分說的將她按在了沙發上,又轉而去找藥箱,回來後坐到她身邊開始爲她上藥。
她受傷確實是比較多的,手臂上也有好幾處劃傷,看樣子當時的情況一定很危急。
看着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程奕楓心裡又疼又急,忍了又忍還是問道:“你怎麼傷成這樣?當時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出了什麼事……
靜言的眼神微微有些黯然。
坦白說,她其實是很不想回憶那些事情的。
僞裝成陪酒女去做臥底並不是報社裡的任務,而是她和另外兩個女記者私下裡自行決定的,換言之,這件事如果讓報社知道,她們估計會連工作都丟了。
一開始接到這個新聞,是有人匿名找到了她們,但高層似乎也跟這件事有所牽扯,她們把消息報告給領導之後,不久卻被鎮壓了下來。
用當時領導的話來說,這件事就連警方都沒有確切的證據,他們媒體還是不要攙合比較好。
於是這件事就被這樣擱置了下來,後來靜言和其他兩個記者還是覺得有些可疑,於是便由其中一個記者牽線找到了一位陪酒女,讓她們僞裝成陪酒女混了進去。
直到後來漸漸深入的瞭解,靜言才知道這件事並非想得那麼簡單,甚至還和檢察院那邊的一個案子也有牽扯,因此她才更加堅定一定要把這件事調查清楚。
她們的計劃原本是很完美的,但是當靜言陪着其中一個犯罪團伙高層的時候,他突然瞥見了靜言脖子上的項鍊。那個男人說他有個小情人一直想要卡地亞的這款,但是他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於是便讓靜言開價賣給他。那是程奕楓曾經送給她的項鍊,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給別人,於是便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那個男人軟硬兼施的讓她出手,靜言就是不肯,最後男人惱羞成怒對她動了手,在動手的過程中,靜言一直裝在身上的錄音筆掉了出來,因此也就暴露了她們的行動。
但好在今天就是最後一戰,在她們來之前就已經聯繫了警方,因而靜言和其他兩個女記者雖然被打了,但幸好警方趕來的及時,也就沒有造成更嚴重的後果。
程奕楓聽了她的話,一時間震驚的說不出話來,他不敢相信靜言之所以會暴露,竟然是因爲他送她的一條項鍊!
他既心疼又埋怨的伸手撫上她的臉頰,有些責備地說道:“只是一條項鍊而已,沒了我還可以再給你買,你何必把自己的安危都搭進去?”
明明是一句責怪的話,可是卻被他看看說出了幾分不忍。
靜言擡頭看了看他憐惜的眼神,笑了笑,故作輕鬆的聳肩道:“那是你第一次送我禮物呢,沒了多可惜。”
她一句話便讓程奕楓無話可說,他看了看面前的女孩,忽然不受控制的低頭吻住了她的脣。
這個吻綿長而又癡纏,他像是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融進去一樣,吻得越來越深入迷戀。
他這樣猝不及防的主動吻下來,靜言嚇了一跳之後便立即想要推開他,可是他緊緊將她的手反剪在背後,極其深情的吻着,容不得她動彈半分。
他的溫柔對她來說本就是一劑毒藥,她最抗拒不了的便是他時而展現的溫柔,因此儘管心裡一再告誡自己不要沉迷於其中,可最終還是不能自拔的沉溺了。
這天程奕楓展現的溫柔是靜言在過去幾年中從未見到的。
他吻她的時候,她恍惚之間甚至覺得自己看到了當年那個溫柔的出手相助的清俊少年。
第二天清晨,靜言是在程奕楓溫柔的注視下醒來的。
她醒來的時候外面已經
是天光大亮,她習慣性的摸出手機看了看時間,立刻驚叫一聲,“都十點了!我遲到了!”
