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芷垂下的眉眼, 挺直的鼻樑,烏黑的發,纖瘦的身軀, 孟桓用眼睛一寸一寸打量過。
思念猶如實質, 卻在這一刻盡皆化爲心疼, 早先還存在着的一點憤怒, 都消失無蹤了。
他怎麼瘦了這麼多?
孟桓想。
宋芷也在想這個問題。
安南的氣候想是很惡劣, 孟桓黑了,也瘦了,棱角分明的臉上, 能看出些蒼白,也不知是傷在了哪兒, 能讓他這樣強大的人, 也虛弱成這樣。
未及孟桓說話, 和禮霍孫已經衝宋芷頷首,道:“子蘭, 你過來。”
宋芷沒有看孟桓,垂着眸走到和禮霍孫跟前,道:“大人有何吩咐?”
和禮霍孫擡眸,看了孟桓一眼,從孟桓的眼神中, 他能看出孟桓對宋芷的心意絕對沒有假, 不由得有些嘆息, 這兩個孩子, 都是他極疼惜的, 可……
若是君子之交,怎麼都好, 這個關係,註定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既然哈濟爾來了,你就跟他回去吧。”和禮霍孫說,“這大半年來,我看你總是鬱鬱寡歡,想來還是孟府更適合你。”
宋芷吃驚地擡頭,看着和禮霍孫:“大人……”
孟桓也很吃驚,但轉念又反應過來,和禮霍孫能容許宋芷到府上來,一定都查清楚了。他也沒什麼好扭捏的,手扶着椅子站起身來,向和禮霍孫行了個禮:“多謝大人。”
宋芷抿脣,依舊沒有看孟桓。
說完那句話,和禮霍孫似是乏了,閉上眼,說:“送他們離開吧。”
管事低頭應了一聲,溫聲道:“哈濟爾少爺,宋先生,請吧。”
孟桓知道和禮霍孫身子不好,沒有多言,只道:“大人的恩情,哈濟爾都記在心裡,日後定當涌泉相報。”
和禮霍孫微不可查地點點頭,閉目養神。
從和禮霍孫書房出去,宋芷回房將滿兒叫上,一起離開。
孟桓看到白滿兒跟宋芷一起,眼睛立即就轉到宋芷身上。他可沒忘記,宋芷以前就打着白滿兒夫君的身份去過白家,現在兩個人又這麼親密……
孟桓很吃醋,甚至有點慌張。
誰知一直沉默着的宋芷卻忽而握住他的手,手心微涼,低聲道:“回去再跟你解釋,別胡思亂想。”
只這一句話,孟桓的心倏然安定下來,他回握住宋芷的手,點點頭:“嗯,我們回家。”
回家。
兩個字,卻讓宋芷忍不住心裡頭一熱。
家?他還有家嗎?
以前秀娘在時,興順衚衕那兒,勉強算是他的家,現在他帶着白滿兒,依舊住在興順衚衕,卻沒了家的感覺。
那只是兩個孤苦無依的人相依爲命的落腳處,遮風避雨的房子。他沒有家了。
孟桓來時,是乘的馬車,他如今傷重,不便騎馬,便拉着宋芷到馬車裡。
白滿兒身爲宋芷的婢女,自然是跟其他丫鬟們一起,跟在馬車後面。
纔到馬車裡,孟桓就輕輕將宋芷攬在懷裡,下巴墊在宋芷的肩頭,他的力氣並不大,彷彿是傷太重,沒有力氣,又彷彿是怕勒到懷裡的人。
輕柔溫暖的懷抱,讓宋芷一年來懸在半空中飄蕩着的心,忽而有了着落,擡手抱住孟桓的腰,親暱地蹭了蹭孟桓的脖頸兒。
沒有人說話。
懷抱便是對孤苦的心最好的撫慰。
馬車內的氣氛靜謐又安詳。
他們都痛失親人,原本因重重阻礙而隔閡的心,卻莫名能理解彼此的感受了。
良久,孟桓感到自己肩頭有一些溼,熱熱的,那是宋芷的眼淚。
孟桓纔回京,對京裡的事只瞭解了個大概,感覺到宋芷哭,也沒有說什麼,只是用力把胳膊收緊,他們胸膛相貼。
“子蘭,以後我就是你的親人。”
很久以前,孟桓曾對宋芷說過這樣的話,那時秀娘還在世,宋芷說自己只有秀娘一個親人,孟桓便抱着他,說他也是他的親人。
“孟府便是你的家。”
孟桓略顯沙啞的低沉嗓音,響在宋芷耳畔。
那聲音似乎有些虛弱。
“你……”宋芷說,“是不是受傷了,傷在哪兒,嚴重嗎?”
