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日,路安候封王之事開始進入流程,範恭知爲路安候擬封‘楚’王,交由攝政長公主嘉柔行璽授封,再交禮部擬定吉日冊封。
可十七日早朝時不小心在宣德門跌了一跤的禮部尚書許德讓卻以養病在家爲由,暫時將此事壓在了禮部衙門。
許尚書此番舉動,引起了個別官員的敬佩。
如今滿朝唯路安候是舉,只有許尚書鐵骨錚錚,以這般不配合的態度彰顯了大齊朝堂所剩無幾的士人風骨,可敬可佩啊!
但陳初也沒慣着他,僅僅等了三日,便藉着許德讓稱病的由頭,提拔了工部郎中杜兆清爲禮部侍郎,接手冊封事宜。
二十三日,一切流程快速通過後,陳初在大慶殿內受封楚王,妻趙氏封楚王妃,蔡氏、陳氏封側妃
消息一出,京畿默然,各地議論紛紛。
掌兵權的樞密使封王,別說齊國沒有過先例,便是立國三甲子的周國也沒有出現過。
如此權臣,有名有實,當世罕見。
封王當日,朝廷再議大行皇帝喪葬之事,由楚王陳初、權判尚書都省事範恭知、兵部尚書張純孝、工部尚書魯朝季四位重臣護喪,商定各項事宜,並命大齊各路遣人前來參加皇帝葬禮。
自十六日東京生亂,至二十三日陳初封王,歷經七日,消息早已傳遍各地。
相比此時東京城內的風平浪靜,原本與魯王交好的軍頭經過數日準備,逐漸有了異動。
二十四日,河東路威勝軍、澤州軍兩軍匯聚萬人駐於澤州境內天井關,距東京城只有五百多裡。
雖暫未東來,但其舉動令人生疑。
兵部去文,質問威勝軍節度使祝恇爲何私自調兵,後者已讀不回。
見此,陳初按兵不動,兩日後,卻接連有爆炸消息公佈。
二十七日,已與官兵纏鬥多年的河北路王彥叛軍,忽在《大齊七曜刊》上發佈聲明,言道:國本多事之秋,不願再見兄弟父子相殘、生靈塗炭,河北王彥願率部八千受楚王招安!
此消息一出,各地軍頭無不驚異莫名。
這王彥所部,並非一幫盲聚草莽,不然,當初魯王也不會多年與其糾纏而束手無策。
並且,這王彥的聲明非常耐人尋味他並非受朝廷招安,而是點名受楚王招安.
這則消息尚未消化完畢,二十八日,《大齊七曜刊》再刊一文,這次主角換成了已反叛多年的原山東路官軍歸義軍。
聲明中,歸義軍首領楊安、徐汝賢同樣有感楚王大義,願率部爲國驅使。
隨後,兩路‘叛軍’原地駐紮,等待楚王派人前來整編授銜,王彥、楊安、徐汝賢等人已啓程進京,準備覲見嘉柔殿下、楚王。
這.已是大齊立國以來少有的好消息,並且是接連兩樁。
頗有些新朝新氣象、四海歸心的象徵意味。
原本那些私下對陳初封王頗有微詞的官員,也不得不心悅誠服。
就連‘臨時工’嘉柔,也籍此收穫了一波聲望。
自古以來,軍功便是上位者獲得崇高名望的不二之選,更別提是以這種兵不血刃的方式收服了兩路亂軍。
而其他軍頭關注的重點,則在楚王突然間又得了一萬多善戰之士。
如今,淮北軍東京駐軍、淮北駐軍,再加這已經亮明瞭山頭的兩路歸正亂軍,楚王可控精銳已近四萬。
大齊境內,便是實力最強橫的永興軍折家也不過一萬多馬步軍。
氣候已成的楚王,已不是某一地軍頭能撼動了,除非,天下各軍共剿之。
但各家有各家的地盤,各家有各家的利益,嘉柔殿下雖是女子,卻也佔着劉齊正統的名分,無端端誰願觸這個黴頭。
於是,到了三十日這天,屯兵於天井關的威勝軍節度使荊超悄悄率軍回撤駐地,並遣子荊鵬前往東京參加大行皇帝弔唁。
至此,東京內外暫平,風雨飄搖的大齊,在經歷了一場動亂後,反而出現了罕見的四方靖平。
數百里外的蔡州城,陳景安在節帥官衙值房內接見了周國樞密院機速房的胡佺。
早在去年陳初大婚前,雙方便一直保持着接觸,但這次,胡佺卻帶着情緒,“守謙兄,按說你齊國之事,本不該我置喙,但齊國朝廷封路安候爲楚王,意欲何爲?”
楚地,橫跨淮水南北,這個封號往小裡說,容易引起周國驚疑;往大里說,你齊國是在覬覦周國之地麼?
陳景安也沒給這位同年好臉,徑直道:“方纔,邦衡只有一句話說對了。”
“哪句?”
“就那句‘按說你齊國之事,本不該我置喙’.”
