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義父時常抱個酒罈, 酩酊大醉,我總不懂那辛辣液體有什麼神奇魔力,讓他如此沉迷。如今痛苦得難以自持, 才發覺箇中好處:喝個不省人事, 便能躲開塵世、萬事皆拋, 得一宿安眠。
如此醉了醒來、醒來又醉, 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幾日。其間斷斷續續, 反覆地夢見少曦,她站在雍宮硃色大門前,面如白玉, 發如鴉羽,對還是個山野丫頭的我矜持又高傲地笑着;忽而又是她身處盛放的芍藥花叢, 人比花嬌, 對我說:“丹輝, 你要替照顧好懷珈。”
對了,懷珈……
我頭暈腦脹, 掙扎爬下榻來,看清身旁扶住我的人是福果。福果眼中帶淚,輕輕搖晃着我:“娘娘,您不能這樣糟蹋自己身子,快醒醒吧。”
我迷迷糊糊地問:“懷珈呢?”
福穗聽見動靜, 急急過來稟道:“娘娘, 小郡主和二皇子還等着您照顧, 您可不能再這麼成日醉酒了。”
見我還在發懵, 她又說:“娘娘, 翎王已經被送回王府了,到現在都沒醒, 御醫說,到明天他若還不醒,怕就是不行了。”
我定了定神,腦中一片混亂,便吩咐她們打盆涼水。福果拗不過我,端了盆涼水過來。
我猛然將臉浸入水中,打了個激靈。浸了半晌,擡起臉來,水順着眉毛鼻子滴下去,打溼衣襟,終於清醒下來。
福果急道:“娘娘!這寒冬臘月的,您怎麼……”
我擺擺手,吩咐道:“福穗,你待會親自帶着妥當的人把小郡主送回翎王府去,將小郡主放在翎王榻邊。福果,去把懷珈抱來。”
我坐在地上擦擦臉,懷珈被帶了過來。她人雖小,卻似也感覺最近發生了不好的事情,拉着我衣袖,有些怯怯:“皇后娘娘,你不喜歡珈兒了麼?”
我瞧着她臉上依稀少曦的眉眼痕跡,忍住淚意,將她摟在懷裡拍拍,笑道:“怎麼會?我永遠都喜歡懷珈。但是,你父王最近不聽話,一直睡懶覺不肯起牀,你去幫大家把他叫起來,好不好?他若不理你,便是在裝睡,你便要一直叫他。你若能把他叫起來,我就讓人做很多的乳酪糖糕給你吃,怎麼樣?”
懷珈開心起來:“只給我吃嗎?”
我鄭重點頭:“只給你,不給晟霰。”
懷珈想了想:“還是給晟霰一點吧。”
我捏捏她小臉蛋,示意福穗帶她出去。
殘陽如血。
我立在殿前,仰頭眺望,藍天雖闊,目之所及卻有一道道宮宇阻擋,將天空切成不規則的形狀。
宮人端上晚膳,我便回身進殿,將一道道飯食都吃得精光。
福果在邊上看着,欣慰道:“您肯吃飯了?您躺着的時候,陛下來看過幾回,吩咐等您醒了就勸您用膳。”
我擦擦嘴,用力點頭:“當然要吃飯,吃飽了纔有力氣。”
福果開心道:“那我再拿碗湯過來!”便歡喜下去了。
我看着面前空碗,不再糾結猶豫。如今少曦走了,便由我頂上,須得恢復體力好趕路。
“娘娘!”福穗面露喜色,快步進來回稟,打斷我思緒:“翎王他醒了!娘娘的辦法果然有用!奴婢去時,見翎王昏迷着,臉色白得像紙;可小郡主扒在翎王榻邊,不停地叫爹爹,他就真的被叫回來了!眼睛睜開,藥也都喝下去了!御醫看了,說情況有好轉呢。”
我笑笑,忍住淚意:“本宮知道翎王如今唯一的牽掛就是懷珈,只有懷珈能叫醒他。吩咐下去,翎王那裡需要什麼藥材,統統都要拿最好的去。還有,叫人做一碗乳酪糖糕,多放些牛乳,給小郡主送去。”
福果端了湯過來,見我心情稍解,輕聲勸道:“娘娘,陛下來了,在外面站着,您就見見吧。奴婢覺着,您和陛下一定有誤會,只要把話說開了,誤會消除了,您和陛下會和好如初的。”
我小口地喝着湯,不答話。
福果不敢多話,悄悄退下了。
晚間,我將晟霰放在榻上,抱在懷中哄他入睡。見他香甜睡着,睫毛微微顫動,我真想把他這小模樣印在心裡。
他還這麼小、這麼脆弱,我離開以後,誰能盡心盡力照顧他?他長大以後,還會記得我的模樣麼?