她說完便掀開被子準備下牀去洗漱,可是腳還沒沾到地面就被程奕楓拉了回來,重新按在了牀上。
“我已經給你請過假了,今天就在家裡好好休息吧。”
他雙手撐在她的耳側,整個人都懸空在她的身體上方,目光柔和卻也熾熱的望着她,裡面有着以前從未有過的熱情。
靜言被他這樣看着,忽然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紅着臉別過頭,尷尬的說道:“你……你別這樣看着我,太……太奇怪了……”
他以前從未向她展露自己溫情的一面,也難怪此時會有些無所適從。
程奕楓一點都不生氣,反而是笑了笑,擡手挑起她的下巴,強迫她看着自己,挑眉道:“怎麼,現在知道害羞了?昨晚你可不是這樣的。”
一提起昨晚,靜言便更加面紅耳赤,一把推開壓覆在身上的他,拉起被子矇住腦袋,悶聲道:“你真討厭,我不想理你了。”
這纔像那個天真任性的孟靜言。
程奕楓寵溺的笑了笑,故作冷淡的說道:“真不理我了?”
“不理你了!”
“那好,我走了。”他說完便下了牀,幾秒之後便傳來了他離開的腳步聲。
聽見聲音,靜言立刻急了,一把掀開被子喊道:“你……你別走啊,我說着玩的。”
然而當她看清面前的人時,立刻感到了自己被耍了。
程奕楓哪裡離開了,他分明還好好的站在牀邊,雙手環胸,居高臨下的看着她,眼中滿是戲謔的笑。
她怔怔的看着他,“你,你沒走?”
他一笑,“你這麼捨不得我,我怎麼能走呢?”
他說完便直接將她壓了下去,開始了清晨的第一輪運動。
那段時間成了靜言和程奕楓之間關係最好也是最和諧的一段時間,他們在一起同吃同睡,每天早上她都會在他的懷裡醒來,然後得到他溫柔的早安吻,兩人一起擠在浴室裡刷牙洗臉,度過工作之前那段短暫卻也美好的時光。
程奕楓變得比以前要細心許多,他會主動送她去上班,也會在下班的時候提前去報社接她,手裡甚至還會不時的出現一束滿天星或者黃玫瑰。
程奕楓的手藝很好,因此兩人下班了有時會在一起研究新的菜品,有時也會出去外面狩獵新開的餐廳,吃完飯後兩人會在江邊走一走,散散步。
他們都是工作很忙的人,晚上回家之後,兩人會在書房裡一起進行沒有完成的工作。書房的書桌被他們擺成了面對面的模樣,偶爾工作累了,兩人一擡頭就能看到對方的臉。
溫馨而又幸福。
那段日子一度成爲了靜言記憶裡最好的時光。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便到了程奕楓母親生日的時候。
對於那個溫和而又善良的婦人,靜言一直都是非常抱有好感的,雖然不能完全把婆婆當作自己親媽一樣看待,卻也當做了半個母親,事無鉅細都照顧得很好,有時也常常會去探望老人。
程母過生日那天,靜言和程奕楓早早的便趕去了程家,空蕩蕩的宅子裡依然只有程母一個人。
進門之後,程奕楓對着屋裡看了一圈,狀似無意的隨口道:“他呢?”
程母正坐在沙發上做十字繡,聽見他的話頭也不擡的應道:“他怎麼可能會在這裡。”
“也對,那人現在指不定是在哪個女人的溫柔鄉里。”程奕楓冷笑一聲,眼中閃過憎恨的光,“又或者是早就死透了。”
“奕楓!”程母聞言忽然喝住了他,擡起頭有些生氣的說道:“他就是有千般不好,萬般辜負,但到底也是你父親,有些話不能隨便亂說!”
程奕楓見母親有些不悅,忿忿的閉上了嘴,轉頭進了廚房,而一旁的靜言則有些詫異。
她一直都知道程奕楓跟父親的關係不好,坦白來說,他們結婚也有幾年了,可是她卻從來都沒有見過程父,如果不是知道他父親還健在,靜言都要懷疑程父是不是已經離世了。
見母子倆情緒都不好,靜言便立刻坐到了程母身邊,挽住她的手臂道:“媽,有什麼事跟我講,千萬不要生氣,您這個年紀的人最不能生氣了,不僅對身體不好,還容易長皺紋。”
程母無奈的笑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都一把老骨頭了,還計較什麼皺紋不皺紋的。”
之後飯桌上的氣氛便也還算和諧,程母也不想在兒子和兒媳面前表現的太明顯,因此也是極力剋制着自己的情緒。
只是中途她忽然問程奕楓,“那個翡翠玉戒指,有下落了嗎?”
