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未時,晴朗豔陽,正是冬日中最好的時段。
可王府後宅的氣氛,卻遠不如融融暖陽那般愜意。
小孩子打架慪氣,原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可今日這事,雙方身份一個比一個尊貴,又兼完顏安手上被咬掉一塊皮肉,好像沒那麼好解決了。
五進後宅,先來一步的女衛已將雙方拉開,被蒲鮮死死抱住的完顏安還在不住掙扎,“本宮要殺了你,殺了你們!”
柴圓儀、貓兒趕來不久,待在後宅的蔡嫿等女眷也聞訊跑了過來。
那完顏亮今日受委屈頗多,而今手背上又火辣辣的疼,儘管他內有雄心,但終歸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見到柴圓儀的那一刻,竟沒忍住哭了出來,隨後揚起血淋淋的手,惡狠狠指向剛被鐵膽擦乾嘴角血漬的綿兒,“母后,正是此歪剌骨咬的我,不可輕饒了她!”
歪剌骨是他們女真罵人的話,原意是指牛角內那一層薄薄的天頂肉,腥穢難味,最是賤惡,女真人常用此比作低賤的漢人奴隸婢女。
貓兒第一時間查看了稷兒和冉兒姐弟,見兩人身上無傷才放下心來。
玉儂和嘉柔的注意力也在各自孩子身上,暫時無暇關注完顏安。
倒是蔡嫿,雖聽不懂那歪剌骨是何意,但僅看完顏安的表情也知不是好詞,才淡淡回道:“這位,是王府裡最受王爺寵愛的三娘。”
綿兒是不是最得爹爹寵愛不好說,但蔡嫿明顯是在提醒對方,這小丫頭可不是別家來府裡做客的普通丫頭,是我王府正兒八經的千金。
這話,同時也提醒了嘉柔.綿兒咬傷的這人是金國太子!
並不是說嘉柔畏懼完顏安,只是她清楚如今局勢.楚王需以完顏安爲抓手,控制那部份契丹、女真、渤海等金國舊將。
她身在帝王家,最是清楚男人們爲了達到政治目的,甚事都能做出來,一時間不由擔心陳初會爲了安撫完顏安而懲罰綿兒.畢竟,完顏安手上的傷是女兒所爲。
再者,今日參與衝突的王府子女中,稷哥兒和冉姐兒乃嫡出,人家嬈兒又是受害者.思來想去,還就她的綿兒適合給完顏安出氣。
綿兒是嘉柔的命根子,嘉柔不由想趁前院男人插手此事之前趕快平息,可正當她要開口賠禮之時,卻聽李招娣在外圍嚷道:“王爺有命,請大金皇后娘娘、太子,並王妃和世子郡主移步尚賢堂.”
尚賢堂在前宅三進,是王府最大的一間正堂。
看來,前頭也被驚動了。
嘉柔不由更加着急,可李招娣的傳話裡卻未讓她去,嘉柔一時進也不得、退也不得。
直到柴圓儀、貓兒帶着孩子們往前頭去了,心急如焚的嘉柔還沒想到好法子。
此時卻聽身旁的阿瑜小聲道:“走呀,你不去看看麼?”
“可楚王並未招我們過去呀!”
嘉柔下意識道,已經走出好幾步的蔡嫿聞言,轉身道:“尚賢堂正堂後方有一後廳,僅以木窗帷幔相隔,你不知道?”
“.”
自從一個多月前,蔡嫿與嘉柔在青雲觀進行了一場不算愉快的談話以後,兩人私下裡已許久沒說過話了。
今日,卻是蔡嫿率先打破了這層微妙隔閡,嘉柔念女心切,此時不是合適的鬥氣時機,終於緊趕幾步,彆彆扭扭的問了一句,“楚王.會不會爲了完顏安出發綿兒呀?”