此時我方纔真正明白,少曦從前離開懷珈時,是何種心情。
*****
翌日,我將趙美人傳來殿中敘話。
趙美人帶了晟敏過來。她已聽說了雍國之事,言語間小心翼翼地寬慰我。晟敏靦腆,規規矩矩地跟在趙美人旁邊,眼睛只盯着腳尖看。
從前我從暗室鐵窗將他遞出去時,他不過那麼點大,如今都長這麼高了。
我便笑問:“晟敏,可是快要開始唸書了?”
晟敏比荔兒年紀還小些,卻如小大人一般,恭恭敬敬:“回皇后娘娘,兒臣今年春天便要進學了。”
我便命福穗拿了備好的賞賜給他。
晟敏看了看宮人端過來的衆多賞賜,謙虛道:“兒臣不過是要進學,並沒有什麼功勞,皇后娘娘這麼多賞賜,兒臣不敢當。”
我將昆闌殿中能賞人的東西分成了三份,此時拿了一份給他,自然顯得太過豐厚,難怪他覺得不安想要推辭。
但這些賞賜並不是因爲他要進學而準備的。趙美人雖有皇子,卻人微言輕,以後若要籠絡宮人,只能靠賞賜打點。待我走後,昆闌殿沒了主人,能爲晟霰爭取到的援手多一個是一個。但願她不要忘記之前對我說過的話,能儘量幫着些晟霰。
趙美人先是一怔,有些不敢相信,再看看我平靜的眼神,終於會意。便對晟敏說:“既是皇后娘娘的賞賜,是對你的看重,你收下謝恩便是。”
晟敏便乖乖聽話謝了恩,將東西收下了。
趙美人對我微微點頭:“總會有用處的。”
我回她一個感謝的笑容,不再多說。
*****
我從衣櫃中翻找半日,翻出一件粗布衣袍,是在皇陵時,阿原披在我身上的。我的夜行衣都被收走了,這件衣袍眼色暗舊,穿在身上也能起到隱蔽效果。
翻找時無意見着櫃子頂上的劍匣,打開一看,是蕭欻贈與我的佩劍。我暗道慚愧,一心只准備離開,差點忘了這把劍。
蕭欻曾說,我可以上天入海,何必囿於深宮。他說出這話,算的上是我的知己。若是將這把劍丟在魏宮,我豈不愧對他的心意。
待天色擦黑,我拍着晟霰的小小後背,哄他入睡。
看着他無辜地睡在搖籃中,我坐在一邊,只能默默道,晟霰,請原諒孃親,原諒孃親。
坐到夜深人靜,我起身,聽了聽殿中動靜。所有的呼吸聲都節奏均勻,宮人們應是都睡下了,守夜的福果也不停打盹,漸漸睡着。
我將從前蕭朔贈我的玉墜從脖子上取下來,放在桌上。多年來,這玉墜我一直貼身戴着,沐浴時也不曾拿下;如今取下來,心口一陣悵然若失。
束好頭髮,換上外袍,將佩劍負在背後,輕輕推開窗,無聲躍上屋頂。
背後忽有人輕聲道:“娘娘,請您留步。”
是樂隱!他幾時又被派回我身邊了?
我頓了一頓,並不慌亂:“怎麼,你這是要叫人麼?就算你們都來,也追不上我,除非現在將我拿下制住。”
我知道他不會叫喊出聲,也輕易不會對我出手。
樂隱果然畏縮道:“屬下怎敢對娘娘動手,還請娘娘不要爲難屬下。”
我輕哼一聲,我不爲難你,難道爲難我自己不成?
腳下加緊,朝南宮門躍去。
很快,樂隱就落在十步之外,被我越甩越遠,卻鍥而不捨地跟在我身後,不住輕語:“娘娘,求您留步、求您回去。”
我不理他,只豎起耳朵注意着周圍動靜。
正不斷騰躍間,只見前面要經過的一座矮殿仍燈火通明,若要這樣躍過,很可能會被人看見身影。我只好放慢些速度,先躍上屋頂,再輕輕踮腳,沿着屋脊小跑。心裡嘀咕,這是哪個美人,大半夜不睡,不知道養顏麼?
不經意往下一瞥,卻是戴美人與一個侍婢走在迴廊上。她正接過侍婢手中的一盤東西,笑道:“……表哥最愛吃炒栗子,本宮好不容易今日叫人帶進宮來,明日便像這樣做了,給他送去。”
那侍婢奇道:“陛下尊貴無比,怎會愛吃這民間俗物?”
戴美人搖頭:“誰知道,自他從前受傷回來,便開始愛吃這個……”
她們隻言片語飄進我耳中,我卻愣了一愣,腳步不由放慢了。
一恍神間,樂隱已追了上來,樂非不知何時也追了過來,兩人一前一後將我攔住。
樂非單膝跪在屋瓦上,懇切求道:“屬下不敢冒犯娘娘。但近日來,陛下爲娘娘之事,寢食難安,娘娘今日就算要走,也請和陛下道別後再走。”
眼下情形我一時走不成了。也罷,不告而別總歸不妥,我便隨着他們來到御書房。
蕭朔並未睡下,一個人立在空闊宮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