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晴朗豔陽。
一大早,藍翔學堂、蔡州官學、管氏族學等十餘所公學私塾中的三百餘學子,在蔡州衙前街十字路口集合。
作爲此次遊行的發起者和組織者之一,陳英朗和其他幾位士子領袖最後確認了一遍遊行路線和注意事項,轉頭卻看見一幫中學部的學弟學妹混進了遊行隊伍。
他們年紀小,爲避免出現意外,陳英俊故意黑着臉上前驅趕道:“你們來湊什麼熱鬧,快回去.”
領頭的吳宴祖、彭於言一縮脖子,不敢還嘴。
可一旁的女娃娃們卻吵嚷起來,“英朗哥哥,怎能說我們是湊熱呀!我們是學堂的一份子,自然也要出分力!”
第一個開口的是趙令人的胞妹虎頭,緊接,吳指揮使之女吳君如也道:“令人都說女子能頂半邊天!陳學長可是看不起天下女子麼!”
“就是就是!學長憑甚看不起女子!”
一幫十多歲的女娃嘰嘰喳喳聲討陳英朗。
扣的一手好帽子,陳英朗不過是讓他們回去老實上課,到她們嘴裡卻成了看不起女子了!
陳英朗被鬧的頭疼,大概掃了一眼,發現侯府丫鬟小滿跟在虎頭幾人身旁,便放下心來。
據說,這位小滿是侯爺數年前從賊人手裡救下的孤女,師從鎮淮軍親兵營營正沈鐵膽、侯府客卿大寶劍兩位名師。
雖說沒幾個人見過小滿出手,但傳言,尋常三四名大漢也在她手中討不到便宜。
“你們幾個別靠太前頭,留意安全,知道了麼!”
陳英朗囑咐一回,也就由着他們了。
一聽這個,幾人嘿嘿一笑,男孩拱手致謝,女孩屈身行禮.倒都是些懂禮的孩子。
辰時中,三百多人的隊伍向驛館進發。
前方豎起的橫幅上,寫有:廢除尋訪,嚴懲國賊!
至於國賊是誰,看他們的行進路線,不言自明。
沿途百姓見了這稀奇一幕,紛紛駐足叫好,更有年輕好事者,跟在了隊伍後方。
被蔡州五日談揭露了‘尋芳’真相後,但凡三觀正常之人都會覺着屈辱,再就是擔憂誰家無妻女?
萬一哪天自家妻女被尋訪使相中怎辦?
此惡政不除,民心難安。
而普通百姓是輕易不敢質疑國政、抗議官員,但學生士子卻可以!
前有周國三甲子善待讀書種子,政治慣性讓齊國不得不繼續優渥士子。
這些人發個牢騷,批評朝廷幾句,實屬平常.
兩刻鐘後,隊伍行進至此行目的地,驛館。
驛館外,早已圍了個水泄不通。
見士子到來,百姓們紛紛主動讓開道路。
他們認爲,鍼砭時弊這種事,讀書人才有資格做;士子們也這樣認爲
一時間,驛館外成爲了士子們的舞臺。
先由朱春上前,要求吳維光親自出面接見,傾聽來自民間的聲音。
隨後久等不見人,朱春乾脆跳上驛館門前的上馬石,大聲痛斥‘尋訪’這一恥辱政策。
政策出於朝堂,而皇帝則是大齊朝堂的象徵。
天地君親師的威嚴,可不是白說的.便是許多人對得國不正的劉豫談不上尊崇,也不敢直接指責君父。
聖上英明,一定是被奸臣矇蔽了!
“半堂朱紫,罔顧國家大義,庸官惡吏,不聞生民疾苦!一心諂媚於異族,爭做吮癰舐痔之輩!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我等蔡州士子在此疾呼,請陛下誅殺國賊,還我大齊朗朗乾坤!”
在圍觀羣衆崇拜的目光中,朱春越罵越痛快,只覺口舌已難以表達自己的憤慨,突然一揮手,朝下方士子大呼道:“諸位同窗!隨我入館擒賊!”
這一聲喊,像是點燃了導火索,早已羣情激奮的士子,像潰堤洪水一般烏泱泱朝驛館涌去。
負責在外維持秩序的蔡州衙役見勢不妙,果斷開溜.
