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小半個時辰裡,耶律昭就像活在夢裡,渾渾噩噩地在地圖上標出最平坦的一條道路,渾渾噩噩地答應帶領淮安軍特別抽出來的一營精銳去與釋嘉納交涉購糧,渾渾噩噩地答應帶人去替淮安軍籌集店鋪夥計穿的衣服,渾渾噩噩地從大總管臨時行轅走出來,渾渾噩噩地走在膠州城充滿海腥味兒的街道上,兩眼一片茫然。
事實上,他比這輩子任何時候,都要清醒,然而,越是清醒,他越恨不得自己立刻昏迷過去,徹底變成一個白癡,蒙元朝廷是一頭已經年老的狗熊,淮安軍是一頭剛剛長出牙齒的乳虎,老熊和乳虎爭鋒,作爲孤狼的契丹人無論站在哪一方,最後恐怕結局都不會太好。
但是,他卻又鼓不起勇氣,推翻先前跟朱屠戶的約定,正所謂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經歷了大金、大元連續兩個朝代數百年的刻意消弱,如今的契丹人,早已不是祖輩那種縱馬高歌的熱血男兒。
他們當中的絕大部分,早已變得如北方的漢人一模一樣,刀子砍到脖子上時也不知道反抗,只懂得跪在地上,哭泣求饒,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早已不懂得如何用刀,不懂得如何開弓放箭,耍弄起陰謀詭計來卻個個精熟無比,如果得不到淮安軍的火器和教官,耶律昭相信,即便自己的家族和魯王聯合起兵時,能打朝廷個措手不及,妥歡帖木兒隨便派一名悍將前來征討,就能將大夥打得落荒而逃。
那種孱弱,早已不僅僅表現在體質上,而是經過兩百餘年的日積月磨,深深地刻進了契丹人的脊髓深處,畢竟,在過去那兩百多年中,有血性的契丹人被統治者殺了一批又一批,很難留下自己的後代,而越是奴顏婢膝者,在女真人和蒙古人的統治下活得越滋潤,越能保留自己的傳承。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一夥巡街的淮安士卒邁着整齊的步伐,在夥長的指揮下,與他擦肩而過,耶律昭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目光迅速落在隊伍中最後一名士卒的後背上,然後,又迅速將目光收了回去,垂着頭,繼續邁動沉重的雙腿,朝商號的庫房蹣跚。
走在隊伍末尾那名士兵看上去很年青,動作也遠不如其他同伴那樣整齊協調,很顯然,此人入伍的時間不是很長,也許只有短短一兩個月,還沒來得及完全適應淮安軍整體的節奏,但是,耶律昭卻從此人身上,看到了同樣的自信與驕傲。
他在努力適應作爲一個人,而不是一頭牲畜活着,他在努力跟緊自家隊伍,努力擡頭挺胸,也許是有人教他這樣做,也許是潛移默化,但無論如何,他都已經將頭擡了起來,都開始學着以平視的角度,看待自己和周圍的人,一旦他們直着腰桿走路成了習慣,外力就再難讓他們的腰桿重新彎下去,哪怕是死。
同樣的精氣神,在眼下遼東那些契丹人身上,耶律昭卻很少看到,包括自己家族中,那些始終未曾忘記祖先榮耀的同伴們,在狂熱的同時,眼睛裡頭也經常充滿了謙卑,對族長,對上司,對前輩,林林總總,無論走到哪裡,都會遇到需要他們屈膝彎腰的地方,不是對着蒙古人,就是對着同面孔的契丹人。
“耶律掌櫃,小心些,前面有個水坑。”不忍看着耶律昭繼續在街道上夢遊,奉命前來協助他一道取衣服的斥候團長俞廷玉伸手在其腋下攙扶了一把,低聲提醒。
