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速騎兵像潮水一樣疾馳到車牆前,拋出鏈錘,然後又像潮水般從車陣左側遁去,一浪接着一浪,無止無休。
每逢浪起,便有二十多枚鏈錘帶着呼嘯砸入車牆,濺起一串串淒厲的血花。
每逢浪落,便是阿速弓箭手逞威之機,只見他們分成小股,東一簇,西一簇,在距離車牆六十餘步的正面,將鵰翎沿着鏈錘砸出了縫隙,不停地射入車陣。將紅巾軍士兵射得防不勝防,疲憊不堪。
羅剎人的大葉子鐵甲和朱八十一用水錘鍛造的板甲,都有非常好的防禦力。但再好的甲冑也不可能將人的全身上下遮擋的全無縫隙。隨着時間一寸寸推移,很多身穿羅剎甲長矛手胸前都紮了五六根鵰翎,走路時像刺蝟一般搖搖晃晃。雖然不足以立刻致命,但血流得太多太久,依舊令人頭暈目眩。
身穿板甲的親兵,則更多死於鏈錘之下。因爲板甲防禦力強,他們都被朱八十一推到第一線去填補空檔。所以無論阿速軍中的弓箭手,還是冒着被手裡炸翻的騎兵,都把他們當成了第一打擊目標,只要看到,就齊心協力痛下殺手。
親兵什長張狗蛋從面甲和頸甲的銜接處,扯下一支箭,狠狠扔在地上,然後順手從地上的袍澤屍體旁撿起一根長矛,奮力投向車牆外的一名阿速騎兵,將後者推下馬背,牢牢釘在了地上。
下一個瞬間,一枚凌空而至的鏈球,正中他的面門。張狗蛋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轟然倒地。
“狗蛋——!”與張狗蛋同一個村子裡出來的齊二禿子跑上前攙扶,卻只扶起了一具頭顱破碎的屍骸。他大聲哭喊着,從血泊中撿起另外一根長矛,奮力擲出。然後不管不顧地跑到另外一具袍澤的屍體旁,從後者手中奪過另外一根長矛,舉起來,身體後仰,當作標槍再度投向敵軍的戰馬。
數枚鏈球同時砸中他的身體,以防禦力而著稱的新式板甲擋住了鏈錘的尖刺,卻無法卸掉鏈錘上面的力道。齊二禿子張開嘴,噴出數片破碎的內臟。然後揮舞着短刃衝出車牆,擋在了一羣高速本來的戰馬前,宛若一個身穿銀甲的天神,頂天立地。
這一刻,他的身影永遠的凝固在青史當中。
“二哥——!”看到齊二禿子戰沒,衆長矛兵雙目欲裂。舉起手中的長矛,接二連三朝車牆外的騎兵擲去。
六名阿速騎兵被長矛射中,慘叫着落馬。更多的鏈球從下一波騎兵手中飛出去,砸到車牆後紅巾軍長矛手身上,造成同樣數量的傷亡。
仗打到這種地步,已經完全成了意志力的比拼。一方憑着祖一輩,父一輩做強盜做出來的驕傲,不肯輕易放棄。另一方則憑着求生的本能和七個月的嚴苛訓練,苦苦支撐。
站在緊貼着車牆處的兩百名刀盾手,傷亡已經逼近三分之一,先前整齊的隊形,早已千瘡百孔。
緊貼在刀盾手身後的三百長矛兵,傷亡率也超過了兩成。其中絕大多數都是死亡或者重傷,即便是輕傷,也波及了內臟和骨骼,今後能重返戰場的機會無限接近於零。
然而,他們卻沒有像去年在徐州城外那次一樣,倉惶後退。
隊伍中的牌子頭沒退,百夫長沒退,千夫長沒退,都督大人也始終站在了第一線。作爲士兵,他們有什麼後退的理由。
況且兩條腿無論如何跑不過四條腿,即便投降,也有沛縣的先例在眼前擺着,同樣是死,爲什麼不像齊禿子那樣,死得像個男人?!