儘管和蔡嫿正鬧着彆扭,可嘉柔還是忍不住想詢問於她,正說明了女眷心中都認同蔡嫿最瞭解陳初。
可蔡嫿聽了這個,卻撇嘴嗤笑一聲,彷彿嘉柔的問題很傻一般,隨後背手繼續前行,口中卻道:“玉儂,你給咱長公主殿下說說,王爺會不會懲處綿兒。”
雖然嬈兒也被帶去了前頭,但玉儂卻只有對完顏安的憤憤不平,全然沒有一點擔心女兒的樣子,只聽她解釋道:“當然不會咯!今日這事又不怪咱家孩子!人家欺負到咱家頭上了,莫說是咬掉他一塊肉,便是將他的手剁了,公子也不會怪咱家孩子!”
嘉柔卻覺着今日之事不同往日,畢竟事關金國穩妥與否,玉儂自是看到了前者臉上未散的憂慮,乾脆直說道:“嘉柔你進府時間短,不曉得公子的性子,他最是護短!莫說公子如今已做了王爺,當年他還是一名都頭時,便敢爲了我殺朝廷欽差”
“咳咳~”
“咳!”
蔡嫿和阿瑜幾乎同時輕咳.這件事在蔡州高層間早已不算秘密,現在整個大齊都快是楚王的了,自然不怕大齊朝廷再秋後算賬,徐榜甚至經常以此事炫耀,來表明當初自己堅定跟隨楚王殺官的決定是多英明、着重強調自己的‘從龍功臣’身份。
可.當着嘉柔的面提起,終歸有點小尷尬。
畢竟,當年殺的是劉齊欽差,是陳初撬得劉齊天下的第一塊磚。
好在此刻嘉柔一心在女兒身上,不知是不是沒聽清,竟也並未多問。
幾十息後,三人去到前宅,從尚賢堂後門溜進了後廳。
尚賢堂內,還是按照名義上的尊卑,請柴圓儀坐了主位。
下方,一邊是陳初、貓兒、陳景彥、蔡坤,另一邊是張浩、羅汝楫、張叔夜、張純孝和斡道衝
方纔陳載文那聲‘刺客’驚起的擾動不小,在陳初得到消息後不久,同席的張浩也迅速從隨從口中得知了世子和太子的衝突。
這就是嘉柔擔心的地方,今日恰逢各國使臣在府內,雖然張叔夜、張純孝兩人早已明確是楚王的人,但張浩、羅汝楫、斡道衝三人,要麼正在騎牆觀望做兩手準備,要麼像斡道衝那般純粹被脅迫簽了城下之盟。
這般情形下,陳初對完顏安的態度便極具象徵意義了,若陳初偏幫完顏安,往小裡說,能在衆使臣面前落個‘公正’名聲,往大里說,甚至可以影響西夏皇帝、臨安周帝未來的抵抗烈度。
是以,當篆雲隔着窗縫偷偷打量一番,告知三人前頭都有誰之後,嘉柔不可抑制的再次緊張起來。
就連蔡嫿也微微皺了眉頭.和金國太子起衝突的,是楚王自家的孩子,不管事實如何,陳初只能處罰自家孩子、安撫完顏安才能顯得公正。
在如此巨大的政治影響下,蔡嫿也不篤定了。
前頭,王府子女除了瀛兒和念兒,四小隻排排站了一溜,今日這般大的陣仗,讓幾人也害怕了。
冉兒和嬈兒尚好,但年紀最小的綿兒卻繃緊了小嘴、嘴角下彎,眼窩窩裡已氤起了水霧,泫然欲泣。
好在冉兒發現了妹妹快要哭出來了,悄悄伸出了手,牽上了綿兒的手,以只有姐妹倆的聲音道:“有爹爹在,莫怕。”
“爹爹一會若打綿兒,姐姐幫我求情”
不說爹爹還好,提起爹爹綿兒反而終於忍不住了,眼淚一串串往下掉,卻不敢哭出聲來。
冉兒見狀,再也不顧在場那麼多大人在,乾脆掏出帕子幫綿兒擦起了眼淚,隨後又想學姨娘那般將綿兒抱起來,好安慰綿兒。可兩人只差了一歲多點,她努力了幾次卻也抱不起來。
四小隻中的唯一男孩稷兒,見狀也跟着紅了眼睛,卻見他執拗的用袖子一擦,噗通一聲跪倒在爹爹面前,仰着頭道:“父親,今日孩兒一時見饒姐姐被人欺負,沒忍住動手打了人!但今日的事,不關家中姐妹,也和勤哥兒、載文無關,父親若罰便罰孩兒一人吧!”
