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上旬,各方使臣齊聚蔡州。
初七日,由淮北經略陳景彥主持的會議中,首次透露了新機構‘天策上將府’。
此官署既非大齊下屬,亦和大周無關,乃王府直屬機構、歸楚王直接領導。
下屬除了兼任長史的陳景彥和軍諮祭酒折彥文外,四國五朝皆需派常駐官員入府,以協調各朝共同出兵爲金帝剿滅關外逆臣完顏亮。
此消息一出,各方反應不一。
齊國兵部尚書張純孝、安豐朝樞密副使張叔夜第一時間響應,當即滿口應下。
西夏宰相斡道衝迎着陳景彥的注視,沒有當場表態.他一個敗軍之臣,當然不敢獨自硬抗,他是想先撐一會看看張浩和羅汝楫的態度。
後兩者,可以算作一定程度上倒向了楚王,卻又並未徹底拋棄原本效忠的朝廷,自是要考慮答應下楚王這個要求後,本方朝廷的反應。
陳景彥這提議,表面上是共同助金帝剿賊,實際上卻事關軍事指揮權的問題.命各國派官員常駐天策府,豈不是昭示了楚王已凌駕於各國之上。
再有派兵歸天策府統一指揮,便是默認了將本國軍事指揮權交於楚王。
這兩樁事都是動搖國本的大事!
見三人不表態,陳景彥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那本官便等諸位十五日,臘月二十二日之前,務必給與答覆。”
十五天,足夠羅汝楫將此事去信報與臨安了。
張浩更方便.如今留在南京的韓嘗以及駐在大淩河前線的郭安,早已徹底倒向了楚王,他需商量的只有太子和垂簾聽政的皇后。
而今太子和皇后就在蔡州。
只有斡道衝.此去西夏興慶府千里不止,便是加急傳遞,半個月內也難以來回。
“好叫陳大人知曉,外臣與我大夏皇帝相隔萬山,半個月時間恐怕不夠.”
斡道衝十分小心的說出了自己面臨的難處,可就這麼一句話,卻登時惹的陳景彥大怒。
只見這位平日裡溫文爾雅的儒臣猛地一拍桌子,喝道:“斡大人,莫非欺我楚王心善麼!你朝爲虎作倀跟隨金逆擾我東京的帳,我大齊尚未與你清算!如今給你等一次將功贖罪的機會,卻還推三阻四!說了十五日便十五日,屆時若不能給我大齊滿意答覆,後果自負!”
桌上茶盞的杯蓋,被震的叮噹作響。
斡道衝噤若寒蟬,喃喃不敢言便是羅汝楫和張浩也有些不自在,陳景彥這話是在罵斡道衝,又何嘗不是在說給他二人聽。
當日,散會後張浩便去往了城南萬國館。
此處是一片蔡州專門用來接待使臣外賓的建築羣,皇后和太子抵達後便住在了此間。
得悉張浩到來,卻是皇后出面接見,一番見禮後,張浩問起了太子狀況。
柴圓儀卻輕輕一嘆,道:“前日之事,於太子打擊不小,回來後已閉門兩日未出。”
“勞皇后勸導太子。”
張浩也跟着一嘆,隨後說起了今日之事,柴圓儀卻僅僅用了幾息便替完顏安做了決定,“如今陛下病重,內有完顏亮作亂,本宮與太子能依仗的除了張大人等忠良,便是楚王這等英豪了。既然楚王已做下定計,張大人便全力配合楚王吧”
張浩原是降金遼臣,對金帝的忠臣全部建立在金國軍隊悍勇之上,如今眼看淮北已成氣候,他自然沒有和大金社稷共存亡的覺悟。
只不過,張浩想着交出軍隊指揮權這事必遭金國皇室反對,卻沒想到皇后竟答應的這般爽利。
不由想起某些宮闈辛密的傳聞,卻也因此徹底去除了最後一點心理包袱.既然皇后都不在乎,那他還有甚好堅持的。
至於太子若脾性不改,日後能不能活到成年都需兩說。
翌日,張浩陪同柴圓儀攜禮拜訪楚王府。
陳初在前宅接待了張浩,後者開門見山表明了態度,“願奉上虎符印綬,由楚王調度南京、中京路諸軍,平滅逆賊完顏亮.”