又一波阿速騎兵疾馳而來,高高地揚起手臂。
“擲!”伊萬諾夫親自帶領十名臂力出衆的士兵,將手中長矛迎面向他們投了過去。
一丈四尺長的長矛刺破空氣,發出尖利的呼嘯聲。像穿豆腐一樣穿破鐵甲,將四名阿速騎兵牢牢地釘在了戰馬的脊背上。
受了傷的戰馬連蹦帶跳,將騎兵小隊的陣形攪得七零八落。即便如此,仍然有三名阿速騎兵將鏈球投進了車牆後,將一名躲避不及的長矛兵砸得當場氣絕。
“轟!”黃二狗掌控的火炮,再次射出鐵彈丸,將數匹疾奔而來的戰馬,挨個掃倒。又是一枚跳彈,後續的蒙元騎兵驚恐地看着在地上繼續打轉的血球,猶豫着將坐騎放緩。
又一波騎兵從更遠的地方衝來,推着他們,繼續向車牆迫近。“找死麼?巴爾博的腦袋還在那掛着呢!”馬背上,百夫長破口大罵。同時拔出刀來,衝着被自己追上的士兵亂砍。
已經心生畏懼的阿速騎兵,“嗡”地一聲,像蒼蠅一般再度發起衝刺。前進,可能被炮彈打死,被手雷炸死,被弓箭射死。但好歹還有活下來的希望。如果後退的話,連右翼副千戶巴爾博都被達魯花赤大人毫不猶豫地砍了,他們這些小兵誰肯憐惜?
“轟!”“轟!”“轟!”“轟!”數枚手雷凌空爆炸,將四名騎兵推下戰馬。但其他騎兵卻拼命磕打馬鐙,繼續向寨牆迫近,迫近,迫近。
一排的羽箭飛來,將另外五名騎兵成了刺蝟,剩餘了騎兵依舊拼命磕打馬鐙,將坐騎的體力壓榨到最大。
又飛來一波手雷,落在馬蹄下,“嗤——嗤——”冒着白煙。阿速騎兵或者被炸死,或者縱馬從手雷上跳了過去,揚起手臂,摔動罪惡的鏈錘。
從車牆後投出來的長矛,搶在鏈錘脫手之前,將數名騎兵射翻。
依舊有十餘枚鏈錘落入了車牆後,又濺起了一片血光。
敵我雙方已經徹底陷入了苦鬥當中,以二比一甚至一比一的交換比,不斷加大了雙方的傷亡。只有陣地中的三門銅炮偶爾射出一顆鐵球,才能將這個比例迅速提高到三比一甚至四比一。然而三門銅炮的發射速度卻又緩慢得令人髮指,往往敵軍已經衝過來五、六波了,才能突然發威一次。並且大多數情況下都形不成跳彈,無法一炮克敵。
“蓬!”弓箭兵百夫長許達手中的角弓斷了弦,反抽回來,打在他的臉上濺起一團血花。
“嘎嘎嘎、當!”一輛精心打造的擲彈車也支架破裂,像個力盡而死的勇士般,緩緩攤倒。
兩名盾牌手轉過頭,試圖從車牆後逃走,被吳二十二從背後追上,一刀一個,砍下了腦袋。
幾名長矛兵擠在一起,既沒力氣再投擲長矛打擊敵軍,又沒勇氣逃走,滿臉是淚,身體抖得就像篩糠。
“都督,派輔兵去山後搭一座浮橋吧!”當又一波阿速騎兵被打退之後,老伊萬倒拖着跑到朱八十一面前,以極低的聲音說道。
傷亡超過三分之一就會崩潰,這是他在數十次戰鬥中總結出來的經驗。而擋在車牆後的戰兵傷亡率,已經遠遠超過了這個數字。萬一突然發生潰敗情況,陣地中的擲彈兵和輔兵們,將無一倖免。
剛剛賺到的金子還沒來得及花,他不想死,也不想讓朱八十一這麼好的主顧現在就死。壯士斷腕,是現在的最佳選擇。留下一個忠心的部將,如吳二十二領着剩餘的戰兵繼續抵抗,其他人迅速從後山撤走。如果阿速人捨不得雞公車上的財物,也許就不會派太多力量來尾隨追殺。
“回去!”開戰以來一指對他言聽計從的朱八十一,卻突然翻了臉。拔出特製的殺豬刀,用刀尖直着他的鼻子大聲命令,“回去,指揮長矛手繼續還擊!今天要麼死在這兒,要麼打退這羣阿速人,沒有第三條道路可選!”
