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有股寒氣,再度從牀板上涌起,透過厚厚的被褥,鑽入朱重九的體內,再鑽過他的脊髓、心臟和大腦,直達頂門。
他醒來之後,一直隱約感覺得到卻又觸摸不着的那條線索,在這一瞬間也終於清晰可見。
起先,因爲他的《平等宣言》,觸動了全天下士紳的利益,導致對方的瘋狂反擊。
而鄭玉、王翰和伯顏守中,則是這些士紳裡頭的急先鋒。
他們胡攪蠻纏看似毫無邏輯,也孱弱無力,卻點燃了淮揚許多人體內被早已刻進骨頭和靈魂深處的儒家理念,導致整個淮揚上下,思想上都出現了巨大的混亂。
在那一刻起,老儒們已經勝利了。此後祿鯤等人的反駁與反擊,看似漂亮無比,卻已經難挽敗局。
而那些旁觀的有心人,需要的就是這樣一個契機。
於是,所有事先安插進淮揚的暗子明子,都被快速調動了起來。
於是,胡三舍這個蠢貨二世祖,就恰巧地遇到了一個遊歷四方的道士。而那道士則又模棱兩可地暗示他,胡家有龍氣,他有天子之相。
於是,原本就因爲上次被薄懲而心存不滿的胡三舍,就驚詫地發現了一個行刺的最好理由:
朱重九不能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沒有帶領淮安軍走向更高巔峰的可能。自己不能眼睜睜的看着父親和淮安軍,被朱重九這個倒行逆施的昏君帶進絕境。所以無論爲了胡家,爲了父親還是爲了整個淮揚,他都必須挺身而出,做搏浪沙中的那個大鐵錘。
當所有事情被這條線穿起來之後,真相就殘酷得令人冷汗淋漓。
朱重九可以清晰地看見,團長郭秀在給胡三舍大開方便之門時,心中的矛盾與茫然。
朱重九可以清晰地看見,主謀在發現淮揚繫上下把注意力都放在如何跟幾個腐儒打筆墨官司上時,嘴角所泛起的冷笑。
朱重九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見,當胡三舍下令向自己開槍的時候,心中懷着怎樣的崇高和自傲。
殺一獨夫以安天下,又怎不是義之所在?對於一個十**歲,心懷大志而又剛剛遭受了委屈的熊孩子來說,他又怎麼可能不拔劍而起,以求千古流芳?
只是胡三舍這個熊孩子想不到,如果朱某人死了,徐達不能順利接位的話,淮安軍將分面臨怎樣悲慘的結局?
只是胡三舍這個熊孩子想不到,他老爹胡大海得知他是幕後真兇時,心中又會是怎樣的震驚和絕望!
只是胡三舍這個熊孩子想不到,追隨他行動的死士,都是別人早已替他準備好的。更想不到,當他下令開火之時,他的老爹居然會義無反顧地擋在了朱姓獨夫的身前。
所有他想不到的,那個幕後黑手都替他想到了。
如果朱某人死於亂槍之下。
徐達保護主公不利,難辭其咎。胡大海縱子行兇,罪該萬死。蘇明哲的威望不足以服衆,逯魯曾多謀卻不擅決斷,其他五個都指揮使難分高低,彼此各不相服。剛剛擁有問鼎逐鹿資格的淮揚大總管府,轉眼就得分崩離析。
當徐達、胡大海以及吳良謀、吳永淳等都指揮使中任何一個,爲別的諸侯所用。後者就會立刻如虎添翼。新式火炮,新式火槍,新式戰術,會以最快速度朝周圍擴散。接下來就等着淮安軍與淮安軍之間決戰沙場,一夥人倒下成就另外一夥人的赫赫威名。
如果,朱某人僥倖沒死。
胡大海縱子行兇,即便不被處以極刑,今後也不可能再領兵出征。徐達的部屬參與謀逆,他又怎麼可能不受任何波及?
沒有徐達這個厚道人出來主持全局,淮揚系內部各派系之間的矛盾,就會瞬間完全浮出水面。徐州首義的功臣們不相信後來者,後來者們又怎麼會再跟首義的功臣們一條心?在連折兩員大將,內部彼此相疑的情況下,淮揚在接下來的數年內,拿什麼去發展和擴張?!朱某人和他的《平等宣言》,註定是好夢一場!
越想,朱重九覺得越震驚,越想,朱重九覺得越心涼。只覺得四下裡堆滿了冰塊,有肉眼可見的寒氣,順着全身上下的毛孔,不停地往自己骨髓裡頭扎。
而那劉伯溫,卻絲毫不肯體諒他此刻所承受的痛苦。向前緩緩逼了半步,繼續大聲說道:“主公可是想,等追查到真兇之後,再將所有參與者依律治罪?主公,請您仔細想想,那幕後主使者既然有如此手段,事情又已經過去這麼多天,他可能還留着切實線索讓您去追查麼?”
呼!
又是一股濃郁的寒氣,從身下的牀板涌起,直衝頭頂百匯。
當事的團長郭秀即便不自殺,幕後那個主使者也不會留着他。而他一死,第三軍團這邊的線索就徹底被斬斷。
至於熊孩子胡三舍,恐怕到現在,還以爲那個指點他的老道是個行蹤飄忽的世外高人。從始至終,就沒心思去關注此高人到底從何而來,姓氏名誰?!