陳稷這麼一說,熊赳赳槓着頭的蔡勤當即跪在了稷兒身旁,直嚷嚷道:“男子漢敢作敢當,那蠻子我也打了,姑父不能只罰稷哥兒一人!”
低着頭裝可憐的陳載文聞聲也跪了下來,小聲道:“姑父,是金國太子對嬈姐兒不敬在先,方纔他那嬤嬤還打了我們,還有,我們那時也不知曉他是金國太子,不知者不罪,念在稷哥兒是初犯,姑父便”
坐在一旁的陳景彥眼觀鼻、鼻觀心,一聲未吭,挨着他的蔡坤瞄了前者一眼,見陳景彥如此淡定,乾脆也閉口不語。
嗯,若三小隻一起捱了元章責罰,倒也不是壞事王府世子、元章的第一順位繼承人,若陳家孫子、蔡坤兒子能和他一起捱了打,日後關係會差麼?
後頭,關心則亂的嘉柔已趴在窗縫邊看了半天,冉兒抱綿兒、稷兒又挺身而出主動攬責保護妹妹的舉動,她都看在眼裡。
從小習慣了宮中冷漠的嘉柔驀地鼻子一酸,身後,一直支耳細聽前頭動靜的蔡嫿卻意味深長道:“家裡孩子都知拼着捱打也要愛護姊妹,卻不知大人老在背後搞那些無聊手段作甚!”
嘉柔自是聽的懂,不由回頭,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可前頭的完顏安聽了陳載文說‘不知曉他是金國太子’的話,當即暴躁道:“荒謬!本宮明明已言明瞭自己的身份,你扯謊!”
看那模樣,若不是被柴圓儀一把拉住,竟作勢上前打人似得。
方纔,陳稷在講述事情經過時,完顏安只以憤恨目光注視下方,未反駁一句,此時因爲一句‘不知他身份’卻暴跳如雷。
在場大人都能猜的,王府小世子所言應該不假。
陳初自始至終未發一言,面色平靜看不出喜怒,但此刻各方使臣卻總又有意無意間往他身上瞟。
貓兒望着跪在地上的稷兒,心疼的不行.便是明知兒子是爲了保護姐妹才與人生了衝突,但爲了大局,還是主動向柴圓儀道了歉。
並主動道:“今日都賴稷兒的乳母沒有隨行照應,寒露,去後頭知會一聲,將涵春堂的賈嫲嫲,杖斃!”
最後這聲,冷峻嚴厲。
在場諸位大人倒不覺着這般處理有甚問題一個奶媽下人而已,打死便打死了,剛好給太子出口氣,也好減輕世子面臨的懲罰。
須臾間,能想到讓下人背鍋、爲太子出氣,在使臣心裡已是最佳解決方案,甚至有人暗贊王妃機智。
“王妃,不必如此”只有柴圓儀象徵性的勸了幾句。
可貓兒隨行侍應的寒露清楚聽明白了王妃話中的機巧,早已應了一聲走了出去,似乎是去執行命令了。
稷兒稍稍呆愣一下,差點將那句‘母親,孩兒何時有了一個賈姓乳母’問了出來。
賈.不就是假麼,假乳母,便是杖斃空氣。
王府打死個下人,誰還敢親自要求驗屍不成?