“你瘋了!”老兵痞一邊快步後退,一邊大聲嚷嚷,“阿速人還有一個千人隊沒有動,到現在爲止,上來的全是騎兵。你看看你腳下,已經死了多少人?即便一個換別人兩個,等騎兵退下去之後,你手中還能剩下幾個能站着的?”
周圍跑上前給戰兵運送備用長矛的輔兵們,紛紛停下腳步,愣愣地看着老伊萬。後者說得是實話,敵軍數量是自己這邊的兩倍,即便傷亡是這邊的兩倍,也足以將陣地內的人換光。況且眼前發生的事實也證明了,自家這邊的擲彈兵,戰鬥力並不如想象中那麼強大。手雷只要不是當場爆炸,基本上就能被敵軍騎兵迅速躲過。而萬一戰兵陣列被敵軍突破,在近距離內,擲彈兵非但攻擊不了敵人,甚至連自保之力都沒有。
朱八十一也知道老兵痞伊萬諾夫說得是實話,作爲左軍的主將,他將麾下每一名士兵的傷亡,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兩個刀盾手百人隊,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他也知道如果不是戰兵中的牌子頭,百夫長都是根據戰鬥中表現提拔起來的悍勇之輩,至今沒有一人帶頭逃跑。眼前剩餘的三百多名弟兄,早就已經分崩離析。
他甚至還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帶一部分弟兄撤離戰場的話,也許一刻鐘之後,左軍就要全部葬送在這裡。沒有一個人能逃脫阿速騎兵的屠殺。但是他卻不甘心現在就承認失敗,不甘心接受眼前這樣的結果,更不甘心,把自己花費了無數心血,幾乎是用金子堆出來的三門火炮,全都拱手交給阿速人,交給蒙元朝廷!
徐州軍上下,依舊沉浸在前一次戰鬥自己製造出來的奇蹟當中。對手雷的寵愛,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至今沒有任何人知道,擲彈兵在戰場上,優點和缺點一樣明顯,生存能力也非常難以保證。至今還沒有人能夠接受火炮的誕生,就像他們以前拒絕接受新式火藥一樣,對這種造價高昂且射速緩慢的東西嗤之以鼻。
沒有人相信,火炮和火槍將是未來戰爭發展的方向。除了他這個融合了兩世靈魂的穿越者。但是,如果這三門火炮落到蒙元朝廷手裡,憑着廣袤的領土和豐厚的物資儲備,憑着原始火槍已經列裝的事實,憑着自己剛纔從吳家莊搶來的數百車銅錠。一支裝備着大量火炮的部隊,將應運而生。
萬一元軍將火炮推到徐州城下,自己就成了導致芝麻李、毛貴等人消失於歷史洪流中的罪魁禍首。而朱元璋、常遇春、徐達這些重塑了華夏的英雄豪傑,會不會成爲炮口下的犧牲品,還不得而知!
經歷了一場詭異的穿越與融合,朱八十一不在乎成爲煽動颶風的那隻蝴蝶。卻無法不在乎因爲自己的到來,導致整個華夏文明徹底陷入沉淪。
崖山戰後,有十萬軍民蹈海,所以日本人說崖山之後無中國。
宋代朝臣站在皇帝面前論政,可以爭得面紅耳赤。到了蒙元之後,就只能跪在地上,像一隻只沒有骨頭的磕頭蟲。
伯顏當政,要殺光張、王、李、趙四大姓,只因爲漢人當中這四個姓氏的人口最多。
漢人在衝突中打死蒙古人要誅九族,蒙古人殺了漢人卻只需要賠漢人的主人一頭驢!
這些,不需要多深的歷史知識,在二十一世紀,只要識字的人,都能清晰地看見!
