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氣氛突然就冷了下來。
在場衆人都低着頭,望着自己的腳趾尖,沉默無言。當年那一場仗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西軍覆滅了一小半,而種家……種家除了分兵東進燕州的十三子之外,全都死光了。
正如種沂所說,若不是當時他在燕州,恐怕如今種氏一族,就只剩下五服外的旁支了罷。
種沂緊緊握着手中的劍,眼中的寒意又盛了幾分。周遭的人挪動了一下腳尖,給他讓出了一條道來。他慢慢轉過頭,望了趙瑗一眼,眼中各種各樣的情緒交織翻涌着,晦暗莫名。
趙瑗走到他身邊,低聲說道:“我同你去。”
他握緊了手中的長劍,骨節微微泛起了白:“好。”
西夏來的使者,是個年近七旬的老人。他一見到種沂,便開始老淚縱橫地述說西夏內憂外困,叛黨該死,竟敢找大宋西軍的麻煩。如今西夏王體恤種少將軍年幼失祜,特意花費了整整一年的精力,將這些叛黨首領的首級斬了,充作禮物獻給種少將軍,還望少將軍滿意云云……
種少將軍冷着一張臉,坐在上頭一言不發,眼眸幽深如墨。
老使者一面抹着淚,一面指揮下屬獻上了幾個匣子,當着種沂的面打開。匣子裡盛裝着幾個血肉模糊的人頭,散發着微微的腐味,在場婢女已經有大半尖叫着暈倒。
“夠了!”種沂站起身來,緊接着擔憂地望了趙瑗一眼。他擔心她會受不了。
可趙瑗依舊神色平靜地站着,沒有暈倒,也沒有半點害怕的跡象。
“少將軍息怒……”老使者又抹了一把淚,聲嘶力竭地說道,“我們陛下感念少將軍是個孝子,特意、特意派遣了我這把老骨頭來……”
“夠、了。”種沂慢慢地說出兩個字來,嗆啷一聲,抽出了腰上的配劍。
老使者置若罔聞,依舊在喋喋不休地陳述着他們陛下有多麼心疼這位少將軍。
雪白的長劍泛着寒光,將紅木匣子一一劈斷。人頭咕嚕嚕地滾落在地上,還有一個滾到了老使者腳邊,嚇得他接連後退了兩步,一副要暈過去的模樣。
“九年前,大宋接連十二場大捷,西夏兵敗,倉皇入遼,請遼帝調停戰事。遼帝遣使入汴梁,逼迫大宋退兵、割地、與西夏和。”
“六年之前,金國侵遼,西夏出兵陰山,兵敗遁走。”
“四年之前,遼帝西遁,西夏王上降表,又親手捆縛遼帝,交與金將。”
“一年之前……”
種沂一步步向那位西夏使者走去,每走一步,西夏使者的臉色便白上一份;他每說一句話,西夏使者的冷汗就要多上一股。
“西夏王幼年之時,爲避免母族擅權,曾請遼帝賜公主爲其後妃。遼帝允。可後來呢……呵,想必連遼帝自己也沒想到,這位遼國駙馬、西夏之王,會出爾反爾吧?”
“呵……”
“你覺得,我會相信你方纔說的,哪怕一個字?”
鋒利的長劍抵在了西夏使者的咽喉上,通體泛着凜冽的寒光,一如種少將軍那雙冰冷幽黑的眼眸,令人遍體生寒。
“那麼我來猜一猜,西夏王爲什麼要這麼做。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幾顆血肉模糊的腦袋……他該不會以爲,若是能騙過我這個愣頭青,讓大宋與西夏免於一戰,當爲上上之選;若是騙不過我,死的也只不過是個半截身子入骨的人,嗯?”
寒冷的聲音如同地獄裡來的惡魔,滲着嗜血的猙獰。直到這時,他才真正像是個浴血沙場的青年將軍,而不是青松一般的孤直少年。
“我猜得對麼?西夏,使者。”
西夏使者嚇得踉蹌了兩步,又被一顆血肉模糊的人頭絆倒,渾身抖得像是篩糠。
“這幾顆人頭,是充數的死囚吧?”他略略瞥了地上的人頭一眼,笑容愈發冷了,“能夠覆滅種家滿門的人,西夏王會捨得殺?”
這回西夏使者的臉色是真白了,死人一般的慘白。
種沂看西夏使者的目光,同樣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將軍……
趙瑗張了張口想喊,卻又硬生生剎住了話頭。她有些難過地垂下頭,隱隱有些自責。昨天夜裡,她還說他變了,可他哪裡變了……還是像原來那樣,什麼事情都自己扛着不說,無論心裡有多難受,也硬撐着不說……
想必對他而言,西夏二字,字字都沾着血和淚罷?