臨了,還特意提了一嘴此事由皇后親定。
事實上,金國南京、中京諸軍如今大多數已在大淩河前線,歸周良節制。
昨日,陳景彥又當場發飆,逼了幾人一回,張浩將只剩下象徵意義的兩京虎符印綬交給陳初並不算意外。
陳初只是意外對方竟這麼快便選擇了妥協。
不過,淮北樂見此事,陳初自是溫言勉勵一番。
後宅,柴圓儀攜了重禮,擺了低姿態專程拜訪王府家眷,爲前幾日完顏安與陳家兒女的衝突表示歉意。
今日會面,少了初五那日的政治意味,貓兒便帶上了所有家眷。
柴圓儀今日帶了不少禮物,有北地特產的紫貂皮、白狐尾、東珠、老參,自然也有送給孩子們的美玉、金銀飾物。
貓兒對柴圓儀的觀感很複雜,一來,對方眼下是官人控制金國南京、中京的抓手,二來,官人卻又和她有過風流事。
在見她以前,貓兒已將柴圓儀想象成了類似蔡嫿那般的模版,風騷卻極有手段。
可見面以後,貓兒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測.說起來,這柴圓儀不過是一名生在亂世、得不到家人庇護只能隨波逐流的可憐人,她勾搭官人,大約也只是想以身子做籌碼,保住性命罷了。
反正,以她的身份絕不可能進王府,貓兒對她也厭惡不起來。
一番藉着道歉之名的對話後,柴圓儀起身辭別,貓兒帶着一大家相送。
走出涵春堂,柴圓儀回頭看了一眼王府各有千秋的美眷,只道:“王妃一家鳳協鸞和,其樂融融,頗令圓儀豔羨.”
聽到她自稱圓儀,貓兒以爲她在暗示什麼,便沒接話,隨後柴圓儀卻又道:“王妃,前幾日我託您之事,求王妃務必施以援手。若圓儀能得償所願,日後回了南京必盡心助楚王成就大事,待事了,圓儀便在安豐城外尋一處道觀清修,只求隔三差五能與母妃見上一面,稍進孝心,再無他求.”
這已是她第二次求貓兒幫她向楚王求情,允她回安豐省親了。
柴圓儀身世可憐,又說了日後進道觀清修以表示自己沒有別的野心,終於讓貓兒心軟了。
可就在她即將答應下來時,落後兩人半步的蔡嫿卻忽然開口道:“皇后娘娘,此事最終還是要王爺應允,你爲何廢這般事拐彎抹角來找王妃?你乾脆去找王爺不得了,反正皇后和我家王爺.又不是沒有私通過,呃,呸、呸,說錯了,反正皇后又不是沒有和我家王爺私下溝通過”
家裡並不是所有人都知曉這件事,至少跟在後頭的玉儂迷惑的擡頭看了過來,暗道:咦!蔡姐姐平日嘴巴那般利索,今日是怎了,竟能將‘私下溝通’說成‘私通’!
少了兩個字,意思可就天差地別了。
可貓兒聽了蔡嫿的話,原本動搖的心思又堅定了起來.有些事刻意不去想還好,但有人當面提起來,還是讓貓兒心裡不舒服!
柴圓儀對蔡嫿記憶深刻,畢竟差點死在她手裡,可此時柴圓儀作爲陳初的政治盟友,非常清楚,自己可以幫楚王以最小成本消化金國。
至少,數年內楚王離不開自己。
有了這份底氣,她纔敢來蔡州、此刻自然也就不怎麼怕蔡嫿了,只見她默默看向了貓兒,以無比真誠的口吻道:“王妃,當年金國生亂之時,圓儀如一蓬無根浮萍,便是世間一絲微瀾,也可讓我萬劫不復。以圓儀之淺薄見識,除了攀上楚王,再想不到其他自保之法”
這是當面承認了?