“啊,噢,噢,草民看,看到了,多,多謝俞大人。”耶律昭又是一個踉蹌,伸手扶住路邊的柳樹。
“要不要給你叫一副滑竿來,看耶律掌櫃這模樣,估計是昨天一整夜都沒睡好。”俞廷玉用力幫他撐穩身體,將頭湊過來,關切地詢問。
“不,不用,就到了,前面轉過彎去就到了。”耶律昭哪敢在後者面前裝什麼大爺,擡手抹掉額頭上的汗珠,訕訕地迴應。
“那咱們就抓緊一點兒,別耽誤了隊伍出發。”俞廷玉的手臂再度稍稍用力,將耶律昭“託”離路邊的柳樹,臨行前雖然朱重九沒有明着交代,他卻知道,自己必須負責“照看”好耶律昭,不但要從此人手中借到足夠的衣物,而且要努力避免此人臨時反悔。
“就到了,就到了,俞將軍請跟在下來。”感覺到腋下那雙大手上傳來的力量,耶律昭又擦了一把汗,努力讓自己走得更快。
後悔藥肯定沒有地方買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歹朱屠戶素有“佛子”之名,從不喜歡誅殺放下武器的對手,萬一將來耶律家成不了事,憑着此番幫忙帶路建立起來的交情,倒也不用擔心被他趕盡殺絕。
把事情往好的方面一想,他的雙腿上多少又恢復了些力氣,回過頭,看着攙扶着自己的俞廷玉,帶着幾分試探意味詢問,“俞將軍好像是北方人吧,聽你說話的口音,跟草民家鄉那邊很相似。”
“我武安城長大的,距離遼東的確不遠,另外,不要叫我將軍,我只是個光牌校尉,照着將軍,可是差了不少級呢。”俞廷玉憨憨地笑了笑,在回答對方的問題之餘,大聲糾正。
不像蒙元和其他紅巾軍那邊,將軍的頭銜滿天飛,淮安軍這邊,能稱爲將軍的,只有幾個指揮使,像俞廷玉這種剛剛晉升的團長,勳官只爲翊麾校尉,標誌極爲明顯,紅銅護肩上光溜溜一片,不帶任何裝飾物。
“草民,草民是個外行,看不懂,看不太懂貴部的軍職。”耶律昭目光迅速從俞廷玉肩膀上掃過,揣着明白裝糊塗。
“說實話,最開始我自己都沒弄懂,但慢慢習慣了,才明白這種標誌的好處在哪兒。”俞廷玉繼續憨憨地笑着,目光裡充滿了友善,“咱們大總管做的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子,一開始大夥都不懂,但只要跟着去做,保證慢慢就能看出好處來。”
“噢,大總管當然是遠見卓識。”沒想到在俞廷玉眼裡,朱重九的地位如此高,耶律昭又愣了愣,口不對心地敷衍。
俞廷玉笑了笑,也不跟他計較,做過一呼百諾的少郡王,又做過很長時間沒有任何人身自由的奴隸編戶,他早已被命運磨礪成了一塊礁石,根本不會在意,那些水面上的浮華和喧囂。
“那,那俞校尉,怎麼又到了淮揚。”但是,耶律昭卻不想放過這個機會,繼續低聲試探,“您老別怪,草民,草民只是好奇,草民,草民昨天聽多圖少爺喊,喊貴公子叫什麼帖木兒。”
“還能有什麼原因,得罪了大元皇家,被貶到了洪澤湖上扛石頭唄。”俞廷玉早就猜到對方話裡有話,抽回手,笑着聳肩,“你聽得沒錯,我們父子是蒙古人,不但是蒙古人,還是正經八本的老汗嫡系,玉里伯牙吾氏。”
“你,你是,你是武平,武平郡王的後人。”他回答得平平淡淡,耶律昭卻被嚇得兩眼發直,轉過身,手指哆哆嗦嗦,“東路蒙古軍萬戶府元帥,不花鐵木爾的後人,你,你居然還好好的活着。”
“長生天保佑,僥倖沒死。”俞廷玉又聳聳肩,好像已經很習慣了別人的驚詫,“沒錯,在下就是玉里伯牙吾氏的秀一,故元東路蒙古軍萬戶府元帥,知樞密院事,敕封武平郡王,不花鐵木耳家的少王爺,耶律掌櫃,細算起來,咱們稱得上是半個老鄉。”
