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二刻,三十里鋪。
唐家院外依舊聚集着不少村民,方纔隱約聽衙役說,陛下要駕臨唐家,大夥只當聽錯了。
可不久後,知縣常世清卻陪同一對中年夫婦、攜隨從數十人進了唐家院子,大家心中漸漸泛起了嘀咕.話,可能聽錯,但知縣大人的恭敬態度卻做不得假。
不多時,左近里長、鄉保聞訊紛紛趕來,卻連唐家院門都不敢敲,只敢和大家一樣等在院外。
便是村民問起里長,今日到訪唐家的是哪家大人,里長、鄉保皆諱莫如深,不予回答。
這下,大夥也拿不準了難道,竟真是皇上來唐家爲太子提親的?
衆人始終不太相信此事的原因很簡單,歷朝歷代、不管是正史還是戲文裡,都講究個門當戶對,皇上要找兒媳婦,自然要從勳貴世家裡選啊!
這唐家連個沒落寒門都算不上,往上數兩代,都是和大夥一樣的泥腿子,難不成雞窩裡真要飛出個金鳳凰了?
外間猜測不斷,衆說紛紜,院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昏厥後被掐人中清醒過來的唐見秋,明明是在自己家,卻只敢半個屁股坐在凳子上,神情還有些恍惚,似乎不相信眼前之事爲真一般。
“數日前,朕與皇后請月娘子前來問親,卻未曾自報家門,失了真誠,今日我夫婦二人特登門致歉.”
“是是是”
人中被掐黑紫的唐見秋心中驚駭至今未能平復,聞言連道‘是’。
好嘛當朝天子道歉,便是宰輔也不敢這般大咧咧的應下啊,這老學究卻連稱‘是’,莫非胡塗了不成?
常世清連忙輕咳幾聲,給唐見秋使眼色。
後者這才察覺方纔應對不妥,在他這等老派讀書人眼裡,天地君親師,君可是排在親的前面,怎能受得住皇上道歉。
一着急,唐見秋便起身欲跪,與他對面而坐的陳初卻搶先一步,攙住了唐見秋的胳膊,笑道:“論年齡,朕當稱先生一句兄長。你我皆爲人父,朕便不繞彎子了.素聞兄長千金知書達禮、溫良孝悌,犬子慕之,不知我家可有福分,聘貴千金爲媳”
儘管方纔已知曉了皇上到訪的原因,可一國之君親自登門提親的待遇,便是史書上也不多見。
唐見秋嘴脣一陣哆嗦,瞬間將半個時辰前斥責女兒話忘了乾淨,只忍不住驕傲道:“小女雖執拗了些,但品行隨了草民,確實無可挑剔.”
“哈哈哈,是極。皇后與朕成婚二十餘年,從未見她對誰家女兒這般上心,皇后看中的,品行自然無礙”
陳初的聲音不小,屋內的貓兒和唐妻聽的清清楚楚。
唐妻雖不似丈夫那般緊張,但面對當朝國後,依然拘謹。
許是因爲喜悅,也或許是因爲有些難以明說的擔憂,唐妻竟沒忍住,悄悄抹了兩滴淚。
同爲母親,貓兒大概是猜到了原因,不由拉了唐妻的手,溫言道:“唐夫人莫憂,當年,我與陛下成婚時,皆孤苦無依,雖沒學來如何與婆母相處,卻也沒福分享受公婆庇護。以後,待稷兒和綰綰成婚,我這做婆婆的定會善待綰綰,慢慢教她如何持事,必不會苛待她。”
畢竟生於民間,貓兒這話一下說到了唐妻的心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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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唐妻懷胎十月誕下的女兒,旁人興許只看到了嫁入皇家的風光,但她卻止不住擔憂女兒能不能在宮裡立足、會不會不小心犯錯.
嫁入門當戶對的小戶人家,就算不幸福,至多夫妻和離。
但嫁入皇家,搞不好丟了性命都有可能。
唐家又無強勢孃家可依仗,唐妻此時心中複雜難言,喜憂皆有。
“小女自幼執拗,民婦又不會教導孩子,往後若綰綰不小心惱了宮裡貴人,還請皇后看顧一二.”
唐妻壯着膽子說道。
貓兒能窺破對方心思,自然便能化了對方心結,只見她淺笑道:“執拗怎了?當年本宮未出嫁前,母親也常說本宮執拗,成婚後,陛下也時常這般說我.綰綰有什麼不會的,本宮自當教她。”
說到此處,貓兒忽地一嘆,又道:“如今的孩子,和我們當初不一樣了,他們一個比一個主意大。就像本宮太子的胞姐冉兒,至今也沒個意中人,口口聲聲說畢業後要跟着姨母推廣義務教育本宮快愁死了”
俗話說‘皇帝女兒不愁嫁’,唐妻潛意識裡也有這種認知,不由脫口道:“趙國公主怎會找不到婆家?京裡王公大臣家的公子還不是隨便挑啊.”
