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拜訪並未讓文襄帝三子表態同意聯合伐周,此乃意料之中。
然而高長恭主動出言相邀,卻是意外之喜。
“蘭陵王好像挺欣賞你的。”
荀法尚打趣道:“看來邙山那仗沒白打。”
侯勝北迴想起那一戰的慘烈,張安死、張泰廢,自己因爲救了楊堅一命,結爲了兄弟。
不禁心生感嘆道:“一將成名萬古枯。”
他是親身經歷沙場十餘載之人,雖是一句俗話,卻包含了一份常人難以體會的沉重。
荀法尚見他神態,知道觸及隱痛,於是不再開玩笑:“蘭陵王約你過府一敘,必是點破北齊軍略的那句話打動了他,還想繼續深談。”
侯勝北點頭同意,高長恭邀請自己,肯定不會是爲了敘舊。
根據高延宗漏出的隻言片語,蘭陵王也馬上就要出征了。
“安德王也是個妙人,如此體態氣勢,爲將只怕亦有一番作爲。”(^_^)
荀法尚笑道:“明天就要單身赴宴,要不今夜你我再推演一番戰局變化如何?”
……
次日臨行。
荀法尚叮囑道:“你溝通之時注意察言觀色。若是蘭陵王設下圈套,問罪說你泄露軍機,趕緊佯醉裝瘋賣傻,推得一乾二淨。”
推演了一夜,侯勝北耗費心力沒睡好,有些頭暈,隨口道:“高長恭不是這等人吧?”
荀法尚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你不會是被他的容貌迷暈了吧?高長恭可是北齊太尉,難道會輕易拋開自身立場?醒醒吧。”
侯勝北思索了一下,搖頭否定道:“戰場上能夠一馬當先,堂堂正正以禮樂之道進兵的,不會是心胸狹窄,陷害他人之輩。”
荀法尚見他對高長恭如此信任,無奈道:“好吧,但願如伱所料,記得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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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府和司徒府一樣,門進三重之深。
此番來訪的,只有侯勝北孤身一人。
門前有一座等身的銅駝像,取負重遠行之意。
仿的是洛陽的太尉府,只不過本尊的那具,已經在亂兵和火焰之中被毀了。
和負責民政的司徒府相比,太尉府更多了幾分武風威嚴。
踏入廳堂,只見正面牆壁上已經懸掛起了一面大幅的輿圖,一人背對門口,正在端詳。
聽聞侯勝北到來,那人轉過身來,正是高長恭。
蘭陵王的相貌,每次看到都會有驚豔之感。
侯勝北簡單抱拳行禮。
高長恭以手們胸,回了一個軍禮,單刀直入地說道:“此爲我國西境,西汾州、戎州、建州、北豫州一帶的地圖,今日邀尊使前來,就是要請教此後的戰局推演。”
侯勝北見蘭陵王絲毫不介意他藉機察看套取北齊地形,這份大氣令人心折。
也不再寒暄客氣,上前幾步,伸手在地圖上從東向西,劃出一段線條:“貴國欲爭汾北,以在下淺見,乃是兵出晉州,東起華谷,西至龍門,背靠呂梁山構築防線,隔斷北周南汾州和勳州之間的聯繫。”
繼而指向一處:“進而取定陽,佔據南汾州。”
高長恭不置可否,問道:“尊使若是北周一方,將會如何應對呢?”
“勳州刺史韋孝寬必然不會坐視。只是勳州的兵力有限,韋孝寬雖能,未必是貴國對手。北周定會從長安起兵,渡大河來救。”
高長恭還是神情淡定:“尊使深知北周軍的戰力強弱,覺得戰況會變得如何。”
侯勝北沿着剛纔劃出的線段,又從西向東,緩緩推了回去:“北周大軍如果從龍門渡河,汾北防線長達數百里,難以首尾兼顧,南面又有韋孝寬牽制,貴國只怕是要吃些小虧。”
高長恭深深看了侯勝北一眼:“那麼我朝該作何解呢?”
侯勝北打了個哈哈:“斛律丞相一人難顧兩端,只怕是要段丞相,還有您出戰了。”
高長恭繼續問道:“若是如你所說,段丞相和我若出戰,取何處爲上?”
“三傑合力,北周自是難當。”
侯勝北奉承了一句:“若是保守起見,仍然反推回去,恢復在龍門隔河對峙的局面。”
他展顏一笑:“只是段丞相和蘭陵王都非因循守舊的凡將,大可乘着北周軍與斛律丞相在南線對峙之際,徑自北上,攻柏谷,取壺口,圍定陽!”
高長恭猛然瞪視着他:“尊使果然知兵。要不是這進兵方略只有段丞相和我二人知道,真以爲貴國在我軍安插了高級別的奸細。”
被蘭陵王銳利的眼神盯着,侯勝北神情自若,繼續道:“只是北周軍部也非等閒,國力足以支持兩路作戰,多半會同時發兵來爭宜陽。”
高長恭目光灼灼:“那又如何?”
