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篤——
敲門聲顯得急促而又有些沉重,在寧靜的夜色中顯得分外清晰。趙瑗望了望身旁的青年將軍,低聲問道:“你要不要避一避?”
他搖搖頭,亦低聲說道:“方纔我與你說話,必定已經被那人聽去了不少。現在要避嫌,反倒顯得欲蓋彌彰。”說着,他起身收攏了筆墨紙硯和被揉皺的地圖,將食盒與小碟重新擺放在案几上,才略微提高了聲音說道:“進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位面白無鬚、身穿緋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搓着手,忐忑地走了進來。
是他?
趙瑗方纔懸起的一顆心又落了下去,雙手併攏放在膝前,寬大的繡着暗紋的衣袍垂落在身側,有些驕縱又有些不悅地問道:“本帝姬記得,你先前是九哥跟前侍奉的宦官?”
“帝姬好眼力。”中年男子一本正經地向她行了個禮,順帶理了理自己的緋色官袍。一系列細微的動作都被種沂瞧在眼裡,漸漸地他笑了一下,鋒銳的黑眸微微眯起,低着頭向緋袍宦官拱了拱手:“末將,見過大人。”
緋袍宦官打了個哈哈,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着趙瑗,似乎在等着她發話。
趙瑗稍稍後仰了身子,表情愈發驕縱:“哦?那你不繼續在九哥跟前伺候着,跑來這西北貧瘠之地做什麼?莫不是聽說西軍勇猛,前來見識一番?”
“是,正是。”緋袍宦官擦了擦汗,心裡暗暗叫苦。這位小姑奶奶有多厲害、多討厭文官越權,他可是親眼瞧見過的。先前聽說這位小姑奶奶命喪黃泉,大家夥兒便削尖了腦袋要擠到軍中來,想要藉着官家的名頭狐假虎威一番;他好不容易擠到了這個位置上,哪裡想到這位小姑奶奶……
唉喲喂,這位小姑奶奶連文官相公們都嫌棄,更何況他一個粗通文字、不懂兵法的宦官?
現如今,還是先想辦法將自己摘乾淨了罷。莫要學秦檜秦大人那樣,天天指手畫腳私定合約還出讓了小半個燕雲……
“老奴早先便聽聞,柔福帝姬天資聰穎、舉世無雙,今日瞧見您……呃……果然是那個,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哈哈。”他繼續擦了把汗,在趙瑗愈發驕縱的表情下,不知不覺地後退了半步,“您瞧老奴這老寒腿又犯了,您是不是……”
“呵。”趙瑗輕輕笑了一聲。她忽然發覺,假扮一個驕縱的帝姬,似乎相當有趣。
“咳,老奴曉得自己體弱多病,當不得監軍大任,還請帝姬在官家面前,爲老奴多多美言幾句,教老奴回汴梁養幾天老。再者西北大局至關緊要,又有帝姬您坐陣朔州……老奴那個……咳咳……”
“準了。”
“老奴……噯?”
“我說,準了。”她瞥了緋袍宦官一眼,無視掉種沂偷笑的表情,悠然言道,“太上皇已賜予我燕雲專擅之權,皇兄也曾恩准我‘在燕雲試驗諸多事宜’。若是您自請告老,那麼本帝姬,自無不允之理。”
緋袍宦官鬆了口氣,身上大汗淋漓的像是剛從水底撈上來。
“只是這告老的摺子……”
“不勞帝姬掛心。”緋袍宦官連忙開口,“老奴一早便擬好了摺子,如今只等帝姬蓋印籤文,便可隨老奴一同前往汴梁。”
趙瑗輕輕搖頭:“不必了。”
“噯?”
“你是樞密院派遣下來的,去留不必經由我。”若是果真經由了她的手,說不定還會被御史臺彈劾一個膽大包天。“專擅”與“不專擅”之間,有着極其微妙的平衡。若是打破了這個平衡……
“老奴多謝帝姬。”緋袍宦官喜得一揖到地,忙不迭離開了,彷彿身後有什麼猛獸豺狼等着吃他。
等緋袍宦官走遠了,趙瑗才頹然一鬆,收起方纔那副驕縱的表情,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身旁響起了悶悶的笑聲。
種沂上前去關了門,又來到她身邊坐下,伸手想要攏一攏她的發,倏地又僵在了半空中,漸漸放了下去,低低的聲音迴盪在耳畔:“方纔你扮得挺像。”
“嗯?”趙瑗秀眉一揚。
“我瞧着,他快要被你嚇哭聲來了。”他失笑着搖頭,又重新收攏了碗碟和食盒,邊收拾邊詢問她:“西夏與遼國之事,你可有把握麼?”