她一直以爲,他已經緩過來了。
可如今看來,這些情緒,不過是被他壓得太深,一直不曾表露罷了。
“西夏使者可還有什麼,要對本將軍說的?”他低下頭,鋒利的劍尖指在了西夏使者的咽喉上,“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哼……回去告訴西夏王,本將軍對他的大禮很滿意,真是……滿、意、得、很。”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分外平靜,西夏使者的臉色卻更白了。
“滾。”
西夏使者拖着風燭殘年的病體“滾”了。婢女們暈的暈、哭的哭,只得帶累趙瑗親自去收拾那幾顆人頭。種沂靜靜地站着,一動也不動,如同千萬年前的石頭雕塑,沉寂了所有的情緒。
“將軍。”
一聲低喚驚動了他,他轉過頭,神情有些木然,自嘲着說道:“帝姬都瞧見了。”
“噯?”
“我從來……從來不願讓你看見的一面。”他慢慢閉上眼睛,苦笑了一下,“若是你覺得我厭煩,或是嗜殺,或是……我不怪你。”
趙瑗靜靜地看了他片刻,走上前去,雙手環抱住他精瘦的腰身。
“帝姬!……”種沂一驚,下意識地想要掙脫。
“這是我從來沒讓你瞧見的另一面,你嫌棄我麼?”她仰起頭,明淨的瞳仁裡隱隱有些惱怒。
“臣……”
“又來了。我說過我不喜歡這樣,你嫌棄我麼。”
“我……瑗瑗,我……”他囁嚅了片刻,表情有些微微的痛苦,聲音也低沉了幾分,“莫要如此,瑗瑗,我心疼。”
——莫要如此。
——我心疼。
她一點一點地攥緊了他的衣甲,輕輕撇了撇嘴角,笑着說道:“我手上沾染的血,比你要多得多;我心狠手辣的程度,也比你要多得多;我……”
“莫要再說了。”他搖搖頭,輕柔卻堅決地推開了她,“莫要再說了,瑗瑗。”
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又慢慢垂了下來。
“你曉得官家替我起了什麼字?”他低下頭,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道:“君衍。”
君衍。
君衍。
君……
她攥緊了衣袖,又慢慢鬆開,嘴角扯出一絲極淡的微笑來:“好啊。我瞧着,也是極好的。”
“方纔,你受累了。”種沂也露出一絲極淡的微笑來,“往後收拾穢物這種事情,交與西軍的人去做便是。不然,還要勞煩這些小子再折騰一回。”
“噯?”
種沂故作輕鬆地笑了一下:“他們會好好‘招待’它們的。”
“好……好罷。”趙瑗牽了牽嘴角,笑容也溫和了一些,“那,我們是接着探討行軍佈陣的法門,還是出去踏踏青?”
種沂悶悶地笑出聲來:“嗯,我們去踏青,順帶探討行軍佈陣的法門。”
在這種冰未消、雪未融的時候去踏青,絕對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可她知道種沂心裡堵得慌,種沂心裡自己也知道。兩人裹着貂裘頂着料峭春寒,各自牽了一匹戰馬,沿着河岸慢慢走着。趙瑗爲了分他的神,沒有再提西夏的事情,反倒給他灌輸了不少蒙古人的“英勇事蹟”,比如屠城,比如驍勇善戰。種沂仔仔細細地聽完,最後問趙瑗,預備如何對付這些“極厲害”的蒙古人。
“就像金國一樣,分而化之。”趙瑗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哦?爲何?”種沂有些好奇。
趙瑗解釋道:“蒙古族人逐水草而居,數千年來都不曾一統,若不是遇見了一個強大的汗王……如今我們要做的,是分化,讓他們變成一個又一個小部落,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小日子,滿足於遊牧的生活,永遠、永遠不要強大……”
“我以爲,瑗瑗會想着,徹底清除這個禍患。”
“不能的。”趙瑗搖了搖頭,“突厥、烏桓、柔然、東胡……這些禍患,又有哪一個,是曾經被‘徹底清除’的?而且大宋現今國力尚弱,吞掉一個西夏、一個遼國,尚且需要步步爲營,更何況是蒙古?啊……方纔,方纔我不是故意要提西夏……”
“無妨。”
“噯?”
他停下腳步,伸手理了理趙瑗衣領上的絨毛,漆黑如墨的眼眸裡,漸漸透出了幾分溫柔之意。
“無妨的。”
若是因爲方纔的事情,便要遷怒到他最最心愛的女子身上,那還算是個人麼?
況且她……她一直都在……都在試圖安撫他。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個沉靜且大膽的女子。”他微微笑着,望着她,一字一字地同她說道,“可你方纔的樣子,嗯,瑗瑗,你當真不害怕那匣子裡的東西?”
趙瑗眨眨眼,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其實,還是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