“你,你”雖然早就知道俞廷玉父子是蒙古人,耶律昭心中依舊天雷滾滾,武平郡隸屬於遼陽行省,東路蒙古軍萬戶府駐紮在武安,乃蒙元朝廷用以彈壓草原各族的重要力量,將士們都是一人三騎,萬一接到朝廷命令,五天之內,就可殺至遼陽城下。
一個手握重兵的親信大將之後,如今竟“淪落”到在朱屠戶麾下當一個小小的翊麾校尉,並且心甘情願的地步,這大元朝,如果再不亡,還有天理麼,這朱屠戶,到底有什麼本事,連不花鐵木耳的後人都甘心受其驅策,甘心調過頭來,反噬自己的同族。
“別那麼一驚一乍的,都是老輩子的事情了,你不問,俞某自己都快想不起來了,父輩祖輩們的榮耀,關我等什麼事情,人啊,總不能活在過去裡。”俞廷玉又笑了笑,帶着幾分奉勸的意味補充。
“可,可你畢竟,畢竟是玉里伯牙吾氏,畢竟,畢竟是欽察國”耶律昭無論如何也不敢認同對方的說辭,指着俞廷玉的鼻子,身體顫抖得如同風中荷葉。
將心比心,俞廷玉可以不以玉里伯牙吾氏的昔日輝煌爲榮,如今的契丹族中,肯定也有許多人早已忘記了赫赫大遼,那樣的話,他這半輩子苦苦追尋的耶律家復國,還有什麼意義,即便勉強把反旗豎起來,究竟還能夠有幾人肯誓死相隨。
“那都是過去了。”俞廷玉這輩子經歷坎坷,看問題,遠比耶律昭這個生意人清楚,“因爲我是玉里伯牙吾氏的後裔,所以我全家就不能繼續留在草原上,生生給調到膠州來掌管根本不熟悉的水軍,然後,因爲皇上沒忘了我玉里伯牙吾氏,有司就可以硬安個罪名,把我一家老少貶成賤籍,去洪澤湖畔搬石頭修大堤,呵呵,我玉里伯牙吾氏當他孛兒只斤爲同族,他孛兒只斤氏拿我玉里伯牙吾氏當過同族麼,如今,他孛兒只斤氏要亡國,跟我玉里伯牙吾氏有什麼關係。”
一番話,說得聲音雖然低,卻字字宛若驚雷,炸得耶律昭不停地東搖西晃,“可你,你畢竟是蒙古人啊,朱,朱總管雖然待你有知遇之恩,卻,卻終究是個,是個漢人。”
“俞某願意追隨朱總管,卻不只是因爲知遇之恩。”聽着對方有氣無力地質問,俞廷玉笑了笑,雙目明澈如水,類似的問題,他早就想清楚了,心中已經沒有半點困惑,“他從不不曾因爲俞某是蒙古人,就把俞某高看一眼,也從不曾因爲俞某是蒙古人,就把俞某視爲異己來多加提防,他甚至連俞某長相和口音都沒在乎過,喝罪了酒之後,一樣抱着俞某叫兄弟。”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這個嚐盡人間冷暖的蒙古漢子,眼睛裡隱隱已經有了淚光,他知道耶律昭心裡,肯定有着和自己以前一樣的困惑,他早就想清楚了,也願意與對方分享,“有一次朱總管喝醉了,曾經親口對俞某,對當場所有弟兄說,無論蒙古人,色目人還是漢人,所有人其實都是長生天的孩子,生而平等。”
猛地仰起頭,他的聲音聽在耶律昭耳朵裡頭,瞬間大若洪鐘,“大總管,大總管親口說過,我們每個人生來都是平等的,不該有高低貴賤,區別他們的只應該是本事、學問和品行,而不是流着誰的血脈,長着什麼樣的頭髮,什麼樣的眼睛,如果這就是他將來要建立的國家,俞某是蒙古人和是漢人,屆時還有什麼區別,如果這就是他所說的革命,俞某即便把這條命賣給他,也百死無悔。”
注1:幾句題外話,酒徒一直認爲,民族團結的最佳途徑,是各民族平等相待,而不是人爲地製造差別,搞什麼狗屁兩少一寬,當然,酒徒看問題向來是草民視角,比不上某些大人物高瞻遠矚,所以只能在故事裡提一提,以佐酒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