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氣象, 無論去歲遭遇了怎樣的不幸,大年初一,宋芷依舊打起精神, 換上了年前裁的新衣, 戴好方巾。
他今年已是二十一了, 雖然無人爲他舉辦加冠禮, 但在宋芷自己心裡, 他該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了。
旁的不說,也該照顧好白滿兒。
白滿兒一覺醒來,便發現了牀腳用彩繩穿着的壓歲錢。
以往, 都是孃親和爹爹給她壓歲錢,如今是宋芷。
白滿兒摸着那幾個銅錢, 摩挲着其冰涼的弧度。
雖然銅錢是冰涼的, 可白滿兒的心底卻暖暖的。
她換上新衣, 戴上宋芷送她的銀簪,對着鏡子, 塗了胭脂,貼上花黃,確保整個人看上去光鮮亮麗,從笑着推開房門走出去。
宋芷已經起了,亦是一身新衣, 看上去喜氣洋洋的, 正在貼春聯。
“少爺!”白滿兒把手背在身後, 蹦蹦跳跳地走到宋芷身後, 叫了一聲。
宋芷回頭, 看到白滿兒,也笑開, 道:“餓了麼,我做了早飯,你去端出來,我們吃飯吧。”
白滿兒點點頭:“嗯!”
答應了,卻沒有動,白滿兒擡着頭,看着宋芷,臉上罕見地露出一些女兒情態。
“怎麼了?”宋芷好奇。
白滿兒搖搖頭,笑着說:“沒什麼。”
“只是覺得,少爺瘦了,要多吃點兒才行。”
“否則孟公子回來,怕是要心疼。”
提到孟桓,宋芷的動作僵了僵,旋即笑罵:“小姑娘懂什麼?”
宋芷確實是瘦了,原本他就偏瘦,但在孟府裡,不愁吃穿,孟桓天天看着,身上還有幾兩肉,可如今看上去,卻棱角分明的,整個人莫名顯出幾分沉靜堅毅來。
或許是去歲的經歷徹底改變了宋芷。
原本在秀娘庇護下的少爺,一朝長大。
年節間,自然要與親戚朋友走動走動。宋芷陪着白滿兒回了一趟白家,當然,是以她夫君的身份。
除了白家,兩人也沒旁的親戚了。宋芷在初十去了一趟和禮霍孫的丞相府,卻發現丞相府早已人去樓空,宋芷不明所以,一打聽才知,去歲冬,和禮霍孫便被罷了丞相之職,他提拔起來的麥術丁、張雄飛也都被罷免了。由安童取代和禮霍孫,成爲了新的右丞相。
和禮霍孫被罷免後,精神看起來也大不如從前,他原想引薦宋芷給太子,但宋芷不願,和禮霍孫只好作罷,讓宋芷年後再來。
這一批人,都是當初阿合馬倒臺後,由太子真金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如今一同倒了,也不知這其後有什麼深層的意味。但這些宋芷是不知道的。
白滿兒則去看了看柳煙含,柳煙含卻已經到了廉慎的府上。這兩年廉慎在怯薛混得很好,儼然有成爲怯薛長的趨勢。他是仕途、情場都得意,整個人都散發着春風得意的氣息。
此外,齊履謙親自來宋芷這兒拜訪了一道。見宋芷門庭冷落,他大吃了一驚,可宋芷不願多說,他便沒有過問,想變着法子接濟宋芷,被宋芷拒絕了。
轉眼間,春節便過了,宋芷按約定到和禮霍孫府上,當然,帶着白滿兒,卻發現和禮霍孫病了。
經過去年賑災,和禮霍孫覺着把宋芷安排在書房侍候太屈才了,想推薦做些更有價值的事,宋芷亦是不肯,說自己只想做個閒散秀才。
和禮霍孫後來查過宋芷在孟府的事,心道宋芷許是因了秀孃的離世而傷心,才無心仕途,也沒有強求。對於宋芷和孟桓的關係,和禮霍孫原是不信的,以他對宋芷的瞭解,這樣霽月風光的一個人,不該是那等以色事人的相公,因此也沒有放在心上。
安南戰場上的戰事亦越發激烈了,軍報一份份八百里加急地送到朝廷上來。
正月,蒙軍大舉進攻了萬劫、普賴山、嘉林、武寧、東岸等地,殺了不少安南士兵,安南節節敗退。
二月,上皇聖宗將幼妹安姿公主送予脫歡,以爭取禦敵的時間。此時蒙軍攻勢咄咄逼人,安南只好退避三舍。
三月,安南上位文昭侯陳弄向脫歡投降,既而,昭國王陳益稷等人亦向蒙軍投降。
孟桓的舅舅唆都將軍率軍50萬至占城,在烏里州與孟桓率領的元軍會師,並一同佔據了驩州、愛州,進駐西結。
在形勢一片大好之際,到了四月,卻急轉直下,安南開始反攻了。陳仁宗命昭成王、懷文侯等帶兵攻打西結,安南軍由陳日燏指揮,在鹹子關擊敗了蒙軍。這位陳日燏十分了不得,是個軍事奇才,而更關鍵的是,他手底下的兵裡有爲數不少的宋人。
這些宋人乃是南宋亡時,投靠邊境外的安南,被陳日燏膽大包天地收下了的。