趙瑗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比起蒙古人,西夏與遼國,其實並不算什麼太難解決的問題。
“好。”他點點頭,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形在燭火中曳出長長的影,“那我便直截了當地告訴耶律大石,永遠不要肖想燕雲十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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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瑗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
第二天醒來,陽光正好。
名義上的監軍已經收拾包袱滾蛋了,新的監軍還沒有派遣下來,如今整個朔州,通通都是種將軍說了算。據說昨晚種將軍和耶律大石談崩了,兩人鬧得不歡而散,宋遼兩國聯手合圍西夏的事情,當然也就黃了。
種沂客客氣氣地將遼帝與耶律大石送出了朔州。
臨行前趙瑗在臉上塗抹了麪粉疙瘩,頂着一張凹凸不平的臉去爲遼國衆使送行。耶律大石似乎沒認出她來,只是鐵青着臉站在一旁,任由遼帝和種將軍相互打太極。趙瑗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瞧了耶律大石很久,發現這位臉色不好看的大遼將軍,似乎在隱忍着什麼。
不對勁,很不對勁。
他既然有能耐把數千匹公馬換成數千匹汗血寶馬,怎麼會這麼輕易地忍下來,怎麼會……
要知道,身爲遼國貴族,耶律大石心中最念念不忘的,同樣也是燕雲十六州。
趙瑗順手拉過身邊一位西軍將士,在他耳邊低聲吩咐了兩句,又塞給他一張小紙條。那人接了,又遞給身邊的一位將士……這樣一個傳一個,沒多久便傳到了種沂手裡。
種沂還在跟遼帝磨着嘴皮,紙條到手的時候還不甚在意。等他瞧見那兩行熟悉且娟秀的小字,神色漸漸凝重了起來,片刻之後恢復了原先的平靜。
“&¥%%&%¥¥……”遼帝很大聲地用契丹話說了一句什麼,接着朝種沂點點頭,轉身離去。
種沂忽然叫住遼帝,神色平靜地對他說了幾句契丹話。
遼帝同樣神色平靜地點點頭,一旁的耶律大石臉色卻變了。不過,他的臉色只變了一瞬間,除了身邊幾個人、還有時刻注意到他的趙瑗之外,旁人基本沒有覺察。
方纔種沂對遼帝說的那句話是:“聽說我們除了吐蕃、西夏之外,在遙遠的北方,大宋與大遼還有一個共同的鄰居,蒙古。這些日子朔州睏乏,想要同蒙古人開兩次軍.市,還望大遼莫要橫加阻攔纔是。”
其實這句話,本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軍.市自古已有,大宋能和蒙古人開軍.市,遼國、西夏同樣能和蒙古人開軍.市。甚至在過去宋、遼、西夏掐得最狠的一段時間裡,三方暗地裡依舊會有黑市的存在。一般人聽了這句話,只會覺得這位種將軍廢話太多。
但耶律大石呢?
他的反應……有些不大對勁啊……
趙瑗低垂下頭,跟身邊的西軍將士一道,齊聲恭送遼帝的離去。
等遼國一行人走遠了,她才上前幾步,來到種沂身邊,低聲說道:“我覺得,你應該派遣幾個人,到蒙古國去看看。你手下的人會說蒙古話麼?”
“倒是有幾個會說的。”種沂側過頭,望着她笑,“怎麼了?自從一提到‘蒙古’二字,你就一直有些不對勁。聽說蒙古國一向逐水草而居,數千年來都不曾變過,也從來不曾南下。你——毋須過分擔憂。”
不是數千年來不曾南下,而是他們沒有遇見一個厲害的大汗。趙瑗默默將鐵木真的名字唸了兩遍,才輕笑着說道:“我這不是,在試探他們麼?”
“嗯。”他低下頭,溫柔地看着她,“那,我們回去?”
“好。”趙瑗一面答應,一面撲簌簌地揉着臉上的麪粉疙瘩。頂着這麪粉久了,連她自己都有些不大適應。揉着揉着,她忽然聽見遠方傳來了得得的馬蹄聲。不消片刻,一位黑衣黑甲的軍士已經策馬來到跟前,臉色煞白,驚魂甫定。
“何事?”種沂溫聲問道。
“郎君!”黑甲軍士急急下馬,對他說道,“西夏王命人送來了幾顆人頭,說是……說是給種家賠罪!”
種沂猛地一震,笑容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賠、罪?”他咬着牙,手按劍柄,額上隱隱浮現出猙獰的青.筋,“兩軍交戰,戰死即爲天命,無罪可賠,又何必,賠罪?哈哈……若果真要賠罪,恐怕他們,還賠、不、起。”
他冷冷地笑了兩聲,聲音漸漸有些喑啞。
趙瑗上前兩步,想要握住他的手,又硬生生按捺了下來。
她從未見過他這般猙獰且狠戾的表情,似乎天地間所有的墨色都攢聚到了那一雙眸子裡,宛如驚濤駭浪一般。
“若不是當時我在燕州,恐怕現如今,西北種家,就只剩下五服外的旁支了。”他慢慢握緊了劍柄,薄脣淡褪了血色,漆黑如墨的眼眸裡,隱約泛起了水澤的光芒,還有一絲猙獰的血紅。
“走吧,去見見西夏王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