這些文字原本在二十一世紀的朱大鵬眼裡,只是被當作論壇上與人辯論的依據,冰冷而又陌生。但是在徐州的城牆上親眼目睹了一場大屠殺之後,朱八十一卻清楚地意識到,那不是故事,不是史料,是自己正在經歷的,血淋淋的現實。
他朱八十一即便不能親手結束這段屈辱的歷史,至少也不能讓這段歷史因爲自己的到來而向下無限期的繼續延續。
“去前邊,去給我繼續組織反擊!”像發了瘋一般,他把刀尖頂在了伊萬諾夫的鼻子上,一寸一寸慢慢向前推進,“要麼打退阿速人,要麼讓我親手殺了你。你自己選!”
“你,你瘋了!”老兵痞瞪圓了眼睛,絕望地看着他,弄不清楚他的腦袋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我瘋了,的確瘋了!”朱八十一繼續將刀尖向前推,同時扭過頭來,衝着輔兵們大聲喊叫,“給我把兵器都拿起來,找到你們能用的,都給我拿起來。今天這裡,沒有戰兵和輔兵之分!”
“是!”輔兵們習慣性地答應着,卻不知道如何去執行。不像頂在最前方的戰兵,他們平素大部分時間都在種地、蓋房子、幹雜活。平均五天才集中起來操練一次,大部分根本不能熟練使用兵器。叫他們頂上去,無異於叫他們集體自殺。
“這裡有三門火炮,二十車手雷,還有五臺投雷機!”不管陣地前方傳來的馬蹄聲和手雷爆炸聲,朱八十一舉起殺豬刀,衝着所有人大聲叫喊,“是用他們打敗敵人,還是讓那個敵人拿着他們去攻打徐州,去殺你們的老婆孩子,你們自己選!”
“這裡有三萬斤銅,可以鑄六十門火炮。當韃子把六十門火炮架在徐州城下,城內的弟兄們能支持多久,城破之後,裡邊會剩下幾個活人?!”
“今天,要麼戰死在這裡,要麼回去對你家老婆孩子說,我親手把火炮送給了韃子,讓他們來殺光你們!”
“兩條路,你們自己選!”
‘他真瘋了,連這種話都敢說出來!’不在被置身於刀尖之下,老兵痞身體迅速晃了晃,躲開一支羽箭,順手撿起一個鏈錘,砸向高速跑來的戰馬。“萬一他說的話成爲現實,即便他今天被阿速人殺死了,也得被人從墳墓裡挖出來,拆得七零八落。’
然而,周圍的情況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當聽說自家老婆孩子即將死於手雷之下的時候,幾乎所有輔兵都紅了眼睛。手中的長矛不再遞給前方的戰兵,而是高高地舉了起來,隨着朱八十一的聲音用力舞動。
“阿速人也不是鐵打的,他們已經反覆向咱們頭上扔了好幾輪鐵錘子,他們早已精疲力竭!”朱八十一深深吸了口氣,衝着輔兵們繼續喊道:“把長矛舉起來,準備出擊!既然守不住,咱們就殺出去。即便今天大夥死在這裡,至少也要死得像個男人!”
“出擊!”“出擊!”
“去死,死得像個男人!”徐洪三丟下操作複雜,幾乎無法瞄準任何目標的大擡槍,揮舞着利刃,向朱八十一擠了過來。
“去死,死出個人樣來!”王大胖子放下擔架,從傷兵腰間解下朴刀,快步走向了輔兵隊伍的正前方。
“去死,死得像個男人!”輔兵們一個接一個從安全處走出來,將原本該送到戰兵手中的長矛緊緊地握在手中,慢慢走向朱八十一身後。
“劉老四帶着甲卯隊留下,許達帶着弓箭兵留下。如果戰事不利,就給我炸了所有火炮,順便把所有手雷一起點了,別落下一枚到韃子手裡!其他人,準備出擊!”千夫長劉子云也吸了口氣,拔出從羅剎兵手裡繳獲來的短劍,帶頭跟在了輔兵身後,
“去死,死出個人樣來!”四個建制完整輔擲彈兵百人隊按滅艾絨,從腰間抽出利刃,加入了準備出擊的隊伍當中。
“轟!”黃老歪打出最後一枚實彈,將發燙的火炮推給徒弟,從腳下撿起一柄鐵錘。笑着跟在了隊伍末尾。
活了大半輩子,就最近七八個月,活得像個人樣。那就不妨像個人一樣死去,總好過繼續給韃子當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