“守謙這是不講道理嘛!哪有封號封到他國境內的?楚王改爲淮北王更妥帖些。”
“哧~”
陳景安嗤笑一聲,道:“你周國已丟了淮北半壁江山,此時再來糾纏這等細枝末節,不是貽笑大方麼?”
“你!”
陳景安這句戳到了周國痛處,胡佺方纔裝出的假惱也變作了三分真怒,可隨後,胡佺迅速調整了心態,沉默片刻,換了一副誠懇語調道:“哎!守謙兄又不是不知,陳公在朝中舉步維艱,你與陳公同出一脈,此事也是他的意思.”
不提周國兵部侍郎陳伯康還好,一說起此人,陳景安當即皺眉道:“議國事莫論私情!再者,數月前,你們臨安日報忽然爆出楚王妾室陳姨娘乃是陳大人走失愛女,便是他的主意吧?”
“呃”胡佺一時語塞。
此事自然是陳伯康的主意,他原本是想借此離間陳初和齊國朝廷,可不想,後來的事態發展完全超出了他們的預計。
見胡佺尷尬,陳景安又道:“咱們各爲其主,爲國謀事,無可厚非。但偏偏要將婦人拽進大局之中,卻有些下作了!”
聽陳景安說的難聽,胡佺吭哧半天,憋出一句話來,“誰說陳公是要利用婦人了!陳公真有一女幼年走失,那陳姨娘說不定真是他家千金.”
“你當我是三歲孩童麼?騙鬼去吧!”
晨午巳時,結束了與胡佺不算太愉快的會面後,陳景安輕車簡從出了官衙,準備去城南校場看看蔣懷熊招募新兵的現場。
路過位於衙前街上的股票交易所時,只見寬闊大廳內人頭攢動,有些人已經排到了外邊。
有交易所夥計站在梯子上,在一面寫有四海商行、鷺留圩農墾集團等股票的大黑板上不斷更改着股票價格。
陳景安駐足看了一會,只一刻鐘時間,便眼睜睜看着四海商行的股票從十三貫一百零七錢漲到了十三貫七百二十錢。
鷺留圩農墾集團也不遑多讓,在這兩支股票的引領下,四通客運、漕記河運、朱家築料等股票全線飆漲。
這已是定例了,每逢淮北軍征戰獲勝,便會在蔡州交易所引起一回股票暴漲。
如今,盯着股票價格的淮北商戶,獲得前線消息的速度比起府衙也慢不了多少。
六月十七午後,淮北軍控制了東京城,六月十九的辰時,府衙得到了消息。
而商戶們,僅僅比府衙衆人晚了一個多時辰,便通過他們合資建起的消息渠道獲知了此消息。
信息反映到市場上,便是商戶們哄搶四海商行、鷺留圩農墾的股票,繼而導致了價格大漲。
阜昌八年四海商行剛上市時,每股作價十貫,後來隨着桐山系的急速擴張,股價一張再漲,至本月淮北軍佔據東京的消息傳回,股價已突破百貫大關。隨後,主持商行之事的蔡嫿以‘股價太貴會導致投資門檻過高’的理由,將股票一分爲十,在繼續少量投放流通股份的情況下,又一次做大了股市。
據陳景安所知,如今這兩大股的投資人中,已有近一成來自南邊的周國,其中不乏吃着朝廷俸祿的官員。
這些人買了四海商行或鷺留圩農墾的股票,便在某種意義上投資了淮北、形成了鬆散的利益同盟。
雖股票交易都是不記名,但陳景安知道,蔡三娘子手裡有一份秘密名單,上頭,都是些和淮北有利益糾葛的南朝官員.
淮北勝則股票漲,股票漲,他們便坐收漁利,卻不知,若哪天淮北和周國起了衝突,他們會怎樣選擇?
陳景安在讚歎蔡三娘子謀略深遠的同時,也在感慨,若不是令人和元章同甘共苦過,這蔡三娘子怎也值個正室夫人。
正感嘆時,卻聽一陣鑼鼓喧鬧,擡頭看去,卻見東門行來一隊儀仗,胞兄陳景彥正陪着欽差往灑金巷方向走去。
陳景安不有想起,昨日兄長曾邀請他今日一同迎接天使,陳景安沒有官身,又懶得應酬,乾脆婉拒了事。
此時看來,這欽差便是來宣讀封妃旨意的。
原本要去往城外的陳景安沉吟片刻,忽然笑了笑,掉頭去往了書院街。
書院街蔡州五日談報館。
值房內,陳瑾瑜先後看完了蔡州文學院院士韓昉、董習的文章,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這兩老頭,好吃好喝養在城外文學院,起初整日牢騷滿腹,對蔡州施政方針以及路安候的霸道風格指指點點。
好像不這般就顯不出他們似得。
可,自從數日前,兩人得知路安候已爲樞相、受封楚王候後,態度突兀地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接連寫了幾篇辭藻華麗的駢文,爲楚王歌功頌德.
陳瑾瑜這才得知,人家並不是看不上權貴,只是以前的路安候僅爲一地之雄,人家看不上。
但如今陳初做了樞相,那就不一樣了!
