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無月無星, 他便站在暗中,屋內燈影照不清他面容。
聽得我跳下地,他回過身來, 卻沒有開口。我雖看不清, 卻能感到他的目光地望向我, 如兩泓幽深潭水。
炒栗子麼?從前你垂死之時、倒在歸雲山中, 我餵給你的炒栗子, 那味道你仍記得麼?
那個叫做王七的少年,在山洞前等着我,那笑吟吟的樣子, 彷彿猶在眼前。
一回首間,原來一路行來, 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可惜到如今, 我與你, 終於要分道揚鑣了。
我收斂心神,想到這是最後一次與他說話, 便鄭重道:“蕭朔,請你務必照顧好晟霰,還有懷珈和荔兒。他們都只是孩子,需要人保護。”
蕭朔走到我面前:“你爲何不自己留下保護他們?爲何要不告而別?!”
我搖頭不答。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我這才發覺他抖得厲害。
他努力剋制着顫抖, 飛快說道:“我知道我做錯了, 可我從未違背對你說過的話。你, 你留在這裡, 我們還像從前那樣, 你說什麼我都會聽。我已調軍去邊境,很快會再派人去雍國, 我會幫……”
想起少曦,我打斷他,斬釘截鐵:“蕭朔,我已想的明白。若一直依靠魏國,雍國即便是奪回舊土,也不能算是真的復國。若真的天命不授,那便讓雍國寧氏歸於塵土吧。我此去便是這樣,若王業難續,我便爲雍國陪葬。”
蕭朔慢慢鬆開手,無力唸叨:“是,是這樣,你不想再要我幫了,我對雍國沒用了,所以你也不要我了……”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樣子,雖是心痛,卻硬下心腸:“蕭朔,你是要做大魏明君的人,我願你得償所願。以後,你一定會遇到值得傾心相愛的人。”
而不是像我這樣,一開始就存了利用的心思。
他卻死死地又抓住我:“我只想要你!只是你!”
燭影微晃,他眼裡淚光閃爍:“從前在朱雀門,你明知伏兵重重,還是追上我馬車,抱住我……我以爲你此生都是我的了,可你還是要離開!”
他含淚低吼道:“你既是肯爲我而死,如今爲何不肯爲我留下?!”
時移事易。
那時的心意,如同一壺美酒,本該隨歲月愈加醇厚,卻沒有被珍惜地保存,終於失去了香氣。
我嘆息道:“蕭朔,是你幫了雍國復辟。若雍國能挺過這關,從前與你約定的歲幣定當奉上。只是,我和你……”
“從前我救過你性命,後來你給我皇后的尊榮,其實咱們已經兩不相欠。”我確實心痛如絞,卻不忘提醒自己,長痛不如短痛。
摘下發冠,長長青絲流瀉如瀑。一手將頭髮攏過肩膀,一手拔出背上佩劍。
蕭朔剛要阻攔:“你做什麼?”
我一轉劍鋒——果然是寶劍,手上尚未發力,便利落無聲地將我一頭青絲齊肩斬下。
我頓覺輕快,胸中沉沉鬱結也似消散開去。一鬆手,縷縷青絲簌簌落下:“你我昔日舊情,今夜盡數斬斷,再見時便是陌路人了。”
蕭朔如受重擊,一連退了幾步,盯着地上散落的長髮,似不能相信:“阿輝,你……”
他終於沙啞嘆道:“你走吧。”
我收了劍,躍上屋頂,再看他一眼。他靠在廊柱上,勉力站着,沉如夜色的眼中,沒有一絲生氣。我腳下一滑,踉蹌幾下,踩裂了一塊屋瓦;終究還是咬緊牙關,踏穩步子,騰躍間翻過了南宮門,衝進茫茫夜色之中。
這宮裡的歡笑與哀愁,這個人曾給的所有溫柔,從此拋到腦後。
*****
未出正月,北國仍有時有飄雪。想來蕭朔既已肯放我離開,應是不會再派人追來,我便一路沿官道策馬獨行。
在衛登歇了一晚,晨曦時出發,路在前方拐彎,隱入晨霧。這條路我從前進魏國時走過,記得前面便是驛站。
不禁鬆緩了繮繩,勒馬停在北風中。
曾有人風雪夜馳馬經過此處,眼中光華堪比飛雪風流,駐足一停,與飢寒落魄的夜行人擦肩而過,贈與她一件棉袍、一口熱酒。
而今那人不再,草木上覆蓋殘雪,寂寂無聲。
我託了託背上劍囊,繼續上路。
繞開雍岐交戰之處,一路向南,終於奔入雍國地界。
雍國本以繁華著稱,從前我從歸雲山中去往秣陵,一路所見皆是富庶安樂。秣陵城中更是摩肩接踵、紅塵喧囂;然而如今,果然如同之前李達所言,因爲戰亂緣故,城鎮凋敝,店鋪十室九空,連街上行人都也少了許多。或許是原本富庶,倒未出現像我在秋山城中所見的餓殍遍地的現象,我難得鬆了口氣。
馬不停蹄地向前,偶爾停歇擡眼眺望,官道盡頭出現了一面青色城牆——實際是半面城牆,來往其間的民工負了石磚,絡繹不絕,正將另一半重新壘砌起來。城頭那古雅的兩個字雖經煙熏火燎,仍能辨認出來:“秣陵”。
宮破之時,我中箭跌下亭閣,昏迷中是阿原將我帶回了歸雲山,因此並未目睹城中廝殺的情景。現在看來,當時的攻城之戰應是極爲慘烈。阿原雖是身手敏捷,然而於亂軍重重之中將我一個大活人帶出,絕非可以輕描淡寫的易事。
再一想來,不知當時少曦她們幾個弱女子,是歷經了怎樣的艱險,逃出了這座城?
