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其次伐交之會蘭陵

聽荀法尚這麼一說,侯勝北有些汗顏,卻又難以反駁。

就拿和士開這件事來說,他無疑是抱着不良目的去的。

但是交往的過程揮灑自如,毫不刻板生硬,純任天然,否則怎麼能瞞過本身就是擅長以諂媚事主的和士開?

冼姨說的,自己表面乖,實際一肚子壞水,大概也是這個意思吧。

哎,怎麼會這樣呢?

……

兩人說了一會兒正事,相約出門去走走,體驗北齊風物。

一路騎馬出城,來到鄴城之南,漳水之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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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剛下過雨,土地溼潤。

荀法尚也不嫌泥污,踩了踩肥沃的土地:“據說此地本是瘠薄,西門豹發民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方成膏壤,畝收一鍾。”

侯勝北感嘆道:“一鍾折約四石半,那是極好的田地了。”

他望向渾濁的漳水:“此河水多泥沙,本多災患,西門豹既溉且糞,化害爲利培育良田,確是能臣。”

追思前人功業,兩人早就從史書得知,鄴城立有西門豹祠,便想去瞻仰一番。

沿途尋去,只見新渠溝通漳水,周流城郭,還有水力推動的石磨。(注1)

水磨一物,於江南頗爲少見。

建康臺城的樂遊苑有一具祖沖之設計的水碓磨,精巧卻不是用於民生,兩人駐足觀看了一會兒。

荀法尚讚道:“北方食麥,以此法磨面,日夜不停,極省人力。”

侯勝北也道:“天地之力,一至於斯,如能善用,非人力可及。”

只是這西門豹祠卻屢尋不到,找個本地老農一問,才知道已於天保九年爲高洋所毀。

“那年大旱,皇帝因爲求不來雨水,就把西門大人的祠堂給拆了,還挖了他的墓。”(注2)

老農嘆息一聲:“唉,下不下雨那是天意,和西門大人有什麼關係呢?再說就算豐收,我等小民還不是日子過得拮据不堪。”

兩人聽了默然,心情變得低落下來。

此時莊稼長勢喜人,然而正是農家最爲窘迫之時,存糧將盡,新糧未收。

青黃不接。

……

此後數日,二人或以詩書禮儀,或以金寶財貨,各自結交北齊官員不提。

這一天,到了相約拜訪司徒、太尉的日子。

北齊制官,多循後魏,置太師、太傅、太保,是爲三師,擬古上公,非勳德崇者不居。

此三職由高歡之子,齊主的幾位叔父擔任。

次有大司馬、大將軍,是爲二大,並典司武事,乃是齊主的兩位兄弟。

次有太尉、司徒、司空,是爲三公,正是侯勝北等人今日要面會的對象。

上述三師、二大、三公府門皆爲三道,中開黃閣,設置內屏。

傅縡居中在前,侯勝北和荀法尚分居左右,落後一步,在僮僕引導下入府,登堂。

對面起身迎客,也是三人。

居中一人形貌俊朗,風姿出衆,儒雅之中透着大國重臣的莊嚴穩重。

右側一人年紀未到三旬,年紀輕輕卻體型肥大,肚腹高高隆起,如同十月懷胎。

這二人都是體貌不凡,然而傅縡等人的目光,都被左側那人吸引過去。

時隔七年之後,侯勝北又一次見到了高長恭。

此時不再是兩軍陣前遙望,兩人近在咫尺。

侯勝北見他年紀與自己相當,身材挺拔,較自己略高,約有七尺八寸,四肢修長。

高長恭鵝蛋型的臉龐輪廓清晰,第一眼就會情不自禁被他的雙眼吸引過去。

那雙丹鳳眼極美,深邃帶着碧藍,如同浩瀚海水一般,深具迷人魅力。

好不容易挪開視線,再看面容,只見鼻樑高挺,嘴脣薄削,膚色白皙。

高長恭頭戴冕冠,身穿寬袖對襟上衣,內着方領袍,腰束帶,系大帶,戴蔽膝,下着闢積裳,足蹬笏頭履。

賓主彼此見禮。

居中者乃是文襄帝的三子、廣寧王高孝珩、右側之人則是五子高延宗。

待侯勝北和高長恭對面,蘭陵王顯然也認出了他。

只聽他以磁性彷佛鐘樂般的聲音問道:“昔日北周軍將,搖身一變成了南朝使臣,身份竟是如此捉摸不定的麼?”