蒙軍吃了敗仗,消息傳到大都,朝野震驚,一羣吃乾飯的文官在朝堂上大肆諷刺,這羣武官拿着俸祿,卻在戰場上不作爲,竟然敗給了區區彈丸小國安南,簡直是所向披靡的元軍的恥辱。
世祖亦是大怒,下令脫歡必須洗刷恥辱,將安南打下來。
在這個時候,朝廷中又出了一件大事。
江南有個不想要腦袋的御史,上了摺子,說世祖年紀大了,太子政有能聲,世祖該禪位於太子纔是。本來,這找死的摺子被御史臺都事給按下了,沒有上達天聽。
但阿合馬黨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悄悄把這事捅到了世祖那兒。世祖雖然年紀大了,到底天威猶在,當即奪了那御史的官,把太子叫去罵了一頓。太子回東宮就病了。
糟心事一件件堆在一塊兒。沒想到天不遂人願,五月,蒙軍繼續潰敗。
唆都由清化進軍,敗在了陳光啓等率領的各路民兵手裡,退至瀘江。十七日,唆都與孟桓率軍自海路再次侵犯天幕江,仍舊慘敗。
二十日,陳聖宗和陳仁宗到大忙步,元總管張顯向安南投降。當天,安南在西結擊敗蒙軍,俘虜五萬蒙軍,大將唆都被斬。夜半,孟桓乘舟逃脫。
鎮南王脫歡亦敗於陳興道之手,並且一再潰退,被殺了一半士兵不說,大將李恆也在撤退途中爲毒箭射殺。
五月下旬,元軍慘敗歸來。
與出發時的意氣風發不同,從安南迴來的鎮南王脫歡、副將孟桓,都身負重傷。
回京時是七月,世祖在上都,脫歡便帶着殘兵敗將到上都去請罪,被世祖罰了半年的奉。而孟桓等人則沒有那麼幸運,罰俸是輕的,孟桓被降了職,投靠了安南的總管張顯則上了世祖的必殺名單。
從十五歲上戰場至今,孟桓不是沒有敗過,可第一次敗得這樣慘,險些連命都丟在了戰場上不說,自己的親舅舅,就在眼前,被敵軍斬殺。
消息傳到在交趾作戰的忽都虎那兒,被孟桓的阿可知道,險些哭得昏死過去。
孟桓與他的阿可不一樣,他不會哭,他只是冷着臉,將原本就鋒利的臉部線條繃得更緊,綢繆着將來要再次攻打安南,將殺了他舅舅的人斬殺掉。
這是也愛赤哥忽都虎和阿可巴雅爾的意思。
他要復仇。
從上都回到大都,孟桓才得知去年大都發生的地震,他還沒來得及爲宋芷擔心,便發現宋芷又不在孟府了。
而趕他出去的人,是綽漫。
孟桓沒有去找綽漫算賬,他要先把宋芷找回來,纔有精力去想別的。
宋芷在和禮霍孫府上,這很好查到。
該如何把他帶回來,卻是個問題。和禮霍孫從年初起就一直在病中,早已閉府靜養,不接外客。此人是太子的人,雖則太子失勢,可重新被重用的可能還是非常大的。
孟桓不想輕易得罪,便遞了帖子到和禮霍孫府上,沒想到和禮霍孫一看帖子,便接見了他。
這叫孟桓有些意外。
可見了人,孟桓才知道,和禮霍孫爲何閉門謝客。
他確實病得很重,整個人瘦成一把骨頭,死氣沉沉,看着沒幾天好活了。
“哈濟爾見過大人。”孟桓身爲晚輩,執了晚輩禮,他是來接宋芷的,少不得要把姿態放低一點。
和禮霍孫點點頭,呼吸有些粗重,連點頭看起來很吃力:“你這纔回大都,急着來我這兒,所謂何事?”
“你不該去見見太子麼?”
孟桓道:“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況且,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去,除了讓陛下平生猜忌,沒有別的作用。”
孟桓剛剛慘敗,不想再在這個時候,被扣上一個跟太子結黨的罪名。
和禮霍孫原本不信孟桓與宋芷之間有什麼,可孟桓這一來,他就信了。這倆人不僅有什麼,估計情誼還不淺呢。
從去歲七月,孟桓離京起,到今年回京,兩人已足有一年未見了。
孟桓此刻只覺思念入骨,心急如焚,急切地想見到那個人,可和禮霍孫這兒的面子功夫還得到位。
見孟桓心神不寧,和禮霍孫心中瞭然,他雖不看好這兩人,但畢竟是他人的事,他不好多言,轉頭吩咐管事把宋芷叫來。
和禮霍孫病後,宋芷見他也不經常了,今天突然被叫去,宋芷也有些訝異,可當他踏進書房的門,宋芷就明白過來。
只見孟桓正規規矩矩地坐在和禮霍孫下手,一見他進來,幾乎沒顧上禮儀,就想騰地站起來,到底忍住了。
眼睛卻還直勾勾地盯着宋芷。
可宋芷才觸及孟桓的視線,便飛快地垂下眸去,不敢與他對視,不是怕孟桓,不是怕和禮霍孫看出什麼,只是怕自己失態。
他瘦了。
這一時間,兩人的心裡同時浮現出這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