貓兒苦笑一聲,只道:“陛下許他們自己做主,趙國便如同得了尚方寶劍,每回本宮催促,她便以陛下那句話堵我這回,若非稷兒和綰綰情投意合,陛下也不至於這麼着急跑來府上,嚇到賢伉儷.”
一番憂愁兒女婚事的話,瞬間拉近了兩位母親的距離。
唐妻在暗自感慨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之時,忽然意識到.皇后說兩個孩子情投意合?
唐家小娘自從和父親關係鬧僵以後,和父母團聚的機會少之又少,唐妻自是對女兒的心思一無所知。
此刻聽了貓兒的話才明白過來,到底是怎回事.也迅速反應過來,皇后娘娘正是爲了維護自家女兒名聲,才急匆匆和皇上登門,好全了‘父母之言媒妁之命’。
不由得大爲感動。
當日酉時中,陳初夫婦回京。
三十里說遠不遠,說近也要走上一個時辰。
待回宮吃了晚飯,已夜裡亥時。
自然而然,陳初夜宿寶慈宮。
早年兩人年少時同寢,每每都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遭遇戰,恨不得榨乾彼此最後一點氣力;而今,年歲已大,對彼此身體的熟悉程度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激情仍在,卻多了份細水長流的雋永溫存。
貓兒在如山臂膀中一番顛簸後,卻未就此睡去,側身被陳初抱在懷中,一手攀在後者的胳膊上、無意識的摸着他大臂上那道刀疤,望着殿內長明燭火怔怔出神。
良久後,貓兒忽然糯糯道:“官人,還疼麼?”
“嗯?”
陳初迷茫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不由笑道:“都二十多年了,哪裡還會疼。”
說來也怪,陳初征戰十餘年,卻從未受過任何傷,渾身上下唯一一處刀疤,便是當年在殺虎崗親手殺掉張貴後,爲了應付上官,讓西門恭在他大臂上砍下的那一刀。
貓兒聞言,往陳初懷中縮了縮,輕聲道:“官人,待稷兒娶了妻、冉兒嫁了人,貓兒做孃親的差事就做完了,貓兒往後便可專心做官人的娘子了。”
“呵呵,說的哪裡話,貓兒這些年便是做着孃親也沒耽誤你做好一個娘子啊。”
“官人不用寬我的心,自從有了孩子,貓兒便冷落了官人許多,貓兒都知道呢”
說着說着,聲音微微一哽。
陳初用下巴在貓兒鬢角蹭了蹭,奇怪道:“怎了?好端端的.”
本來背對陳初的貓兒,忽然翻過身來,抱住了陳初,小腦袋擱在後者胸口,黏黏道:“今日爲稷兒說親,不由想到了當年。那時,官人若浮萍,貓兒若野草.貓兒還以爲這輩子要完了,卻得官人不棄官人殺了張貴那晚,揹着貓兒上山,那晚貓兒便在心裡暗暗起誓,這輩子都要對官人好、只對官人一個人好.
可後來有了孩子,貓兒卻未能做到只對官人好的誓言。如今眨眼過了大半生,貓兒覺得對不住官人,也有些害怕.害怕下半輩子再這麼匆匆而過,貓兒還未和官人過夠呢。”
陳初輕撫貓兒單薄後背,只道:“你養好身子便是了,莫再學當年淮北水患時,染那場大病,差點將爲夫嚇死”
貓兒沉默片刻,卻在陳初懷中囔聲道:“說些自私的話,貓兒願意死在官人前頭”
“說甚傻話?”陳初啞然,輕打了一下貓兒的屁股。
貓兒卻道:“若貓兒先去,有官人在一旁守着,貓兒心裡不慌.可官人若先走了,貓兒不知該怎活下去”
去年年初,已八十多歲的太奶奶無疾而終。
這是父母遷墳後,時隔二十年貓兒再次主持的喪事,想來,對她造成了一定的影響。
再者,貓兒和陳初業已走過人生半途,此刻聊起生死之事,倒也不算太過突兀。
對於貓兒來講,自打十六歲那年遇上陳初,人生所有的精力、感情都傾注在了夫君身上。
她可以坦然面對自己的生死,卻不敢想象這世上只剩她自己以後,會變成什麼樣。
陳初卻笑道:“堂堂一國之後,怎還和尋常婦人家一般。”
貓兒聞言有些不高興,卻緊了緊抱在陳初腰上的胳膊,“一國皇后、鷺留圩農墾東家、東京趙氏長女.這些名頭貓兒都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麼?”
“貓兒這輩子最在乎的名號,只有陳初陳元章的正室娘子”
陳初不由沉默下來,擡手溫柔的撫着貓兒的青絲,良久後才道:“好,官人應你,比你多活些時日,免得官人走到貓兒前頭,惹貓兒傷心”
“嗯~”
貓兒在陳初懷中拱了拱,像只小貓一般軟糯糯哼唧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