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二,晨間一場驟雨,爲東京城帶來片刻清涼,也爲近日來的喧囂畫上了句點。
萬勝門西汴河旁十里亭,陳初與折彥文等人依依惜別。
先皇葬禮已畢,各國使團以及各地前來弔唁的官員紛紛離京。
將門子弟自然也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倒是佟琦之父保安州節度使佟威前日給陳初來了封態度恭敬的親筆信。
信中除了向陳初維護佟家臉面表示感謝外,還提到了想讓陳初爲佟琦謀份差事的請求。
以佟家之勢,爲自家嫡子安排一個好前程的能力還是有的,佟威之所以向陳初開口,只是爲了表達佟家向楚王靠攏的意思。
但陳初卻着實頭疼了一番.
淮北軍中,派系相對簡單,只分爲元老派和建制派。
元老派自然是隨陳初起於草莽的那幫桐山老兄弟,建制派則是蔣懷熊、江樹全等官軍。
元老派爲保守派,建制派爲激進派,雙方唯一的區別便是保守派嫌激進派不夠激進.
總之,淮北軍的軍隊體系非常單純,不但沒有受到其他勢力的影響,甚至陳初那四位結義兄弟在軍中也沒有多少影響力。
這源於建軍初期蔡嫿的一再提醒.她的枕頭風不但吹跑了其他幾家染指軍隊的可能,便是自己的堂弟蔡思也是在她的勸說下,被陳初從軍隊系統轉移到了行政系統。
單憑這點說,蔡嫿不但一心對陳初,對孃家甚至有些冷酷了。
佟琦安排進淮北軍不妥,但佟家的示好也不能置若罔聞,於是陳初想了個法子,讓武衛軍副指揮使劉百順連同佟琦重組禁軍
見此,最早表露有意親近楚王的荊鵬,自是不甘落於人後,也提出了爲楚王效力的想法。
陳初乾脆又藉着蔣懷熊進京,以後者爲正、荊鵬爲副,重編京城十軍廂軍
是以,這次離京,兩人都會留下來。
“楚王留步吧。”
“也好。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諸位一路順風。”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陳兄保重。”
“保重!若有閒暇,可來淮北一遊,陳某掃榻以待!”
“定會叨擾.”
武人少矯情,再次拜別後,折彥文、鄺思良等人率各家侍衛打馬向西.
陳初眺望逐漸遠去的背影,忽覺有些疲憊。
入京後,一樁樁一件件事紛沓而至,讓人喘氣的機會都沒有。
如今,該拉攏的拉攏了,該打壓的打壓了,該糊弄的暫時糊弄過去了,總算能鬆口氣了。
陳初一行調轉馬頭回城。
午時初進城,佟琦、荊鵬對自己的新工作飽含熱情,先後與陳初分別,忙自己的差事去了。
去往歲綿街楚王府的路上,陳初不知忽然想到了什麼,臨時起意轉去了榆林巷尚書府。
如今,蔡源在景明坊隔壁巷子購置了一棟四進宅院,已搬了過去。
陳景安則外出辦事了,以至於整座宅子裡顯得冷清許多。
陳初熟門熟路來到了第四進後宅的一座僻靜院子外,進院前,不自然的咳嗽了一聲,對剛剛擔任了親兵職務的二郎和小乙道:“你倆在此等候,不許任何人進來,記得了麼?”
“是。”小乙有模有樣的抱拳應道。
二郎卻賤兮兮的一笑,勾頭往院內瞅了一眼,以‘我都懂’的過來人神色道:“陳大哥,放心吧!我和小乙一隻蚊子都不會放進去!”
陳初不由失笑,擡手給了這小子一個腦瓜崩,“就你話多!”
兩月前,二郎四人生擒了單寧圭,立下大功,卻也將陳初嚇了一跳。
同時,毛蛋年歲漸長,也該像寶喜那般外放軍官了,陳初便將二郎和小乙調到了身邊,如此他們相對安全一些,也能學些帶兵打仗的經驗。
陳初入院後,兩人尋了個陰涼處坐了,二郎忽道:“小乙,陳大哥是不是又給咱添位嫂嫂了?”