侯勝北聳聳肩:“貴國在汾北集中精兵猛將,宜陽方面只怕擋不住北周攻勢。”
這隱隱是指北齊如今除了三人,再無能夠獨當一面的統兵大將。
高長恭自然深知本朝內情,想要生氣,卻升起一陣無力感。
想當初神武帝起兵,麾下諸將雲集,怎麼就到了如今一將難求的地步了呢?
侯勝北補了一句道:“貴國在汾北取勝之後回援宜陽,此前的拉鋸局面又是在所難免。”
蘭陵王善解人意,主動道出他的想法:“所以尊使才提議此番兩國聯手,貴國攻取江陵乃至襄陽,以分北周軍勢?”
“正是,貴國和北周既然要戰,不如我朝也加入,一起做過一場。”
高長恭冷笑一聲:“尊使巧舌如簧,是欺我朝無人嗎?”
“此話怎講?”
“宜陽、汾北,都是關中門戶,北周必救之所。襄陽遠隔千里,江陵更不過是附庸而已,真要力所不逮,北周放棄也就放棄了。”
蘭陵王玉面含霜,含怒說道:“我朝與北周打生打死,貴國卻取得極爲關鍵的戰略要地,把我朝當成什麼了?”
侯勝北聽後卻是一喜,高長恭開始衡量利弊,便是有所心動。
“若無此實利,我朝也不會作此提議了。”
他態度極爲誠懇地說道:“貴國與北周此消彼長,其勢不兩立。若能削弱北周,我朝取實地,貴國得大勢,合則兩利,還請蘭陵王熟思。”
高長恭再次冷笑,俊美的面容如罩寒霜,道:“我朝要是不答應呢?”
侯勝北面不改色,真心誠意地道:“那我朝只有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高長恭諷刺道:“只怕還要坐等兩敗俱傷,坐收漁翁之利吧?”
侯勝北還是很坦誠地說道:“不然,只要三傑一日在,貴我兩國便是睦鄰。”
高長恭臉色一連數變,最終嘆息道:“那日和你陣上刀兵相見,就覺得膽氣勇略過人。沒想到你的言辭雖然實在,句句卻如同鋒刃一般。”
他苦笑一聲:“只是把孤和斛律丞相、段丞相併列,卻是太高看了。”
侯勝北態度端正,恭恭敬敬地說道:“蘭陵王人中之傑,入陣一曲堂皇大氣,縈繞不絕。在下一直想再度聞聽,您又何必自謙呢。”
高長恭忍不住失笑道:“你這人,雖是恭維奉承之語,怎的聽起來也是充滿誠意,讓人討厭不起來呢。”
蘭陵一笑,春風解凍。
高長恭拍手,當即命人準備酒水鼓樂,就以蘭陵入陣曲佐酒,以饗遠方來客。
“貴國聯合伐周的提議,我身爲武人,只能說從軍略的角度,是個不錯的建議。”
高長恭終於表明了態度:“至於是否能成,還要看朝議的結果。”
侯勝北舉杯相敬:“多謝蘭陵王首肯,我等武人,只論軍事即可,不涉政務。”
此話彷彿說中了什麼,高長恭一飲而盡,喃喃道:“若能純粹爲將,那倒是件幸事。”
侯勝北舉杯再祝:“蘭陵王想必不久就要出征,北周軍中有我昔日夥伴,不敢祝您武功赫赫,惟願善自珍重。”
高長恭再飲,感佩道:“侯尊使,你可真是個實在人,連祝詞也不肯作僞。”
酒過三巡,飲到酣處,高長恭兩頰酡紅,親自擊鼓奏樂,豪氣橫生,更增激昂。
侯勝北也離席而起,踊躍而舞。
隨口占句做詩:鐵甲覆華裳,金面罩玉龐。橫槊向天笑,入陣志氣高。
北方崇尚豪飲,兩人不知飲了幾觴,地上到處丟滿了空酒樽。
侯勝北在北周酒場久經歷練,倒也不輸於蘭陵王。
只是他見高長恭眉宇間顯不足之色,似有借酒澆愁之意。
開口詢問,高長恭卻不作答。
當日賓主盡興,王妃鄭氏扶高長恭入內堂歇息,侯勝北則是搖搖晃晃走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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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侯勝北好好睡了一覺洗了把臉,自覺清爽了不少。
他把和高長恭的交往經過與傅縡和荀法尚說了一遍。
傅縡對於軍事一頭霧水,不過聽下來交流的結果不壞。
荀法尚則說此番點破北齊軍略,雖然冒了一些風險,能夠取得蘭陵王的善意,值了。
侯勝北嘆了口氣道:“高長恭心思單純,一心只有武略。現在北齊朝堂奸佞當道,齊主少年易受矇蔽,他遭到陷害的可能挺大的。”
荀法尚不解:“彼之英雄,我之仇寇。他若被誣枉,解決了一個麻煩,不是正好?”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蘭陵王如此人物,我總覺得他不該倒在陰謀詭計之下。”
荀法尚無奈:“你一頓黃湯就心生同情。再喝幾頓酒,只怕要站到那邊去了。”
“哈哈,不至於不至於。”
說到奸佞,一位被公認是奸佞小人,卻把侯勝北引爲知己的權臣,錄尚書事和士開派人來邀。
這一日本該是相約拜訪尚書令徐之才的日子,看來只能缺席了。
侯勝北想起拿了那次醉酒之後,還沒有再見過和士開,收拾了一下就去往和府。
……
“尊使這兩日傍上了廣寧王、蘭陵王兄弟,就忘了孤啊。”
和士開話裡帶着酸意:“如何,蘭陵入陣曲動聽否?”