玉儂好像聽出點什麼,連忙扯了扯阿瑜的衣袖,低聲道:“她怎了?她怎就攀上公子了?”
“.”阿瑜看着又八卦又白癡的玉儂,沒好氣道:“我也不知。”前頭,柴圓儀先以誠懇態度坦誠了當年之事,又悽切一笑,低聲道:“王妃罵我不知廉恥也好,罵我貪生怕死也好,總之,我這輩子最後的念想便是與母妃見上一面了!”
說罷,轉頭看向了蔡嫿,“蔡夫人問我爲何不私下求見楚王.自然是因爲男女有別。當初我爲了活命,需借王爺名頭一用,如今,沒了性命之虞,誰又願自甘下賤?”
臘月中旬,年關將至。
陳初在等待羅汝楫、斡道衝答覆的同時,也沒閒着。
其實兩人身爲全權欽命使臣,還是有自專權力的,並且陳初也沒要求他們像張浩那般交出兩京虎符印綬,只要了西夏三萬人馬、臨安朝更是隻象徵性討要了一萬人馬隨軍聽用。
可軍權歷來是各朝各代最爲敏感的一件事,羅、斡兩人似乎還想要拖到期限最後,看看有無變數。
在等待答覆的這十幾日內,淮北軍也爲宣慶四年冬季閱兵做好了準備。
十二月二十日,蔡州東城,城牆之上已置好了觀禮臺,觀禮臺下方,盡是身着朱紫官袍的大員。
城牆外,早已聞訊趕來看熱鬧的百姓綿延十餘里。
蔡州巡檢苟勝發動全府衙役差人在下方維持秩序.
上次閱兵,已是阜昌九年尚是都統的楚王剿滅賊匪那回了,許多人思之當年境況依舊激動不已。
這回閱兵的背景,則是去年東京大捷、今年年初成功抗擊周軍北侵。
辰時末,李騾子帶着李招娣和一雙兒女步上城牆馬道。
起初,李招娣以爲丈夫昏了頭,忙道:“當家的,你帶俺們上這裡作甚?能在城牆上就坐的,都是大官,看熱鬧的只能去城外啊!”
李騾子卻淡定道:“怕甚?我帶你來你跟着便是,城牆上有咱一家的位置。”
說話間,李騾子一家已經隨着衆多身穿官袍的文武官員走上了城牆,因他一身布衣、又面生,不時引來一陣好奇打量。
這讓李招娣愈感窘迫,直到一名拜訪過貓兒的蔡州官員夫人無意中看到了李招娣,忙上前打見禮道:“喲,這不是李大娘子嘛!多日不見,李大娘子可好.”
俗話說的好,宰相門前七品官。
李招娣因心思單純,沒那麼多花花腸子,很受王妃和蔡氏器重,如今已是王妃後宅三大管事之一。
在某些貴婦眼裡,已是一位十分值得交道的對象。
有了這名官太太發聲,頓時引來一片注視目光,得知這位粗壯婦人竟是一位王府管事娘子,頓時圍上來好些個婦人。
有些面皮薄的,躊躇不前,身旁的夫君卻着急了,不住低聲催促,膽子大甚至敢說,“你別看她現下不起眼,以王爺的威勢,不出三五年必成天下之主,到時王妃就是皇后了!那時你再想和王妃身邊的人親近,哪裡還有機會!”
李招娣卻非常不習慣這等衆星捧月的待遇,笨手笨腳的行禮後,趕緊拉着一家人逃出了包圍圈。
身邊人一少,李招娣在藍翔學堂中三年級讀書的兒子李家安馬上道:“爹,你莫非是想借着娘在王府當差的名頭混到城牆上麼?兒以爲,娘能得王妃器重,正是因爲娘不仗勢、不胡亂假借王妃的名義!爹這般做,對娘可不好.”
瞅着一本正經的兒子,李騾子擡手一巴掌打在李家安後背上,笑罵道:“你老子能上貴賓觀禮臺,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誰仗着你孃的名聲了?”