王妃說打死了,那便是打死了!
眼看一場孩子間鬧劇即將就此收場,那完顏安卻不知是不是因爲貓兒好說話,而上了頭,只見他再次擡手指向了陳稷、陳綿,叫道:“不成!你家乳母又沒打我,本宮要親自抽他倆三十鞭方可消氣!”
“安兒,不可胡鬧!”柴圓儀越勸,完顏安越來勁。
始終沒有開口的陳初,這纔看向了完顏安,只聽他道:“不勞殿下動手,我回去自會懲治犬子。但今日我家下人有罪,已杖斃,殿下的乳母呢?聽說,她還以下犯上對陳、蔡兩家公子動手了?”
“.”
完顏安一怔,可一直沒說一句話的蒲鮮嬤嬤卻猛地擡起了頭,內心迅速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懼。
“你敢!”完顏安終於憋出一句,但明顯沒有對上稷兒那幫孩子時有底氣。
陳初卻朝廳外隨意揮了揮手,同時道:“招娣,將孩子帶去後頭。”
這是怕當場杖斃會嚇壞孩子們。
李招娣帶着王府兒女出廳的同時,小乙已帶人將蒲鮮摁到了地上。
完全被恐懼和憤怒佔據的完顏安想撲下來阻攔,卻被一名親衛牢牢抱住,任憑他踢打也掙脫不開。
行刑相當迅速,甚至衆使臣都沒反應過來時,臂粗的水火棍已落在了蒲鮮的後背上。
一棍嘔血
這是根本沒留手啊。
也是,小乙這幫駐家親衛,和見了面就兄長、哥哥不離口的稷兒本就親近,今日眼瞧小世子受了欺負,王爺又下了死令,怎會不痛下殺手。
幾棍下去,原本咬緊牙關不吭聲的蒲鮮再也忍不住了,用盡最後一絲氣力,以女真語大喊道:“主子,需忍!”
完顏安目眥欲裂,偏偏沒有一點辦法。
直到數十息後,蒲鮮漸漸終於沒了聲息.
我家死一個假乳母,你家死一個乳母,蠻公平的吧?
坐在椅子上的斡道衝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他總覺着,楚王當衆杖斃金國太子乳母,不止是震懾完顏安,也有給他們看的意思。
陳景彥隨意掃了一眼無能狂怒的完顏安,心道:還不是你自找的,原本元章不願與你一個孩子計較,你卻一而再、再而三挑釁生事,要知曉,當初完顏亶帶去南京的兒子,可不止你一個!
直到此時,陳初才起身向柴圓儀一禮,道:“今日令皇后受驚,皇后恕罪。”
“無礙,楚王處理的極爲妥當.”柴圓儀擠出一絲笑容。
隨即,陳初轉身面向衆使臣,只道:“後宅些許小事,耽誤了諸位飲酒的興致,走,回席繼續,本王自罰三杯”
蔡坤忙一擡手,請妹夫先行,隨後道:“哈哈哈,是是是,莫被憊懶下人影響了興致,今日犬子也闖了禍,我也該自罰三杯以示懲戒.”
說着以示懲治,但那口吻神態卻因‘犬子’和世子一起闖禍,有股子驕傲一般。
待衆人離去,還留在堂內的完顏安終於掙脫了束縛,只見他先往親衛腿上踢了一腳,才急匆匆跑到蒲鮮身旁,扒拉幾下,後者全然沒了一點聲息。
這位乳母,從他出生帶他到七歲,感情極爲深厚。
此刻見她升級斷絕,完顏安不由悲從中來,幾步跑到柴圓儀身前,哭道:“母后,兒臣要爲蒲鮮嬤嬤報仇,要將他們都殺了!”
正靜靜望着蒲鮮屍首的,柴圓儀毫無徵兆地揮起一巴掌扇在了完顏安臉上,低聲斥道:“你今日,但凡知曉甚叫適可而止,也不會害你乳母枉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