這還是第一次聽到蘭陵王說話。

侯勝北早已料到有此一問,坦然答道:“本爲南朝將門,恰逢客居北周爲將,得以陣前拜見蘭陵王的英姿,驚爲天人。”

這話半是辭令半是真心,也不算完全吹捧。

高長恭聽多了類似的恭維,但是此人曾與自己陣上交鋒,抵擋禁衛鐵騎甚至百保鮮卑的衝擊,並非無膽無恥只會奉承的小人。

得他讚譽,增了幾分好感:“往日戰於陣上,今日會於府上,彼此也是緣分不淺,尊使請入座。”

賓主坐定,奉上儀程,彼此道了幾句祝賀之詞,隨意攀談。

傅縡注目廳事壁上,但見一隻蒼鷹栩栩如生,振翅高飛,讚道:“不知是何人作此畫,實在高妙。”

高孝珩笑道:“此爲拙作,圖畫閒暇小道,偶一爲之。”

高延宗插話道:“三兄何必過謙,我朝若論丹青之道,還有誰能比得過你?那副朝士圖,看了誰不稱絕?”(注3)

他略帶挑釁道:“不知南朝可有我三兄此等人物?”

涉及國家體面,傅縡整容道:“廣寧王確是北朝妙手。我朝顧體倫,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因慕西漢馮野王人物,改名顧野王。”

“顧野王二十五歲,編纂《玉篇》三十卷,收字一萬六千九百一十七。創‘異部同文’的參照之法,開四聲五音九弄反紐圖的附錄先河。”

“其序言曰:文遺百代,則禮樂可知。驛宣萬里,則心言可逑。”

“此法當爲後世辭典規範。”

“顧野王三十歲,抄撰衆家之言,作《輿地志》三十卷,述我朝地理。”

“《輿地志》有云:插竹列海中,以繩編之,向岸張兩翼,潮上而沒,潮落而出,魚蟹隨潮礙竹不得去,名之曰扈。加三點水,簡化爲滬。”

“此字必爲後世留用。”

“顧野王精於書法,尤擅楷書。江南書法名家虞氏的世基、世南兩兄弟便拜在他的門下習字。”

“至於丹青一道,顧野王乃我朝名手,善草木蟲類。宣城王令他畫古賢,王褒寫讚詞,稱爲二絕,另有《符瑞圖》一副,堪稱名作。”

聽傅縡說完,高孝珩神往:“不愧是衣冠風流,人傑地靈。聽聞此等逸話,不可不飲,上酒,奏樂。”

郡王府中自有鼓吹之具,皆作赤色,另有吳鼓、長鳴角。

樂人奉命,開始演奏。

高孝珩介紹道,北齊鼓吹二十曲,皆改漢曲古名,以敘本朝功德。

第一、《硃鷺》改名《水德謝》,言魏謝齊興。

第二、《思悲翁》改名《出山東》,言神武帝戰廣阿,創大業,破爾朱兆。

第三、《艾如張》改名《戰韓陵》,言神武帝滅四胡,定京洛,遠近賓服。

第四、《上之回》改名《殄關隴》,言神武帝遣侯莫陳悅誅賀拔嶽,定關隴,平河外,漠北款,秦中附。

第五、《擁離》改名《滅山胡》,言神武帝屠劉蠡升,高車懷殊俗,蠕蠕來向化。

第六、《戰城南》改名《立武定》,言神武帝立魏主,天下既安,而能遷於鄴。

第七、《巫山高》改名《戰芒山》,言神武帝斬周十萬之衆,其軍將脫身走免。

第八、《上陵》改名《擒蕭明》,言梁武帝遣貞陽侯來寇彭宋,文襄帝遣清河王高嶽,一戰擒殄,俘首萬計。

第九、《將進酒》改名《破侯景》,言文襄帝摧殄侯景,克復河南。

第十、《君馬黃》改名《定汝潁》,言文襄帝擒周大將軍王思政於長葛,汝潁悉平。

十一、《芳樹》改名《克淮南》。言文襄帝南翦樑國,獲其司徒陸法和,克壽春、合肥、鍾離、淮陰,盡取江北之地。

十二、《有所思》改名《嗣丕基》,言文宣帝統纘大業。

十三、《稚子班》改名《聖道洽》,言文宣帝克隆堂構,無思不服。

十四、《聖人出》改名《受魏禪》,言文宣帝應天順人。

十五、《上邪》改名《平瀚海》,言蠕蠕盡部落入寇武州之塞,文宣帝命將出徵,平殄北荒,滅其國。

十六、《臨高臺》改名《服江南》,言文宣帝道洽無外,樑主蕭繹來附化也。

十七、《遠如期》改名《刑罰中》,言孝昭帝舉直措枉,獄訟無怨。

十八、《石留行》改名《遠夷至》,言時主化沾海外,西夷諸國,遣使朝貢。

十九、《務成》改名《嘉瑞臻》,言時主應期,河清龍見,符瑞總至。

二十、《玄雲》改名《成禮樂》,言時主功成化洽,制禮作樂。

伴隨着或悠揚清越,或激昂雄壯的樂曲,高孝珩隱隱然又給南朝使團出了一道難題。

侯勝北心想換了自己,碰到這種問題,大概只有暴力破局了。

有沒有一曲《敗建康》,十萬大軍悉數覆滅,四十六員將領皆被擒斬啊?