“男子漢大丈夫,三妻四妾實屬尋常。”小乙先肯定了陳大哥偷腥的行爲,反正在他們眼裡,陳大哥作甚都是對的。
接着,纔不小心透露了真實想法,“但在我心裡,嫂嫂只有貓兒姐姐一人!”
小乙身爲棲鳳嶺子弟,父母皆早亡,世上只許老漢一位親人。
他得來的第一件冬衣、第一雙棉鞋,都出自貓兒之手。
所以,在小乙心裡,貓兒不止是陳大哥的妻子,也是他心目中亦姐亦母的角色。
這一點,二郎倒也認同,不過他卻又問道:“那陳先生在你心裡便不是嫂嫂了?”
“自然也是!”小乙連忙糾正方纔的說法,補充道:“在我心裡,嫂嫂只貓兒姐姐和陳先生兩人.”
陳先生自然是玉儂了,他們的啓蒙老師,最好說話、脾氣最好、愛給他們帶零食吃。
於是,二郎又問道:“那蔡三娘子呢?她不算嫂嫂麼?”
這次,小乙猶豫了一下,最終卻道:“也算.在我心裡,嫂嫂只貓兒姐姐、陳先生、蔡娘子三人”
“哈哈哈”
二郎不由樂了起來,隨即道:“伱就少操心吧,陳大哥找女子的眼光毒的狠,可比我那糊塗兄長強多了!”
蔡三娘子雖然和他們這幫年輕人打交道不多,但家中兄長叔伯私下喝酒時講過,蔡娘子雖名聲歹毒,卻是做事最多的那個便是當年陳大哥起家一戰,都賴三娘子關鍵時刻一錘定音。
至於何爲‘起家一戰’,兄長們卻言語不詳。
那廂,陳初登上二樓,阿瑜正在臥房內整理堆成小山的案牘。
這些都是開封府的田畝資料,陳初需要對生產資料做到心中有數,纔好對症下藥。
一旁,爲阿瑜做副手的篆雲見陳初到來,看了眼故作高冷的阿瑜,笑嘻嘻的退了出去,並掩上了房門。
“叔叔怎捨得來阿瑜這裡了呀?不陪你那幫兄弟們了麼?”
阿瑜一開口,便稍稍帶了些醋意。
自打到了東京後,兩人夜夜歡好,時時廝守,享盡了快活.後來,陳初爲了盡地主之誼,卻帶着那幫將門子搬去了歲綿街楚王府
至今,已有半月未曾親近。
陳初呵呵一笑,道:“他們方纔已經離京了”
阿瑜沒來由的心兒一顫.他們走了,也就是說兩人又能像以前那般雙宿雙飛咯?
可秀麗面龐上卻依舊一片平靜,雙目繼續看向書冊,邊書寫邊裝作漫不經心的“哦”了一聲。
陳初見阿瑜茶裡茶氣的清矜模樣,不由哈哈一笑,彎腰將人一把抱起,“哦什麼哦?拿來吧你.”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自東京城南朱雀門入城,駛進了寬闊御街。
車轅一側,坐了位一身勁裝高挑女子,另一側,則是位丫鬟打扮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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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丫鬟新奇的四處張望一番,轉頭向車廂內喚道:“三娘子,到了到了!”
車廂內一陣窸窣,隔着紗簾,隱約看見一名身着紅衣的女子剛睡醒一般伸了個懶腰,便是隔着一道紗簾,也可見洶涌峰巒.
兩息後,一張顛倒衆生的嫵媚臉蛋從車窗中探出,眯眼打量一番,自言自語道:“好一個錦繡東京,果然名不虛傳”
午時一刻。
景明坊棲雲巷,門房內的蔡家老僕看見自家三娘子忽然出現在府門外時,驚喜不已。
如今的三娘,可是整個蔡家的驕傲,老僕激動之餘便要通稟老爺您最寵的女兒從老家來看您了!
可蔡嫿卻攔住了老僕,自顧自的去往了內宅。
後宅石榴樹下,今日無事的蔡源只穿了一身裡衣、手持書卷,躺在一張躺椅上,說不出的愜意。
旁邊,還有一位約莫三十歲的豐腴婦人,正在一顆一顆的喂老蔡葡萄,偶有汁水從嘴角溢出,那婦人便溫柔的用手絹幫蔡源擦拭一番。
蔡嫿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幅畫面.