無非是展示鄴城之中的一舉一動,難以瞞得過他。
不過就連蘭陵王的府中也有和士開的眼線。
這水,深得很哪。
侯勝北誠懇地說道:“若說不動聽,那是欺瞞和相。只是蘭陵王純粹武人,若論起朝中大事,還須煩請和相。在下也是拜訪了廣寧王、蘭陵王等,方知誰纔是貴國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這話句句是真,他一個字都沒有吹牛。
和士開聽了哈哈大笑:“尊使真是實誠人,毫不虛言掩飾。孤今日便讓汝知道這個選擇極是明智。”
他擊掌喚來僕役,下令道:“我前日聽聞說都官尚書平鑑的愛妾劉氏貌美,平老兒視之如同性命,速速令他獻上!”
僕役領命去了,侯勝北驚訝道:“我聽說平尚書昔爲天柱大將軍爾朱榮參軍前鋒,每陣先登,極是勇將,他會答應嗎?”
和士開不屑道:“武夫老矣,愛身惜命。且看孤在這鄴城,說話是否算數。”
等待僕役覆命,侯勝北問和士開要不要握槊一局。
“罷了罷了,和汝對局,太費時間心力。”
和士開擺手道:“相信不久便回,吾等欣賞些音樂便是。讓汝知道西域胡樂,須不亞於那蘭陵入陣曲。”
於是命樂師舞娘,作西涼鼙舞、龜茲等雜樂,又命人喚祖大夫前來共賞。(注1)
侯勝北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祖珽。
只見他年過六旬,雙目黑少白多,然而那一點黑仁無光,絲毫不動。
更顯得目中無人。
“南朝來使也在?”
祖珽呵呵笑道:“無非是說我朝聯合伐周耳。”
他轉向和士開的方向:“只要和相點頭,事無不可。”
侯勝北心想,果然和傳聞一個鳥樣,一開口就是阿諛奉承。
不過想想自己所作所爲,好像也差不多。
投其所好,就中取事而已。
此時奏樂起舞。
鞞舞,南朝謂之鞞扇舞。
鞞扇,器名,扇鼓也。
其形似扇非扇,如同芭蕉葉面,周以鐵圈鑄成,單面蒙去毛羊皮,槌柄綴九連鐵環,據說源於河西天水。
曹植曾作詩鼙舞歌五首,雲:樂人舞鼙鼓,百官雷林贊若驚。
不同於華夏雅樂的莊重緩和,鍾、鼓、角、琴皆爲宣揚禮樂之用的重器。
胡樂的節奏鮮明、風格熱烈。吹笛、琵琶、五絃都爲中原所無,擅作窈窕哀怨之聲。
歌舞之伎誇張熱情,舞娘胡姬穿着豔麗暴露,更與端莊賢淑四字扯不上邊。
和士開笑道:“別看胡樂不登大雅之堂,自文襄以來皆所愛好。至河清以後傳習尤盛。今上更是耽愛無已,就連封王開府之人,也服簪纓而爲伶人之事呢。”(注2)
祖珽讚歎不已。
侯勝北心想當初就是你提議的重定樂聲,作《廣成》曲,恢復洛陽舊樂,現在轉向也太快了。
不過胡樂和胡姬,確實更能打動齊主這樣的少年心思啊。
正欣賞着音樂舞姿,僕役帶着一個漂亮小娘子來到。(注3)
和士開大笑道:“如何?”
只見那小娘子果然美貌動人,身材窈窕,神情哀怨,與當前的樂曲倒是十分般配。
和士開命她上前,坐於自己膝上,輕撫美人臉頰,隨口問道:“你就是劉氏了吧,平鑑那老兒如何說?”
劉氏強顏歡笑,輕聲答道:“夫君……哦不,平鑑說:老公失阿劉,與死何異。要自爲身作計,不得不然。”
和士開一陣狂笑,揮手道:“祖大夫、侯尊使,爾等有看中的舞姬,自便就是。我要去快活一番了。”
說罷,摟着劉氏的細腰,起身往後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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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對照》
華谷:今稷山縣北
龍門:今河津市西
定陽:今吉縣
柏谷:今鄉寧縣西,參考民國《鄉寧縣誌》。部分查詢結果顯示,柏谷在宜陽縣南或靈寶市西南,取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