學成文武藝,販與帝王家.楚王,總歸沾了個‘王’。
剛剛看完這兩篇肉麻駢文,不久前從桐山調來擔任陳瑾瑜副手的柳長卿扣門入內。
交來幾本剛剛完成刻印的連環畫。
最上頭那本,封皮上印有一跨馬揮劍的俊朗男子,男子劍下,則是一頭生的奇形怪狀、勉強能辨認出是一頭長角大牛的生物。
這本連環畫的名字叫做《楚王斬白牛》.底下兩本,封皮各有不同,分別爲《楚王平亂》、《棲鳳嶺初遇》。
這些連環畫,還是陳瑾瑜聽柳長卿講起楚王當年以《西遊釋厄傳》宣傳駐顏果的故事後,得到的啓發。
那怪志話本能神話一種蔬菜,自然可以借用此手段神話一個人。
《楚王斬白牛》,沾了些離奇神性。
《楚王平亂》,改編自陳初平定淮北,主要突出了一個楚王守護淮北百萬百姓。
而《棲鳳嶺初遇》,則講了楚王當年和令人初遇的浪漫故事,突出一個親切人性。
這便是陳瑾瑜想要達到的效果,讓衆多未曾和陳初見過面的天下人,對他生敬生愛。
爲以後大事鋪墊.如今在淮北高層,都是大夥心照不宣的秘密。
再者,陳初坐鎮東京後,陳瑾瑜在宣傳上,已沒了什麼顧慮。
巳時中,篆雲忽然來報,陳景安來了。
二叔可從未來過報館,陳瑾瑜驚奇之下,親自迎二叔進了值房。
趁着侄女親自奉茶時,陳景安在值房內隨意看了看,一眼便被公案上的小人書吸引了目光,不有上前拿起翻看起來。
陳瑾瑜見狀,靦腆笑道:“阿瑜胡亂弄的,叫二叔見笑了。”
說這話時,陳瑾瑜既害羞又期盼,期盼二叔能察覺小人書的大用。
心思縝密的陳景安也沒讓陳瑾瑜失望,粗略翻看後,當即讚道:“阿瑜,這可不算胡亂弄的。此物有大用啊.”
見此,陳瑾瑜滿意的抿嘴笑了起來,卻反問一句,“有何大用?二叔說來聽聽?”
“咦,還要考校二叔啊?”陳景安心情不錯,指着那連環畫道:“這東西沒有閱讀門檻,識字之人可看下方文字。不識字的幼童、老嫗,也可看圖識故事,極易於傳播,想來不久後,元章的名聲便要在淮水兩岸的百姓中傳開了。”
聽二叔一語道破了其中關節,陳瑾瑜愈加得意,自顧解釋道:“嗯,二叔所言極是。並且,喜歡看志怪的人定然對斬白牛的故事愛不釋手;對行軍打仗中意的,可看淮北平亂;若是愛聽書生小娘的,棲鳳嶺初遇,定能滿足他們的胃口”
哎呦,這是要做到全性別、全年齡覆蓋啊!
眼見侄女洋洋自得,陳景安笑了笑,卻意味深長道:“阿瑜,你做這麼多,元章知曉麼?”
“.”
陳瑾瑜被二叔一句話問的愣在了當場.自從五月一別,一個多月來陳初連封信都沒有,她卻還在事事爲着叔叔謀劃,這種感覺自是讓人覺着有些委屈。
同時,二叔這話裡,好像已窺破了某些事。
委屈的陳瑾瑜望了二叔一眼,見後者依舊一臉和煦笑容,不知怎地,膽子忽然便大了起來,不禁委屈道:“他眼下不知,以後定然會知我做了許多事。”
陳景安點點頭,又道:“那阿瑜可知曉,欽差來了,要封令人爲王妃,便是蔡三娘子,和與你交好的陳姨娘,都被封了側妃”
“.”
初次聽說此事的陳瑾瑜微微張着小嘴,呆愣了半天此刻心情不知該怎說纔好,她已舍了女兒家所有矜持,便是那私會媾和之事都做了。
可如今,叔叔得勢,爲家眷人前顯貴,她,卻連吃醋的資格都沒有。
這麼一想,阿瑜愈加覺着自己是全天下最委屈的人,一度想要下決心,往後再不理叔叔。
顧不得二叔在前,陳瑾瑜背過身,面朝書架默默哭了起來。
陳景安見此,心中早已有的某些懷疑,當即坐實。
但他,和陳景彥想的不同.
陳景安無聲一嘆,忽然對陳瑾瑜低聲道:“阿瑜,元章招我入京爲他參贊,你,願意隨我一起去麼?”
“二叔!”
陳瑾瑜猛地回頭,因動作幅度過大,臉頰上的晶瑩淚珠都被甩飛了去。
俏臉尤有淚痕,但那對迷人酒窩卻已抑制不住的浮了出來,“二叔此話當真!”
“自然是真的,你爹爹那邊,我替你去說”
“那我們何時出發!”
方纔,想要從此再不理叔叔的決心,已拋到了九霄雲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