他們走了落個乾淨,但驛館內的吳維光、孫昌浩等人卻無處可逃。
還好,驛館內尚有隨行魯王親軍百餘人。
不過,吳維光深知不可將此事鬧大,已提前收走了親軍軍士的刀兵,以防鬧出人命。
於是,五月四日這天上午巳時左右,士子們和早已嚴陣以待的軍士迎頭在驛館前院撞上了。
論打架,士子自然不如軍士,但後者卻已被三令五申不得下重手,導致畏首畏尾。
而前者一腔熱血亟待發泄,又佔了人數優勢,雙方竟打了個旗鼓相當。
一刻鐘後,節帥府出動親兵營纔將衝突雙方彈壓下來。
事後統計,士子和親軍各有數十人受傷。
此事可大可小,怎麼定性成了關鍵。
這幫鬧事士子,既可以是‘自恃國朝善待士人以文犯禁’的孟浪之徒,也可以是‘爲國請命、爲民發聲’忠義之輩。
吳維光知曉蔡州府衙不會向着自己,當日便寫了摺子派人急遞東京.只要朝廷出了處理士子的旨意,此事的誰對誰錯就不用爭論了。
官方態度,對民間影響還是很大的。
可他再快,也沒有身處當地的蔡州五日談快。
翌日,五月初五。
五日談以整整兩版的版面,詳細介紹了‘五四事件’的前因後果,在讚揚了士子‘以天下爲己任’的崇高胸懷後,同時質疑了高居廟堂的吳尚書事發前爲何不肯接見士子!
吳維光看報後,氣惱不已.昨日那情況,他若敢走出驛館接見士子,怕是要當場被那幫熱血上頭的年輕人拆零散嘍!
國事豈能以簡單‘榮辱’判定是非?如今大齊西北不穩,南有大敵。不與金國結好,如何坐得穩這半壁江山!
吳維光自有一套冠冕說辭,可偌大蔡州,卻沒有一個容他發聲的平臺。
輿論權的爭奪,快速反應也是一大優勢。
如今的五日談,發行覆蓋已達七八座府城。
蔡州士子的抗爭,經過報紙的正面宣傳,引得其他州府士子紛紛躍躍欲試。其中,蔡州東北部的陳州項城縣士子反應最爲迅速。
兩個月前,新任蔡州同知莫邵宏在項城境內殞命。
作爲事發地,項城自然被當做了重點排查地區,來自東京城的刑部、御史臺、大理寺中低級官員近半數留在此地。
主官吳維光早早去了蔡州,這幫京官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一回,又無上官約束,很是放開了手腳斂財。
動輒便會動用親軍以‘疑似水賊兇嫌’的藉口胡亂捉人,想要洗脫嫌疑?那便要看看家屬的‘誠意’有幾兩了.
最初,他們還只對那些沒有根基權勢的自耕農動手。
可這些小有田產的人家,便是壓扁又能榨出幾兩油?
尤嫌不解渴的京官們慢慢開始對中小地主、商戶動手,發展到現在,項城縣內略有家資的人家,幾乎被訛了個遍。
項城百姓怨聲載道,可項城知縣已因莫邵宏一事下了大獄。便是陳州知府也不敢得罪這幫餓虎飢鷹,唯恐自己被當做了替罪羊。
求告無門之下,項城百姓只得向滿天神佛祈求這些官老爺趕快回京。
正是在這般情形下,蔡州士子爲民抗爭的消息傳到了項城縣
中小地主、商戶之家,都不乏讀書人,眼見隔壁鬧的氣勢非凡,當即也組織了起來。
五月初六,項城方圓三十里內的士人學子集合起來,復刻蔡州士子所爲,就連橫幅打的都是一樣的‘廢除尋訪,嚴懲國賊’.
當日巳時,一百多人圍住了三衙京官駐地。
他們有蔡州士子的膽魄,可駐在項城的中低級官員卻沒有吳尚書的底氣.後者一見‘嚴懲國賊’四字便慌了神,當即命令護衛親軍驅散士子、奪了那嚇人橫幅。
項城士子知道這個流程蔡州不也是這樣麼,士子們正是因爲和粗鄙軍漢打了一架,才名聲大噪!
同窗們,併肩子上啊!
可他們卻忽略了一個關鍵問題,在場的三衙官員並未提前對親軍進行警告,也沒有提前收了軍士的兵器.
士子們的家中近兩月沒少受這幫鳥官的窩囊氣,憤恨之下,自是不留氣力。
而親軍們出差已兩月,眼睜睜看着這幫大人掙錢掙到手軟,卻沒自己一文,同樣滿腔怨氣
雙方各有各的恨,動起手後迅速打出了真火氣。
於是,最初源自蔡州煙花行當爲表達不滿的小小遊行,經過半月十餘日發酵,終於釀出一樁慘案。
五月初六日,項城士子爲國請命,與魯王親軍發生衝突,被當場打死九人,傷者數十。
消息傳來,淮北轟動,天下愕然
五月初八,蔡州五日談率先開火,怒斥項城事件傷及國本,要求朝廷嚴懲涉事官員、親軍!
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在這件事上,五日談怎樣罵朝廷都不爲過,有周一朝,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已成宗法。
齊代周後,亦是如此。
總之,當今士人特殊乃天下公認,優待士人是絕對的政治正確。
可作爲讀書種子的士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官員、親軍聯手毆殺!
還有沒有天理了,還有沒有王法了!
五月初九,潁川陳家名士陳景安發表署名文章,標題相當驚悚:試問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這是標題,也是提問。
士大夫心中自然有確切答案不管龍椅上坐的是誰,但‘天下’卻永遠是讀書人的!