天上掉下來個好女兒,蔡源起初是開心的,顧不上穿鞋子便站了起來,揉了揉老花眼,難以置信道:“嫿兒?真是我嫿兒?”旁邊那婦人卻緊張的站了起來。
蔡嫿何等玲瓏心竅,一眼便知怎回事了,卻見她不疾不徐的踱到父親對面的石凳上坐了,媚目對那婦人好一番打量。
經歷了無數風浪的蔡源竟忐忑了一陣,隨後卻也反應了過來。
我是你爹!老子爲家操勞一生,享受享受怎麼了!
接着奏樂接着舞!
想到這裡,蔡源收起了初見女兒時沒出息的模樣,換了一副威嚴神情緩緩坐了回去,同時往下壓了壓手,示意那婦人也坐,然後道:“嫿兒,這是周姨娘,快來見禮”
說是這般說的,但周姨娘不知是不是聽說過蔡家三娘心狠手辣的名號,明顯有些畏懼,遲疑不敢坐。
蔡嫿也沒向這位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女子喊姨娘,反而看向了爹爹,陰陽怪氣的搖頭嘆道:“哎,孃親在家還擔心您吃不吃得飽,穿不穿的暖。誰能想到,老爺子也學會金屋藏嬌了呀。”
“咳咳~”
蔡源以咳嗽掩飾尷尬,解釋道:“這件事,爲父本來打算這幾日就告知你孃親的。哎,嫿兒也知曉,爹爹年紀大了,身邊少不了人照應。”
“嘻嘻,爹爹說的在理。都怪咱自家養出的下人蠢笨,娘上個月便說讓銀鎖、玉扣來京照顧爹爹,爹爹卻死活不肯.看起來,那倆笨丫頭確實比不得周娘子知情識趣呀。”
蔡源被女兒當場拆穿,再看看窘迫的周姨娘,老頭子也有了幾分火氣,不由道:“你來東京,不先回自己家,來我這裡作甚?”
蔡嫿自己家,自然是指隔了兩條街的楚王府了。
“哎喲,爹爹您這話說的,果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蔡家已不是我的家了?再過幾年,爹爹老樹開花,與周娘子再誕下一個丫頭,怕是要連我這女兒都不認了哎!”
說不過!根本說不過!
其實吧,以如今蔡源的地位,孤身在京的情況下找個姨娘照顧起居,根本算不得什麼。
偏偏蔡嫿抓了他未將此事提前告知妻子這個紕漏,一再陰陽怪氣。
蔡源又氣又急,正對這女兒無計可施之時,忽地想起一招禍水東引的計策來.
卻見,老蔡臉上的怒氣滿滿消散,只聽他氣定神閒道:“嫿兒啊,爲父對錯,自有你娘與我計較,卻沒有你斥責長輩的道理。你若閒的無事,不如多管管你那夫君吧”
“!”
陳初在東京和阿瑜的事,自然通過白露傳回了蔡州,蔡嫿進京後直接來找爹爹,本來還想和討論一番陳家到底對能對陳初有多大助益。
不想卻在此處看到爹爹金屋藏嬌的一幕,搞的她也沒了說正事的心情,並藉機將某些情緒發泄到了爹爹身上。
但現在老蔡不講武德,直接拿女兒女婿的癢處膈應蔡嫿,讓小蔡險些破防!
話不投機半句多,蔡嫿豁然起身,離去前,卻對那周姨娘道:“看在你照顧我爹爹的份上,我稱你一聲姨娘!以後,若你無二心,我保你孃家一世富貴!你若敢對我爹爹不住,我殺你全家!”
殺氣四溢的警告,嚇的周姨娘面無血色。
但蔡嫿如此霸氣,卻讓蔡源的老臉掛不住了,只見老蔡拍着躺椅扶手道:“放肆!沒大沒小!我是你爹,你便是做了王妃,我也是你爹!”
蔡嫿撇撇嘴,轉身離去,只是剛走到垂花門旁,卻又駐足渺目回看,道:“哼!天下烏鴉一般黑!”
“你!孽子,孽子啊!”
老蔡氣的捶胸頓足若他沒猜錯的話,女兒說的這天下烏鴉,便是指他老蔡和陳初這對翁婿。
尚書府四進後宅,日中正午,蟬鳴聒噪。
坐在院外樹蔭下昏昏欲睡的二郎看見一道紅衣身影飄然而至時,還有些恍惚.這女子,怎那麼眼熟?