程奕楓手一頓,抱歉的搖了搖頭道:“還沒有。”
“唉……”程母按着眉心長長嘆了口氣,眼中隱隱露出一抹怨恨,“其他的我都可以不計較,唯獨那個……”
“媽!”程奕楓忽然出聲打斷母親,雖然低着頭,眼神卻很堅決,“您放心吧,我一定會把那個找回來的。”
大概是因爲母親的話受了影響,回去的時候程奕楓的情緒一直不高,臉上也沒什麼多餘的表情,看上去很陰鬱。他此時正是亟待爆發之際,靜言也不敢多說什麼,深怕自己一句話說不對就觸怒了他。
程奕楓回家之後便進了浴室開始洗澡,等他出來的時候,靜言靠在牀頭看書,看到他立刻伸手招呼他過來給他擦頭髮。
程奕楓照她的意思坐在牀邊,靜言跪坐在他身後,動作溫柔的替他擦着溼淋淋的頭髮。
她期間一直忍耐着,可最後還是沒忍住,小心翼翼的開口問道:“今天……媽說的那個翡翠玉戒指,究竟是什麼來路啊?”
她很好奇,爲什麼一提到那個,他們母子兩人的反應就會變得這樣反常。
她忐忑的等着他的回答,然而等了半天,程奕楓都一句話沒有說。
靜言這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大概是說錯話了,或許他從一開始就不想提這個問題。
意識到
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她急忙道:“沒關係,如果你不想說的話,那就……”
“那個玉戒指是我媽的嫁妝。”
她原本想說,如果他不想提起這件事,那就不說了,然而她的話還沒說出口,程奕楓便已經開口了。
“我外公家原本是很有錢的地主,那個玉戒指是從很久以前就流傳下來的,算是古董了。我媽嫁給我爸的時候,我外公把戒指當做嫁妝送給了她。後來我們家家境敗落,我爸離家出走,臨走的時候把那個戒指也帶走了,後來我爸就和戒指一直沒了音訊。”
程奕楓嘆了口氣,按着眉心道:“我媽當初一度以爲他或許是拿去當掉了,直到有一次偶然才知道,他是把那個戒指拿去送給了情人,結果情人拿了戒指之後就把他甩了,並且從此銷聲匿跡,再也沒出現過。”
靜言從不知道他家裡竟然還有這樣的糾葛,立刻問道:“那後來呢?戒指有沒有什麼消息?”
“消息倒是有。我曾經拜託人留意過,他們說那個戒指在臺灣的一個拍賣會上出現過,當時被人以三十萬的價格拍走了,但後來就再也沒有消息了。我也輾轉去找過那個拍走戒指的人,但他說在一次古董交流會上被另一個古董愛好者買走了,接着就再也沒消息了。”
靜言咬了咬脣,問道:“那個戒指,很重要嗎?”