“我沒事,”孟桓手撫過宋芷的背脊,無關乎任何慾望的,只是單純的愛撫,手底下嶙峋的脊骨讓孟桓心生痛惜,“一點小傷,過一陣子就好了,你不用擔心。”
“倒是你,有沒有傷到哪裡?”孟桓問的自然是去歲地震中。
“我也沒事,”宋芷輕聲說,“當時受了一點傷,很快就好了。”
孟桓不信,還非要檢查一下。
宋芷有些不好意思,攔住他的手,說:“我們……回去再說。”
孟桓知道他害羞,偏頭親了親宋芷的脣角,說:“依你。”
都說小別勝新婚,可一年已經算是久別重逢。
兩人回到房裡,孟桓出門得急,早飯也沒用,加上失血過多,便有些頭暈眼花。
這時候宋芷也顧不得什麼溫存了,連忙強行把他按到牀上,讓孟桓休息。
裴雅已經到府上了,宋芷便把他請來,給孟桓診治。孟桓躺在病牀上還不安生,非要趕宋芷走,宋芷不肯,偏要留下。
然而等裴雅解開孟桓的衣服,拆下繃帶,宋芷的眼眶便紅了。
孟桓身上大的傷口起碼有三道,小的則數不清了。
孟桓仰躺在那兒,身上的皮膚因爲沒有曬太陽,倒比臉上稍白一點,但仍是健康的麥色,肌肉遒勁。
左胸處有一道箭傷,傷口發黑,看起來是淬了毒的。腰上有一道刀傷,刀口猙獰,皮肉外翻,大腿上還有一個血窟窿,像是被長矛刺出來的。
每一道傷都是能要人命的,而孟桓還強撐着,從安南逃了回來。
孟桓看到宋芷的神情有些無奈。
“讓你不看,你偏要看。”
宋芷瞪他:“不要我看,你就別受傷。”
“誰讓你總是要出去打打殺殺,哪天真出了什麼意外……”
“不會的,”孟桓放緩語氣,柔聲安撫,“便是爲你,無論如何,我也會活着回來的。”
孟桓沒皮沒臉慣了,裴雅在,他也不在乎,宋芷卻不習慣在旁人面前這麼親暱。
“過來。”孟桓彎了彎脣,對宋芷伸出手。
宋芷看了看裴雅,有些猶豫,但到底沒能拒絕孟桓,走了過去。
孟桓握住他的手,笑道:“抓住你了,日後無論如何,你不能再離開。”
“這次綽漫那兒,我會去找她,跟她說清楚,讓她不再來找你的麻煩。”
宋芷心說,那可是綽漫,哪有那麼容易搞定。
孟桓卻像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將他的手拉到脣邊,親了一下。
“不相信我?”
裴雅眼皮子也沒動一下,他早已經對這兩人之間的事免疫了。
宋芷卻有些臉熱,想掙開,孟桓卻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宋芷只好放棄。
“信你,信你。”
孟桓低笑出聲,然而下一刻,卻痛得皺了眉。
“我給將軍切除傷口的腐肉,有些疼,將軍忍耐一下。”裴雅的聲音適時響起。
“嗯,”孟桓點頭,“你動手吧。”
轉頭又問宋芷:“你怕不怕?不然出去等會兒,很快就好。”
“不,”宋芷倔強地說,“我就在這兒看着。”
孟桓便笑:“等會兒哭鼻子,我可是要笑你的。”
宋芷瞪他:“你還有力氣笑?”
割除腐肉,聽起來便疼,宋芷不知道這人是怎麼在忍着劇痛,還與他談笑風生的。
裴雅是做慣了這些的,下刀的手很穩,神情專注嚴肅,宋芷卻當真有些不敢看。
那一刀一刀,彷彿割在他的身上,痛徹心扉。
宋芷握緊了孟桓的手,說:“沒事,我陪着你。”
他到底不是以前那個少年了,也知道將自己的光和熱發出來,去溫暖別人。
宋芷蹲下身,將孟桓的手握在手心,見他痛得厲害時,便用力握緊,彷彿想藉此給予傷病中的人以安慰,勇氣。
孟桓上戰場八年來,還是第一次受這樣重的傷,在西結戰場上那一日的情景,歷歷在目,舅舅唆都被敵人斬於馬下,殷紅的血濺了他一身,血是熱的,熱到發燙,他卻彷彿身處寒冬臘月,渾身的血都凝結了。
第二刀落下來時,他本可以避開,卻因爲這一愣神,沒能完全躲開,刀刃便砍在他腰上。
那一刻,孟桓幾乎以爲自己要死了,他會被那人攔腰砍斷。
但他沒有。
劇痛鑽心時,孟桓什麼也沒有想到,腦海裡只有四個字,他不能死。
求生的本能讓他揮刀,砍向敵人的脖頸。
之後都撤退更是兇險萬分,左胸的箭傷便的那時候留下的。
孟桓脣上毫無血色,痛得俊挺鋒利的眉都蹙到了一起,他用力握緊宋芷的手。
“嗯,”孟桓沒有力氣笑,便只含混地應了聲,“好。”
再強大的人也會倒下,畢竟人不是神。
等裴雅給孟桓處理完傷口,孟桓痛得幾乎暈了過去,裴雅給他上了藥,寫好房子,命下人去熬藥,便功成身退:“將軍早已過了最危險的時候,只要好好將養,傷勢不惡化,就沒有性命之憂。”
“草民告退。”
終於可以不用再做電燈泡了,太難受了。
電燈泡沒了,孟桓躺在牀上,還賊心不死,想做點壞事,宋芷簡直拿他沒辦法,低頭親了親孟桓乾燥蒼白的脣,說:“你好好養傷,我就在這裡,哪兒也不去。”
“睡吧。”宋芷說。
孟桓偏頭看着他,像是在判斷宋芷話裡的真假,調侃說:
“你要是現在走了,我大概會心如刀割,萬念俱灰,然後死在這裡。”
“胡說八道,”宋芷掐了掐他的手心,不滿,搬了張椅子在孟桓牀邊坐下,“我真不走。”
“我要是想走,不會跟你回來了,”宋芷低頭看他,聲音輕輕的,“我會握着你的手,直到你醒來,好不好?”
“你睡吧。”
宋芷的話太帶有安撫性與欺騙性,孟桓本就暈得厲害,眼皮子早已經在打架了,聞言只來得及低低“嗯”了一句,就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