或是反脣相譏,來個文襄帝《推大車》,或者文宣帝《佔兄妻》?

不過人家說的都是前朝之事,並沒有特別針對本朝,翻臉不得。

傅縡神色從容,迴應道:“聖人造樂,導迎和氣,惡情屏退,善心興起。周有九《夏》,樑有十二《雅》,此並則天數。”

“鼓吹漢曲本多,梁武帝博通前載,裁成一代。留其十二,合四時也。”

看看,又不是比誰的數量多,咱們江南能夠擷取精華,更顯水平超妙。

此言一出,高下立判。

侯勝北、荀法尚暗自稱讚傅縡應對得體。

只聽傅縡也介紹道:

第一、《朱鷺》改爲《木紀謝》,言齊謝樑升。

第二、《思悲翁》改爲《賢首山》,言梁武帝破魏軍於司部,肇王跡。

第三、《艾如張》改爲《桐柏山》,言梁武帝牧司,王業彌章。

第四、《上之回》改爲《道亡》,言東昏侯喪道,義師起樊鄧。

第五、《擁離》改爲《忱威》,言破加湖元勳。

第六、《戰城南》改爲《漢東流》,言義師克魯山城。

第七、《巫山高》改爲《鶴樓峻》,言平郢城,兵威無敵也。

第八、《上陵》改爲《昏主恣淫慝》,言東昏政亂,梁武帝起義,平九江姑熟,破朱雀,伐罪吊人。

第九、《將進酒》改爲《石首局》,言義師平京城,仍廢昏,定大事。

第十、《有所思》改爲《期運集》,言梁武帝應籙受禪,德盛化遠也。

十一、《芳樹》改爲《於穆》,言大梁闡運,君臣和樂,休祚方遠。

十二、《上邪》改爲《惟大梁》,言樑德廣運,仁化洽。

說完,傅縡感懷道:“可惜往事已往,社稷遷移,朝代更迭。”

他切入正題,向着三位北齊皇室宗親拱手道:“而今三國鼎立,天下方爭,先人功業,不足爲憑。貴我兩朝,各繼餘烈,何不攜手共討西賊?”

高孝珩與高長恭對視一眼:“貴國想與我朝聯手,共同伐周?”

“正是!”

傅縡努力說服:“貴國與北周爭奪宜陽不下,我朝也數次攻取江陵不拔。如今兩國通好已久,何不戮力同心,各取所需?”

高長恭似笑非笑:“宜陽小城,久勞爭戰。我朝別有定計,今早已舍彼矣。”

傅縡不識軍事,聽到高長恭如此這般說,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終於有了說話機會,侯勝北與荀法尚對視一眼,揚聲道:“雖舍宜陽,貴國不欲於汾北取償乎?”

見他說中要處,高長恭訝然,轉瞬笑道:“尊使倒是好見識。”

高延宗氣息粗壯,聲如洪鐘:“斛律光、段孝先兩位已先行一步,如今四兄馬上便去。我朝三傑合力,何愁西賊不破,無需與爾等聯手。”

高長恭趕緊打斷道:“五弟慎言,左右丞相乃是前輩名將。我一晚生後進,如何敢與之並稱。”

“四兄,你在戰場勇猛無敵,怎得脫了鎧甲,就是這副謹小慎微的模樣。”

高延宗大是不以爲然:“七年前邙山大勝西賊,我就說四兄非大丈夫,何不乘勝徑入?使延宗當此勢,關西豈得復存!”

高長恭朝着侯勝北歉意一笑:“我五弟就是心直口快。”

轉向高延宗埋怨道:“這位南朝尊使也是當年親歷邙山軍陣之人,知兵善戰。你說這話,沒得被人恥笑。”

高孝珩見高延宗還要再辯,當即止住,改說些其他話題。

說不上賓主盡歡,然而得知彼此都非等閒之輩,相互尊重雍讓,之後的氣氛頗爲融洽。

言談間,侯勝北覺察到這幾位對和士開弄權的鄙視和不滿,甚至感受到了一絲殺意。

臨到分別之際。

高長恭握住他的手,那是如同女子肌膚一般的滑膩之感,隨即傳來一股強大勁力。

“尊使若是得空,明日可來我府上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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