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陳初走出御書房。
晨午的日頭已是異常毒辣,只在太陽下走了幾步,身穿甲冑的陳初便被熱了一腦門子汗。
大慶殿前的廣場上,空空蕩蕩,只有一名小黃門跪在宮牆下,弓着身子吃力的洗刷着地磚。
也不知是犯了錯被懲罰,還是在做本就屬於他的工作。
陳初暫時無事,臨時起意,轉身朝那名小黃門走了過去。
旁邊的引路太監嚇了一跳.皇城可不是你侯府的後院,走哪條路進宮、走哪條路出宮,都有定製,怎能胡亂晃悠。
但,今天路安侯剛在早朝立過威風,這太監鼓了幾回勇氣,也沒敢開口提醒。
陳初邁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到那名小黃門身前。
高大的身影遮擋了陽光,小黃門這才擡頭看了過來,似乎不明白這名年輕將領是誰、也不明白對方爲何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小黃門仰着頭一臉迷茫。
陳初也藉機觀察了此人一番,約莫十八九歲,身形瘦小,額頭上個有結痂舊傷、臉頰上有新傷.
身旁那太監或許是急於表現,上前一腳踹到了小黃門的肩膀上,尖聲斥道:“瞎了狗眼!見侯爺還不磕頭!”
那小黃門一個趔趄,急忙穩住身子,伏地扣頭道:“見過侯爺,見過侯爺”
陳初擺擺手,阻止了身旁太監想要繼續耍威風的慾望,看向那小黃門,笑道:“你叫什麼?”
“侯爺,奴才姓黃,賤名豆豆,侯爺可叫咱家小豆子.”小黃門不敢擡頭,小心翼翼回道。
“黃豆豆?”
陳初不禁莞爾,道:“這名字有耳緣,你是哪裡人?”
“回侯爺,奴才家住城東十里沙棗鋪”
“哦。黃公公陪我出宮做件事吧”
“啊?”黃豆豆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一來他和侯爺根本不認識,二來,身爲內侍哪有隨便出宮的資格。
他十五歲進宮,至今已將近四年沒有踏出過皇城了。
“侯爺,若無宮內旨意,咱這些卑賤之人不可輕.”一直跟在陳初身旁那名太監賠笑解釋,可不等他說完,陳初便轉頭看了過來,喉間哼出一聲質疑的,“嗯?”
太監當即住嘴,擡袖擦了擦額上汗水,轉而對黃豆豆斥道:“隨侯爺去吧!完事了早些回來!若敢惹侯爺生氣,仔細你的皮”
巳時一刻。
陳初帶着黃豆豆出了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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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外,躲在牆下陰影中躲避毒辣日頭的毛蛋等人見了陳初,整隊、牽馬,接着問道:“東家,回御營麼?”
陳初卻道:“去城東十里的沙棗鋪。”
黃豆豆一聽,沒忍住悄悄瞄了陳初一眼,不明白這侯爺爲何要去自己家裡,也不知此行是福是禍,內心愈加忐忑。
一行人往東出城。
比起往日,剛剛經歷過一場動亂東京街頭冷清了些。
路上,陳初讓毛蛋買了糖、茶、絲帛等禮品,路過武成王廟時,又支使毛蛋在張家胡餅店按人數買了些羊油餅,以撫慰沒吃早飯的腸肚。
見也有自己的,黃豆豆向毛蛋道了聲謝,抓了餅子狼吞虎嚥下了肚。
他這幅餓死鬼託生一般的急樣,引得毛蛋好奇起來,“這位小公公,你們住在皇城,該每天都吃山珍海味的吧?這尋常餅子有那麼好吃?”
