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傷逝

我失聲大叫:“爹!”

撲過去接着他,他如往常一般哈哈一笑,只是氣息越發虛弱:“你又叫爹了?呵呵,爲父今天可真是高興啊……”

我死死搖着他的手,難以置信眼前情形:“這是怎麼了?咱們白天不是還好好地一起吃東西嗎?爹你到底是怎麼了?!”

阿原走過來,輕輕按住我肩膀。

我擡眼,院子裡裡外外不知何時已跪了全寨的男女老少。人人面帶悲色,有些女人已開始抽泣。

心裡的恐懼忽然被驗證了,我只覺得心猛地一沉,抑制不住嚎啕大哭,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

阿原跪下來,扶住老頭子和我。

老頭子慈祥笑着:“小六,你已長大了,以後的路你要自己決定怎麼走。但記住爲父教你的,凡事不要逞強,遇上危險要趕快逃開。爲父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平安快樂……”

老頭子的目光有些渙散,看向阿原,似有所託。

阿原鄭重點頭。

老頭子安心地笑笑,卻看着他,復又嘆了口氣。

“小六兒,你這雙眼睛,越來越像你孃親了。只是,你不要學她,不要像她一樣傻……”

老頭子已沒力氣說話,停頓一下,似是回憶起了什麼,面上露出笑容,漸漸閉上眼睛。

*****

按照義父生前的吩咐,他被安葬在靠近流雲城的山峰上,墓門朝着魏國方向。

他已走了數月,我卻一直恍惚度日。

那一天之前,他已對全寨人依次告別、交代後事,卻唯獨瞞着我。顧家嫂子說,老頭子是怕見我哭。

顧家嫂子告訴我,老頭子因早年受傷,重創了氣血,九死一生,鬚髮皆白,本已壽命艱難。後來爲王七療傷,更是消耗了氣力,觸動舊傷發作而亡。

又是一場雨後,我呆呆坐在院子裡,咬着嘴脣望着頭頂的一方藍天。

是我求着他給王七療傷,而他,對我一向是有求必應的。

若不是我多管閒事非要救一個不相干的人,義父此時就還在這裡,或是喝酒,或是撫琴,或是哈哈哈地衝我大笑着。

我真是悔恨。

天空中隱隱出現一輪七彩的虹。

我忽然也恨起這彩虹來,若不是那天我見了彩虹跑去對面山上看,我就不會遇見王七,也就沒有後面發生的事情。

我眼淚啪嗒啪嗒掉在廊下木地板上。

低頭,發現阿原不知何時坐在旁邊。他看着我,悄麼聲息地往我這挪了挪,似是安慰,我便把頭靠在他肩膀上哭起來。

“不要總是自責,”阿原聲音低沉:“師父不會想看到你這樣。況且,他救那個人也不是全因爲你。其實……師父原本也是出自魏國王氏,救那個人也是出於同族之情。他早想到了耗費氣力救那人會對自己造成什麼後果,這是他心甘情願的。”

我哭得說不出話來,只管把眼淚鼻涕胡亂往他衣服上抹。

*****

阿原是老頭子唯一的關門弟子,老頭子去後,大家就讓阿原主事。說是主事,但寨子里根本無事可主:顧家大哥仍是帶着大家打獵種地,原先的小書塾由牛二家的兒子接管。只有原本由老頭子管束的我,無人能管。

於是阿原除了仍就練劍看書,就時不時管起我來。

每次不小心跟他打了照面,他總板着臉問:“今天你去練功了嗎?”後來發現我疲懶,他便乾脆隔三岔五地親自押着我練習。

這小子不過大我兩歲而已,從前總對我冷嘲熱諷倒也罷了,如今還真把自己當成大當家了。

我存心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於是每每往返山間的輕功練習,我都使出力氣來,在林間七繞八拐,想甩開他然後溜回家去。然而,每每當我氣喘吁吁地環顧四周覺得已經甩掉他了,這小子便會出現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臉色淡淡:“你這是要去哪兒?還沒練完三趟。”

我發誓我沒看錯,這小子那張石頭臉上,那嘴角分明帶着一絲促狹得意的笑。

這麼如此幾次下來,我只好認服,仍像從前那樣乖乖地每日練習。

可是我終究不再像從前那樣沒心沒肺地在義父羽翼下混日子了。每次練完功,我就去找顧家嫂子學學做飯和織布,或者在寨子裡轉轉看別家怎麼打理雞窩鴨舍。

我想我總得獨立地生活。

晚上躺在牀上,很多從前不想深究的疑問就跑出來:我的親生父母是誰呢?義父本是魏國官家的子弟,爲何改了姓隱居到深山中?義父爲何要我勤練輕功又有何用?倒不如讓我學學種地織布……

有一天練功間隙在樹下休息時,我忍不住拿這些問阿原。

不像顧家嫂子總拿些沒用的話來搪塞我,阿原回答說:“師父確是出自魏國世家王氏不錯,但他曾說過,王家子弟衆多人才濟濟,少他一個,家族並沒有損失什麼。人各有志、經歷不同,師父選擇隱居深山不過是順從自己的心意罷了。”

“你自小體質虛弱,師父教你練習功夫,一是爲了讓你強身健體,二是,若萬一遇到危險,你能夠脫身從容。”

他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欲走。

我不甘心地追問:“那關於我的親生父母呢?”

他背過身去,只說他也不清楚,義父未曾與他說過。

我跳過去,湊到他臉前瞪着他的眼睛:“你騙人。”

他臉色略現尷尬,後退一步看向別處,耳根漸漸紅起來。

少頃,他回過神來,又是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師父他老人家養育你這麼多年,含辛茹苦,如今他這一去,你卻一心只念着棄你的生身父母,他若泉下有知,豈不寒心!”

他這一番搶白讓我一時無法反駁,我果然覺得自己良心不好,有愧於義父,訕訕地說不出話來。

他咳了一聲,及時岔開話題:“走,帶你去個地方,考驗一下你的功夫。”

我跟着他,來到一面巖壁下面。

之前我也曾經過這裡,卻沒有留意過。這裡本也無甚可引人注意的,不過是一面靠着山峰的禿禿峭壁,高約數十仞,壁上胡亂長了些藤蔓雜草,除了略高些,與羣山中的其他陡峭峰巒巖壁沒什麼區別。

阿原走到巖壁下站定,指指上面,揶揄問我:“以你的功夫,能上去麼?”

我略窘,重新打量這巖壁一番,這片片岩石如刀削般平整,巖縫裡的幾叢枯黃藤蔓在秋風中抖抖索索,看起來經不起拉扯。況且目力所及,最下面的藤蔓也長在離地約五仞之處,我就算盡全力躍起也根本夠不着。

我老老實實回答:“上不去。”轉而一想,不服氣地反問道:“難道你竟能上的去?”

他微微一笑,縱身躍起,躍至數丈處,身子果不其然地要往下墜。我正想開口嘲笑,誰知他飛快提腳,在將墜未墜之時輕蹬那光溜的巖壁,竟又重新躍起,一手攀上那藤蔓,借力又向上躍起。

就這樣幾個騰躍,便消失在我視野裡。我退後幾步,仰着脖子看得正酸,就見巖壁頂端露出他的腦袋,上面幽幽地傳來一句:“這上面的風景可不錯啊。”

我在地面乾瞪眼。

少頃,他順着原路下來,整整衣服,指指巖頂對我說:“你不是懶得每天練功嗎?若是哪天你能上去的時候,就可以不用再練了。”

“此話當真?”

我朝他自信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