“小乙小乙,這兩人怎那般像蔡娘子和沈教頭啊!”
“哪是像啊,本來就是!”
小乙揉了揉眼睛,站了起來。
一臉溫柔笑意的蔡嫿已走到了兩人身前
‘蔡三娘子何時來了東京?’這是小乙和二郎心中同時升起的疑惑。
可不待兩人細想,蔡嫿已笑着向兩人屈身行了禮
“啊呀,嫂嫂怎能向我們行禮!”二郎忙不迭回禮。
聽聞嫂嫂稱呼,蔡嫿笑容愈盛,卻聽她道:“兩位少年英雄如何當不得嫂嫂一禮?如今,你們生擒單寧圭的消息已經在蔡州傳開了!”
少年人,最盼望的就是在家鄉父老面前露臉、揚名天下。
聽蔡嫿這般講,兩人只覺骨頭都輕了幾兩,只顧摸頭傻笑。
蔡嫿隱蔽的往院內緊閉門窗的二樓瞟了一眼,笑着從頭上拔下兩根金簪,分別賽到了二郎和小乙手裡。
二人還在發愣時,蔡嫿斂了笑容,幽幽一嘆,道:“我與那單寧圭有仇,此次你們算是爲嫂嫂報了大仇,這兩隻簪子就當是嫂嫂的一點心意.”
“那怎成?這都是我們的分內事”小乙連忙推辭。
蔡嫿卻一皺眉,嗔道:“和嫂嫂客氣什麼?你們不知,家鄉多少小娘等着見你們一面呢。待你們回了蔡州,若遇見中意娘子,可把簪子贈與她。休推辭,快收下!”
從蔡嫿開口講第一句話開始,二郎和小乙就覺腦子不夠用了,除了一直傻笑,做不出太多反應。
我們也成了英雄了,家鄉果真有許多小娘仰慕我們麼?
此時,他們滿腦子只剩了關於衣錦還鄉的想象
“好了,收下吧,嫂嫂先進去了。”
“哦哦,謝過嫂嫂”
蔡嫿和鐵膽一前一後入院,鐵膽以二郎和小乙看不見的角度,悄悄朝蔡嫿伸出了大拇指,佩服的一臉。
而二郎和小乙已重新坐回了樹蔭下,端詳着簪子,各自傻笑.
“小乙,嫂嫂這簪子你想送誰?”
“沒想好,你呢?”
“我想贈與蔣茜.”
“蔣茜?蔣都統家的二女麼?”
“嗯!”
“哎呀!那女子可是惡的很,會拳腳功夫!”
“嘿,你懂甚!我就喜歡攢勁的丫頭,哈哈哈”
“哈哈哈”
“小乙?”
“嗯?”
“我怎覺着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我也有點這種感覺.”
院內,有鐵膽在,放風的篆雲根本來不及發出示警信號
蔡嫿放輕腳步上了二樓,隔着房門,阿瑜曲折婉轉的聲音已清晰可聞。
捉賊捉贓,捉姦捉雙.
這下,跑不了了。
輕推了一下房門,裡面閂着。
蔡嫿移步到了窗前輕輕一推.窗子緩緩打開
內裡,花梨木大牀上,正以‘個’字式歡快馳騁的阿瑜感覺一絲微風吹入室內,下意識往窗口一看.登時嚇得魂飛魄散。
下一刻,便如同受驚鴕鳥一般,尖叫一聲慌忙趴到了陳初身上,胡亂扯了被子便要往身上罩。
起初,不明所以的陳初還傻傻問了一句,“怎了?”
阿瑜渾身抖個不停,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鑽進去,自然顧不得迴應陳初。
最終,若有所感的陳初以一個別扭的姿勢擡頭一看,卻見一襲紅衣的蔡嫿,以手托腮支在窗臺上,笑容淡淡,檀口輕啓,“怎停了?繼續呀”
“.”
同樣被嚇了一跳的陳初,幾息後便冷靜了下來,只見他隨手抓了件衣裳蓋在阿瑜後背上,認真道:“嫿兒,你怎來了?想死我了阿瑜想學騎馬,我先帶她適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