黃豆豆見毛蛋和自己年歲差不多,後者又無惡意,不由放鬆許多,賠笑道:“山珍海味那是皇家貴胄和各大管事公公才能吃,咱家這等賤役,哪有那般福分。”
“天家果然規矩多”毛蛋搖搖頭,頗有些自豪的說道:“我家侯爺在軍中,和我們吃的都一樣。”
這話,黃豆豆卻是不太信,只賠笑不語。
出城時,爲防城外不靖,白毛鼠又帶了一隊將士同行。
以至於巳時末抵達城東十里的沙棗鋪時,將當地百姓嚇了一跳。
還好,身爲本地人的黃豆豆開口喊住了四散奔逃的鄉親,才止住了騷亂。
黃豆豆離家三四年,模樣變化不小,村中耆老上前仔細辨認半晌才認出這是村裡瘸腿黃老漢的兒子。
再看黃豆豆身後跟了足足一百多人的精悍軍士,耆老驚疑不定,小心問道:“豆子啊,你帶恁多軍爺進村幹啥啊?”
黃豆豆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畢竟,他自己都不清楚這名剛剛認識了一個時辰的侯爺要來作甚。
正躊躇間,卻見陳初翻身下馬,走到耆老面前一拱手,笑道:“好教老伯知曉,黃公公近日做了六品的內侍殿頭,特被恩准回鄉省親一日。”
嗡一聲,議論四起。
內侍殿頭是個啥官,鄉民們不懂,但六品定然不小了!
便是畿縣縣令也不到六品官啊!
黃家小子出息了!
“大侄子!我前兩日還和你爹說,你早晚有大出息!”
“豆子哥!你這官比縣令還大哩!”
四面八方的恭維聲中,黃豆豆窘迫的朝陳初拱手道謝。
鄉親們看到這幫軍士,便信了陳初的話,黃豆豆卻清楚自己就是個沒品沒階的雜役黃門,侯爺空口大話,大概是爲了讓自己有面子吧。
這路安侯,人還怪好哩.
這種感覺,黃豆豆還挺享受。
肯讓兒子淨身入宮的家庭,定然是窮困到了極點。
黃豆豆一家何時這般被人尊敬過。
在村民簇擁中,黃豆豆回到了闊別三年多的家。
一道籬笆牆、兩間破茅屋,和當年比起來沒有任何變化。
陳初讓毛蛋將帶來的禮物送進院內,隨後便去了遠處曠野,帶着小紅撒歡跑了一陣。
不耽誤人家一家團聚。
黃母見了兒子,自然是抱着好好哭了一番。
黃家老漢瘸了一條腿,沒有勞作能力,黃豆豆下頭還有兩弟一妹,年歲最小的弟弟,已和他有些陌生。
黃豆豆顧不得傷感,第一時間問起了一樁他疑惑的事,“爹,娘,我每月讓人捎來的銀子,還攢不夠翻蓋新房的錢麼?”
黃父黃母聞言,露出些爲難表情他們這長子當初爲了不讓弟妹餓死,甘願入宮,爲家犧牲了自己,是以他的質疑也理所應當。
黃母抹了抹眼淚,低聲解釋道:“兒啊,爹孃沒亂花過一文錢,除了照你說的讓你兩個弟弟進了學堂,剩下那些只夠餬口,你爹爹一到陰天下雨,便腿疼的打滾,都不肯讓我花錢抓藥可,一月三百文真的只夠這些開銷了.”
“!”
黃豆豆一聽,差點跳起來。
他每月月俸一兩五前銀子,除了自己留下五錢,剩下的全部都讓他的上司、雜役押班孫桂幫他捎回家了啊!
讓孫桂幫忙的原因有二,一則因他和採買太監關係好,能時常出宮。
二來,黃豆豆人瘦力氣小,雜役班那些老太監經常欺負毆打他,只有孫桂對他和善。
此時想來,這孫桂必定是貪墨了黃豆豆捎給爹孃的錢!
“兒啊,你臉上這傷是怎回事啊?可是有人欺你?”激動情緒稍稍平復後,黃母發現了兒子臉上新傷摞舊傷,不由又是一陣啜泣。
黃豆豆卻在經歷了出離憤怒之後,迅速冷靜了下來,既沒向母親說起被貪墨了銀錢,也沒實話實說臉上的傷是怎回事。
只道:“不小心磕碰了。”
說了又有甚用,爹孃幫不上忙不說,還要惹他們牽腸掛肚。
正此時,遠遠聽見一聲呼哨,隔窗看去,正是那路安侯在招呼愛駒,一人一馬,在曠野中縱橫馳騁。
“兒啊,這位將軍是誰啊?”黃母小心問了一句。
黃豆豆緩緩收回了看向陳初的目光,再環顧依舊一貧如洗的家,忽地笑了,“娘,這位將軍啊,興許,是兒的貴人!”