“很重要,我媽以前說過,她是準備送給兒媳婦,以後一代一代傳下去的,結果現在沒機會了。”程奕楓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眼中滿是落拓,卻沒有留意到靜言眼中堅定的光。
時間過得很快,沒過多久便到了新年,過年那天,靜言找了個藉口把孟靖謙叫到了樓上,跟他說了那個翡翠玉戒指的事情。
她懇求的拉着孟靖謙的手道:“我知道哥你的人脈廣,你能不能幫我找一找,無論花多少錢我都願意買。”
看着妹妹如此懇切,孟靖謙最後還是點頭答應了下來。
靜言曾經一度以爲日子會一直這樣平穩而溫馨的度過,直到孟靖謙因爲被人誣陷強.奸,他們這羣人的身邊也開始慢慢發生了變化。
對於那件事,靜言一直是很擔心的,她很怕他不可一世的哥哥真的就這麼進了監獄,好在後來孟靖謙成功的打贏了官司,併爲自己脫罪。
爲了慶祝他勝訴,靜言特地邀請顏歆月和孟靖謙一起來家裡做客吃飯。
對於邀請顏歆月這件事,她心裡一直是有些猶豫的,後來之所以還是下決心邀請她,是因爲她覺得自己現在和程奕楓之間已經好了很多,她對他有信心,也抱有很大的期望。
吃飯的過程進行得還算愉快,唯獨讓她有些難過的是程奕楓在見到顏歆月之後便一直在嫌棄她,覺得她這也不好那也不好。
坦白來說,看到他那樣的態度,她心裡還是覺得有些後悔的。
後悔讓他和顏歆月再見面。
也後悔邀請了顏歆月。
吃飯完後爲了緩和氣氛,靜言便提出了要打撲克貼紙條,她甚至還興沖沖的跑到樓上的書房去取白紙。
對於程奕楓的書房,她一直是很陌生的,他一直不允許她隨便進出他的領地,直到他們關係有所緩和之後,兩人才勉強可以在一起工作,但程奕楓依然不允許她動自己桌上的東西。
她不是很清楚他的擺設,因此也只能隨意的在櫃子裡翻平時用的打印紙,只是世事難料,她最後非但沒有找到打印紙,反而找到了42份離婚協議。
孟靜言曾經一度覺得自己永遠也忘不了看到那厚厚的一疊離婚協議時的心情。
驚愕,不可置信,失望,痛苦,百味雜陳,讓她無比煎熬。
程奕楓見她去找白紙卻一直不回來便立刻上樓來找她,當看到她已經發現了那些離婚協議的時候,他自己也是十分震驚的。
不得不承認,他過去確實是十分想要跟她離婚的,但經過那段時間美好的相處,這個想法已經漸漸被他打消了。
之所以會有那麼多離婚協議,只不過是從開始的怨恨漸漸變成了一種習慣。
那些東西對於靜言的打擊太大,她情緒激動的徹底爆發了,過往那些不好的回憶和不滿一同涌上心頭,連帶對顏歆月的怨憎也一同爆發了。
她無法容忍自己再和他們待在一起,於是便轉頭向外跑去,程奕楓在她下樓的時候抓住了她的手,可是爭執期間卻讓她從樓梯上摔落下去。
靜言流產了。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程奕楓就知道,他們之間完了。
徹底完了。
失去孩子之後,靜言其實並沒有受到多大的打擊,她甚至覺得孩子沒了對她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因爲如果孩子還在的話,她恐怕會無法逃離程奕楓的身邊。但是如果再讓她留下來,過去那些不好的記憶就會成爲永遠刺傷她的荊棘,她受不了這樣的生活。
出院之後,她第一次主動向程奕楓提出了離婚。
離婚協議是她拜託孟靖謙寫的,具體寫了點什麼她沒有去看,但她已經提前告訴了孟靖謙,她什麼都不要,只要能離婚就好。
毫無意外,程奕楓激動地撕掉了離婚協議,決絕的說他絕不離婚。
那個時候靜言就已經決定要去敘利亞做戰地記者了,爲了能走的痛快一些,她用了很多辦法去說服程奕楓,甚至拿身體當做交易也在所不惜。
可她越是這樣,程奕楓反而越是激動,不僅沒有簽字,反而讓她想都不要想。
但靜言已經決心要走,無論發生什麼事,她都不會再因爲他改變。
他總說她幼稚,總說她笨,說她什麼事都做不好。所以她也要向他證明自己的能力,有很多事顏歆月能做到,她也能做到。但也有很多事,顏歆月做不到,但她卻可以做到。
她最終還是頭也不回的踏上了去敘利亞的征途,她決心不再給他一點機會,甚至離開的時候都沒有告訴他自己航班的確切時間。
這一次,換她先走。
這一次,也讓她不再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