李家安撇撇嘴,明顯不信。
李招娣也很擔心,但別看她生的五大三粗,實則極爲傳統,爲了照顧丈夫的顏面,硬憋着沒開口。
他家就是這樣這些年,李騾子掙錢不少,但具體幹什麼營生卻無人知曉,還動輒數月見不到人,鄰居們便猜測李騾子在做着一些見不得人的營生。
對此,李騾子每回都是笑笑,從不解釋。
時間久了,家人也就這樣認爲了。
對於兒女來講,孃親在王府管事娘子的差事,是一件足以令他們自豪的身份,爹爹當然比不上。
這邊,李騾子上了城牆以後,沿着寬闊甬道快速穿過低級官員就坐的區域,繼續往中央箭樓的方位走去。
“當家的,你到底要去哪兒?前頭咱們進不去吧?那裡好像是長公主殿下、陳經略等貴人就坐的主席臺啊!”
眼瞅不對勁,李招娣忙提醒道。
幾乎同時,前方出現一隊負責此處防衛的軍士,其中一人見李騾子一家徑直朝這邊走來,馬上擡臂橫欄,嚴肅道:“止步!閒雜人等不可繼續前行,觀看閱兵請去城下!”
李家一對兒女因爹爹冒失,不由大囧,趕忙伸手扯了扯李騾子衣角,示意老爹趕快回去吧。
李招娣也紅了臉,正待拉着丈夫調頭,卻見李騾子從懷中摸出一張寸長紙條,雙手遞了過去那名親衛接了,仔細一瞧,上頭是王府頒發的通行條,不但有楚王私印、還有楚王親自簽名。
親衛忙找來連上,一番確認後,那名連長當即一聲‘立正’,數十名親衛齊齊一磕腳後跟,牛皮靴子發出一聲清脆齊響。
通行的道路,自然讓開了。
李招娣和一雙兒女,目瞪口呆,尚未弄清發生了什麼,李騾子已拉着一家走了進去。
因時辰尚早,置於箭樓正下方的主席臺上的並不多。
至少,寫有‘楚王’‘長公主’‘金國太子’‘西夏皇子’的位子上還空着。
李騾子循着座位上寫的名字,找到自己一家座位時,旁邊已坐了一對夫婦,那男的約莫五十多歲,一身紫色官袍。
李騾子和這老者看見彼此,皆是一愣。
可李招娣在王府多年,可是認得那紫袍官員身旁的老婦這不正是胙城侯夫人、當朝宰相蔡源之妻、王府蔡妃之母,王夫人麼!
那麼,握着王夫人手的那老頭,還能是誰?
“民女李招娣,見過蔡大人、夫人.”
終究在王府裡待了那麼多年,李招娣反應過來後,連忙屈身行禮,一邊朝李騾子使眼色,催促他跟着見禮。
站在後方的李家安,只覺一切都很不真實方纔他可看見了,楚王親衛鄭重向爹爹行禮,現下,爹爹帶他們找到的座位,也位於觀禮臺第一排,竟和大齊宰相鄰座?
話說,我家老頭不就是個幹走私漏舶嚮導兼打手麼?
他哪來恁大臉?
是不是搞錯了?
緊接,妹妹發現的疑點似乎也證實了李家安的猜想,只見李家小妹指着座位上寫有‘李國籓’的紙條道:“哥!爹爹是不是搞錯了?咱爹名諱不是叫騾子麼?這裡明明寫的李國籓,咱快走吧!免得正主來了驅趕咱們,好生丟臉.”
許是因爲着急,李小妹這話的聲音不算小,就連旁邊的蔡源都聽見了。
只見這老頭側頭看了過來,一臉嚴肅道:“你們爹爹可不丟你們的人!這李國籓是你爹爹的大名,乃元章親自所起,意欲你父爲國家籓籬,護佑萬民不受戰火!哦,對了,元章便是楚王”
一家人齊齊看向了李騾子,似乎要重新認識這個‘走了歪門邪道’,整天苟着個腰身的夫君、父親。
李騾子裂開嘴,本想臭屁的朝兒子笑笑,不料卻先紅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