午後,申時。經過短暫探親,黃豆豆被毛蛋親自送回了皇城宣德門外。
臨別時,毛蛋笑嘻嘻遞給他一枚銅製小牌,並道:“我家侯爺說了,若你需人援手,持了這牌子,儘可找皇城外的侍衛,他們會幫你的。”
眼下,負責皇城外以及前殿安全的,都是淮北軍。
但爲了觀瞻,淮北軍自然不好進入後宮。
黃豆豆沒怎麼猶豫,便接了這銅牌,一揖到底後,恭敬道:“勞請軍爺回去再替咱家謝過侯爺。”
方纔離家時,路安侯留下一筆銀子,黃豆豆自是能懂這意思.今日,侯爺施恩有了,又知道了他家所在。
這便是要他效命呢!
若他配合,銀子是甜頭,若他三心兩意,城東的家人,就變成了人質。
兩人辭別,黃豆豆回宮。
酉時初,回到了內務監院的住處。
皇城內寸土寸金,他們這般下等雜役的住所自然不會多好。
睡的都是每屋十幾人的大通鋪,值此夏季,悶熱的屋內彌散着一股若有若無的尿騷味。
黃豆豆入內時,雜役押班孫桂正與其他幾位太監玩骰子耍錢玩。
因兩日前那場動亂,宮內逃散、死掉了一些管事太監,以至於整個後宮都亂糟糟的,沒個章法。
玩骰子這幾人,都是最愛欺負黃豆豆的人,平日他見了這幾人便躲着走。
可這回,他卻徑直走了過去。
“大!大!大!嗐怎他娘又是小!”
一名中年太監又輸了錢,正一肚子邪火,轉頭看見黃豆豆站在一旁,揚手便是結結實實一巴掌,“媽的!喪氣”
另一名叫做張泰的太監見了,起身又是一腳踢在黃豆豆小腹上,尖聲罵道:“晨午讓你洗刷西牆下地縫裡的血漬,你跑哪去了?讓你偷懶,讓你偷懶.”
這張泰一腳一腳落在黃豆豆的頭臉上,雜役押班孫桂故意等了一會兒纔開口道:“算了算了,莫打了,小豆子身板弱,莫打傷了!”
“呸!懶種!若不是孫押班替你求情,咱家打死你!”
張泰意猶未盡的補了兩腳後,一口濃痰吐在黃豆豆的臉上。
黃豆豆躺在地上緩了片刻,隨後慢慢起身,抹掉了臉上的穢物、鼻血。
而孫桂幾人已將注意力重新彙集到了賭桌上。
黃豆豆站了片刻,忽道:“孫押班”
“嗯?”孫桂盯着碗裡不住旋轉的骰子,隨口應了一句。
“我讓你捎給家裡的錢,你捎了沒有?”
此話一出,孫桂慢慢扭頭看向了黃豆豆,不陰不陽道:“你甚意思?”
“我今日聽人說,你每月只給我家三百錢,剩下的你都貪墨了.”
或許是有了某些底氣,黃豆豆雖模樣悽慘,口吻卻平靜的很。
“放屁!”
孫桂當場便惱了,一把揪住黃豆豆的衣領,左右開弓兩巴掌,隨後道:“若不是我護着你,你這懶種早被人打死了!”
“我只問你,你是不死貪了我家的錢。”
今日的黃豆豆異常執拗,孫桂惱羞成怒,再不遮掩,惡狠狠道:“咱家便是使了你的錢,你又待怎樣?有種找殿下告狀去!”
說罷,揚手將那用來玩骰子的碗打翻,朝其餘幾人尖叫道:“還玩個卵子!先將這不知好歹的玩意打一頓,給咱家出口氣!”
“嘿嘿,好咧!”