一天找不到兇手,淮揚內部的混亂,就一天不會停止。
已經暴露於表面的矛盾,只會愈演愈烈。
所以,鄭玉等腐儒就必須死!
只有以謀逆罪將他們盡數誅殺,才能快刀斬亂麻地結束整個刺殺事件。結束淮揚系內部,彼此相疑,人心惶惶的不利局面。
只有儘快指定一個真兇,才能最大可能地,讓徐達和胡大海洗脫嫌疑。將此案對淮安軍的不利影響,消弱到最弱。才能結束市面上輿論的紛爭和人心的混亂,讓所有人都看見,大總管府控制局面的能力和推行新政的決心。
才能讓幕後真兇的如意算盤落空,讓他和淮揚雙方的暗鬥,嘎然而止。然後雙方各自小心翼翼地積蓄力量,準備下一輪生死搏殺!
但鄭玉和王翰等人,又死得何等冤枉?此事將來若是能真相大白,或者幕後主謀自己跳出來,將置朱某人,置整個淮揚大總管府於何地?
朱某剛剛說過不會因言治罪,聲猶再耳。這些人若是被處決了,所謂“不因言治罪”,豈不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是殺幾十個人,以讓整個淮揚從危機中擺脫出來。還是讓淮揚繼續承受危機,死更多的人,而保全幾個老儒和他們的家丁?!看似很簡單的問題,一時間,卻讓朱重九好生委決不下!
他的手指曲曲伸伸,曲曲伸伸,怎麼算,也算不明白其中孰輕孰重。額頭處,也有青筋在突突亂跳。不一會兒功夫,臉上剛剛恢復了一點兒的血色,就被消耗殆盡。整個人如同虛脫了一般,軟軟地靠在枕頭上,隨時都可能再度昏倒。
“伯溫,你非得如此苦苦相逼麼?主公重傷剛愈,你就不能暫且等待幾天?”徐洪三實在看不見去,走上前,推了劉伯溫一把,低聲抗議。
“非劉某苦苦相逼,而是形勢不等人!”劉伯溫被推了個趔趄,然後轉過頭,衝着徐洪三深施一禮,“莫非徐將軍以爲,幾個都指揮使都不會辜負主公,我淮揚上下就安若磐石麼?若真是如此,主公又怎會遭此大難?那羣刺客,又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地埋伏在主公的必經之路上?”
呼!又是一陣無形的寒風鋪面而來,吹得徐洪三和朱重九二人同時打了個哆嗦。幾個都指揮使都忠貞不二,不代表整個淮安軍都沒問題。同理,政務、監察和樞密三院都正常運轉,不意味着大總管上下都安若泰山。參照眼下態勢,刺殺案被拖的越久,淮揚內部越是人心惶惶。而萬一再跳出第二波胡三舍和郭秀,或者有人激於義憤以及其他理由,對徐達和胡大海兩人下手的話,後果將不堪設想!
“主公莫非還在拘泥,那句不因言而罪人的承諾?”耐着性子又等了數息時間,卻沒等到期望的反饋,劉伯溫笑了笑,繼續逼問。
這個問題不需要朱重九迴應,劉伯溫自己已經看到了答案。因此快速搖了下頭,肅立拱手,“主公,這不是因言罪人!他們已經付諸了行動!伯顏守中的腰裡,可是彆着刀子。其他幾個腐儒,也準備當衆流血!”
“若是他們依舊信奉君子動口不動手,主公當然不能食言而肥。現在既然他們已經亮了刀子,主公就必須讓他們知道,刀柄握在誰的手裡。這就是爲君之道,主公想要救萬民於水火,就必須收起心中的那點兒小慈悲。若是主公擔心身後之名的話,就請主公繼續昏睡幾日。千秋罵名,且讓微臣一人承擔!”
“胡說!”朱重九的確繞不過自己心中的坎兒,卻非沒擔當之輩。立刻用力拍了下牀沿,大聲拒絕,“既然朱某已經醒了,就沒打算裝聾作啞!況且我淮揚審案有地方官府,定罪有刑律,哪能由着你不定罪去亂殺?!”
“主公此言甚是!”劉伯溫迅速後退,然後再度躬身施禮。“按照我淮揚刑律,謀逆者斬,脅從者絞首,不問是否成功。所以只要主公不再心軟,他們就已經難逃一死!”
“呼——!”朱重九長長地對空吐了一口氣,彷彿要把肚子裡的寒意,全都一股腦地吐出來。“快刀斬亂麻的確是個辦法,可是伯溫,你可曾想過,殺完人之後我們該怎麼辦?我們明明知道他們不是真兇!”
“主公希望誰是幕後真兇?”聞聽此言,劉伯溫又是微微一笑。擡起頭,看着朱重九的眼睛追問。
“我希望誰是?伯溫,你這話又是什麼意思?”朱重九被問得好生不快,皺了皺眉,低聲反問。
“真兇早已切斷線索,除非他自己跳出來,否則,主公一時半會兒根本追不到他的頭上!”劉伯溫毫不畏懼地跟他對視,然後冷笑着補充。“而如今之際,全天下誰有膽子,主動跳出來承擔淮安軍的怒火?既然真兇找不到,又不肯主動跳出來。則主公想指向誰,自然就是誰!對您,對我淮揚來說,其餘諸侯只有剷除順序的區別,是不是真兇,結果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