可到如今,有人離開、有人隕落,多少人曾與我並肩而行,現下卻只剩我一人孤影徘徊。
近鄉情怯,我駐馬停留多時,終於猛加一鞭,朝秣陵奔去。
城中繁華舊景不再,所幸寥落市井間,已有有些店鋪開張,不少百姓搬着石木,叮叮噹噹地忙着修復家園。
將近正午,我憑着記憶,來到宮門之前。
宮牆已經大致修復完好,只是還未來得及刷上硃色,斑斑駁駁,很多磚瓦上還殘留着烈火焚燒痕跡。
我牽馬緩緩走過去,門前守衛警覺,離得遠遠已經喝道:“什麼人?!報上名來,否則不得再靠近!”
我攤開雙手,示意並無惡意,上前行禮:“在下亦輝,曾在安國長公主手下效力,前來求見國君,願追隨麾下。”
守衛上下打量着我,警惕道:“有何憑證?若是沒有,勿再靠近!”
我倒確實沒有憑證,一時犯了難。如今雍岐仍在交戰,守衛警惕是理所當然,看來想要進宮見到枳兒,得費一番功夫。
我想了想,又道:“可否煩請通傳宮中的俞大監?他若來見,自然知曉在下身份。”
守衛哼了一聲:“你是哪來的渾人?咱們前些日子才爲俞大監舉行了國葬,你連這個也不知道!”
俞千風也不在了麼?
這下要怎麼辦?看來只有等入夜,潛進宮中見枳兒了,只盼隔了這麼多年,他仍能記得我的臉。
我牽馬欲走時,一輛齊整馬車迎面駛來,看來是有官員入宮覲見,我便避在一邊。
馬車停住,走下來一個身量高挑的清秀少年,身穿淡紫官袍,看起來大約十五六歲,卻眉頭緊鎖,臉上是與年紀不相符的嚴肅老成。
他一臉心事,帶了兩個隨從匆匆向宮門行來。經過時無意掃了我一眼,忽然就在我身邊停住了。
我擡頭,只見他看着我,眼睛瞪得老大,一臉的不可思議,倒顯出了少年的稚氣。
我尚在回想從前見過的人,他已靠過來,低聲問:“您莫非是……南華長公主?”
陰差陽錯,我與少曦互換了身份,其中內幕曲折,應是沒有幾人知曉。如今世人皆以爲浩太公主嫁在魏國,南華公主已經身隕,這少年居然一語道破。
見我發愣,他搖頭苦笑:“殿下不記得了,臣是溫瑞。”
我這纔想起,溫瑞便是從前枳兒的陪讀。他從前在宮中只見過我寥寥數面,時隔數年,我現在又扮作男裝,他居然能還認出我來,真是好眼力。
遇上從前熟人,省了我許多麻煩。我便讓溫瑞將我稱作從前侍從,隨着他進得宮去。
從前雍宮的富貴風流,到如今已是南柯一夢。走在斷壁殘垣間,我亦覺恍然如夢。
一路無語,溫瑞引着我,來到幾處殘存的宮殿之前。
我依稀覺得熟悉,擡頭一看,卻是朝和殿。
少曦從前的居所。
剎那間,淚水無聲溢滿眼眶。
溫瑞道:“從前的宮殿多毀在大火之中,如今還剩後宮這幾座,便臨時作爲朝議之所,殿下請隨臣進去。”
他亦仰首看着殿上匾額,輕輕嘆息:“故人凋零,而今臣得再見殿下,恍若隔世。”
殿中舊日陳設皆盡不見痕跡,改成了書房擺設。
有個少年一身硃色,正端坐在案後,皺眉研讀着奏章。
我走進去,他擡起頭來,與我默默對視了一會。忽然噌地站起來,繞過長長几案衝到我身前,將頭靠在我肩上大哭起來。
昔日纏着我編草兜的幼稚孩童,如今已是與我一般高的少年,初現男兒模樣;但這麼多年的委屈傷痛,只有靠在親人肩膀痛哭一場才能痊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