只不過,陳景彥巧妙的將矛盾暫時引向了動手的親軍.親軍是魯王的,此事你脫不了干係。
再引申下去,魯王如今尚未登基,已將士人視作草芥,待伱登基,我大齊士人還有活路麼?
隨後,蔡州文學院掛名專家韓昉、董習陸續發聲,他們自然不敢像陳景安這般指桑罵槐,卻也明確亮出支持士子的態度。
他們名爲大儒,實則是在野士大夫羣體的代言人,此事若不發聲,必定引起自己人的不滿。
有了他們三人的示範效果,各地名士、大儒或情願、或被迫的加入了聲討大軍
就連隔壁周國的報紙,也跟着湊起了熱鬧,大肆攻訐齊國朝堂,以此拉攏北地士大夫人心、亂齊國軍民之心。
一時間,天下輿論沸反盈天。
形勢發展之快,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以至於某些身處高位之人敏銳察覺到此事不像突發事件,更像是某個藏在暗處的力量早已設計好、並推波助瀾
與此同時,作爲事的始作俑者蔡州士子,同樣沒有閒着。
早在五月初八,項城事件事發第三日,陳英朗、朱春、管雲潮等數百人便在蔡州五日談上聯名刊文《告淮北同窗書》。
‘值此國家多事之秋,項城慘案,駭人聽聞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但見不平事,何惜七尺身!我蔡州三百士子即日同去項城,聲援同窗!我輩飽讀詩書十餘載,成仁取義,正在今朝!’
此文一出,如同一篇討賊檄文,各府士子無不望風而動。
緊鄰陳州的亳州、許州,以及淮北的唐、蔡、潁、壽、宿等等州府,官學罷課,私塾停業,一位位或心懷熱血、或跟風湊數的士子呼朋喚友,從四面八方涌向小小項城.
路途中,營業網點遍佈淮北的四通客運一旦遇見前去聲援項城的士子,便免去車馬票,並提供餐食。
一樁簡單小事,卻讓士子們愈加篤信所作之事的正義性.你看,就連逐利商賈聽說吾等事蹟,也要支持一二!
我輩匡扶正義,衆望所歸!
一場借‘大義、熱血’爲名的狂歡悄然而至。
陳州知府發覺不對勁後,已第一時間向朝廷請示該如何處置
但陳州去往東京,一來一回少說五六日,且匆忙間朝廷尚未能議出章程,自然無法及時給陳州準確指示
五月初九,已有臨近州府近千人匯聚項城外。
衝冠一怒,徒步百里的書生意氣士子們不缺,但這般大的人口聚集,吃、喝、住都是大問題,僅靠熱血無法解決。
還好,已有熱心非官府組織蔡州報業發展促進基金會、蔡州學子聯合會等機構,提前派人修建好了營地、水源.
簡直是拎包入住!
何止一個貼心啊
到了初十日,項城縣境內學子已聚集兩千餘人。
同日,朝廷給陳州知府的旨意終於送達。
朝堂諸位大佬也知道,如今天下矚目,這幫士子打不得罵不得,實在不好辦。
爲避免處理不當落人話柄,朝廷給陳州知府的旨意只有簡單幾字:限期驅散,妥善處置.
“我妥善你媽!”
陳州知府氣的罵娘,怎麼驅散?怎麼算妥善?
明擺着朝廷是不願意得罪天下士人,只給了他一個含糊不清的命令,一旦處置不當,自然由他這名知府背鍋。
惱怒歸惱怒,但事情還要辦,不然,這口鍋他就背定了。
無奈之下,陳州知府孤注一擲,急招本地廂軍、各縣民壯將士子營地團團圍住,想要以此恐嚇一番,然後再擺出低姿態親自入營說服士子退去。
五月十一,營地被圍。
士子們不由緊張起來,並迅速分化爲兩派,一派認爲應當適可而止,以免造成損傷。
另一派則認爲應當堅持到底,待項城士子沉冤昭雪之後才能散去,不然,此番勞師動衆,必被天下人嗤笑。
五月十二日,就在兩方爭執不下之時,蔡州五日談突然又刊一文。
近日來從未對項城一事表態的淮北節度使、路安侯發聲了。
‘項城一事,有因及果,數千士子云聚項城無非爲‘公道人心’四字,陳州府衙卻遣軍圍困?
本侯雖無權過問地方政事,卻也要以大齊之民的身份問上一句,陳州府意欲何爲?
士子乃國朝之本,誰敢毀傷便是與我大齊爲敵!
吾有一言,陳州文武諸公且記在心間:何人敢害士子性命,本侯必取其項上人頭,勿謂言之不預也!’
報紙一出,聚在項城的士子當即把心放進了肚子裡.
接着奏樂接着舞.
有路安侯爲咱撐腰,還怕甚!
繼續鬧他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