“孫押班您瞧好吧!”
酉時末。
皇城外負責值守的鎮淮軍虞侯周祖林,見到了一瘸一拐鼻青臉腫的黃豆豆,並看了看對方的銅牌。
僅僅一個時辰前,周祖林剛剛接到通知見了此牌,暫時聽命於對方。
周祖林打量黃豆豆一眼,問道:“公公要我作何事?”
“幫我打殺幾人。”黃豆豆說的平靜淡然。
周祖林卻沒忍住皺了皺眉頭一來,他不喜歡太監,二來,老周覺着這小太監剛剛得了東家的銅牌便迫不及待的使出來,未免太過狐假虎威。
但黃豆豆卻也有自己的想法侯爺本就是想借他之手掌控後宮,他早些立威,便能早些爲侯爺做事、早些體現自己的價值。
即便周祖林心裡膈應,但東家的命令,便是天!
少傾,周祖林點齊一百軍士,隨黃豆豆入宮
戌時一刻。
軍士已將一衆鬼哭狼嚎的太監拖到了內務監的院內,內務監內住了大大小小上百名低階太監。
見了凶神惡煞的軍士,一個個嚇的瑟瑟發抖躲在屋內不敢出門。
“如何處置?”周祖林低聲問了一句。
模樣淒涼的黃豆豆揹着手,儘量使自己的氣場看起來強大一些,開口說話前,環顧四周,他知道,窗後、門後,正有無數雙眼睛盯着自己。
隨即用手指了幾人,以最大的嗓音道:“張泰、他、他、他都打死!將孫桂兩條腿打斷”
“小豆子,啊,不,黃公公饒咱家一回!咱家知錯了!”
“黃公公,我等有眼不識泰山.念在咱們共事多年,饒了咱家吧”
黃豆豆話音一落,背縛了雙手的幾人當即以頭搶地,涕淚橫流。
誰也不明白,內務監裡最不起眼、受欺負最多的黃豆豆怎忽然和路安侯搭上了關係
不止他們疑惑,整個內務監的太監都想不通。
但這些卻不妨礙幾人被軍士活活打死在內務監的院內,當着所有雜役太監的面.
孫桂被打斷雙腿後,黃豆豆親手在對方脖子繫了根繩子,綁在了院內的大樹下。
這等變態的做法,看的周祖林一再皺眉。
和黃豆豆同住一屋的其餘太監,卻已經極有眼色的尋了藥膏、端了清水,要給黃公公潔面、塗藥.
“乾爹!小的自幼沒見過父親,卻一直覺着黃公公親近。往後想認在乾爹門下,爲乾爹膝前盡孝”
隔壁屋,另一名三十多歲的貼祗候跪在黃豆豆麪前,一臉孺慕.
其他屋裡,不斷有太監涌出來,隔的老遠便賠上了肉麻笑臉,迅速將黃豆豆圍了起來。
黃豆豆環視四方,臉色潮紅,只覺一股酥麻快意順着椎骨迅速擴散全身。
那感覺.像是未淨身前的某晚,作了一夜好夢,夢中與神女交合,便是當下的感覺。
權,果然快意!
軍士入宮,引起了一陣恐慌。
嘉柔小心的遣人前去詢問發生何事,已退出後宮在外殿值守的周祖林卻道:“宮中有魯王餘孽,路安侯已派末將除了兇頑,殿下無需擔心。”
哎!這後宮你們淮北軍說進就進,嘉柔擔心的哪裡是‘兇頑’,正是你們這羣虎狼!
翌日,宮中便來了旨意,內侍黃豆豆升爲內侍殿頭,掌禁中宿衛。
旨意出自‘暫攝’朝政的嘉柔殿下,但黃豆豆升官當晚,便去了御營,當面向路安侯叩首謝恩
與他同去的,還有幾名剛剛認下的乾兒.黃豆豆表達的意思很清楚,這幾位請侯爺過目,若您也相中,我再安排他們職務,若相不中,他們便是認我做了幹爺,也不得重用。
總之,內侍外臣都清晰的知曉.大齊的風向,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