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最好的季節到了。天藍得讓人心醉, 空氣通透,陽光如金子一般。許諾最喜歡騎着車在使館區亂轉,安靜的小巷裡, 只能聽到樹葉嘩啦啦的響聲, 門口站崗的武警戰士有時候會對她友好的微笑, 剛剛開始零星有酒吧營業的三里屯, 週末的午後會把桌椅擺在門外, 她常常坐在那裡曬着暖陽發呆。這是她深愛的城市,而她,就要離開。
上飛機的那天, 媽媽哭得很厲害,讓許諾也特別難受。爸爸在一旁勸媽媽:“哭什麼啊。沒兩個月放假就又回來了, 一共纔去一年多, 又不是見不到了。”跟許諾說:“別心疼錢, 有假期就回來,省得你媽想你的時候老拿我撒氣。”媽媽才笑了。
進關的時候, 許諾下意識的回了回頭,並沒有人追上來說:“留下來,別走。”許諾自嘲的笑了,外國電影看得太多了。直到飛機騰空,聽着廣播裡空姐說:“本次航班是飛往悉尼的CA175次航班。”許諾才第一次意識到, 自己是真的離開了。
想着小葉和劉偉說:“沒想到你比我們先走。”還有老師欣慰的笑:“早就說你這麼聰明的孩子應該繼續深造, 雖然沒能去美國, 悉尼大學也很不錯的, 給你介紹的那個教授也算是他們國內一流的了。”爸爸媽媽勉強的點頭:“唸書總不是壞事, 雖然捨不得你,但是一年能念下碩士從時間上來說還是划算的。”以及劉建軍那個有力的擁抱:“你一定要幸福。”
許諾閉上了眼睛。
空姐送上飲料, 打斷了她的沉思,隔壁坐的是個鬼佬,搭訕着說:“第一次去悉尼嗎?”許諾點頭:“是啊。”“出差?”對方繼續問。“上學。”許諾說。
“哦,你真幸運,你可以在夏天過聖誕節了。”鬼佬語氣誇張的說。“我作爲澳洲人,從來都沒有過過白色的聖誕節呢。”
許諾一想,真是,南北半球季節顛倒,現在已經是澳洲的春末夏初了。
長途飛行真是讓人痛苦,許諾在後排找了個空座躲開了過於健談的鄰座,半坐半躺的折騰了很久才漸漸入睡。她發誓以後要努力賺錢,每次都坐頭等艙,12個小時的旅程,不能把自己放平,實在太不人道了。
而當她看到似乎是浮在海面上的悉尼機場,那美麗的海岸線,一片純淨的蔚藍,忽然覺得,自己來對了。
許諾的房東就是幫她匯學費的孫姐,這次接機、安排她住下,關照她生活的都是她。孫姐人到中年,是個典型的爽利的北京人,跟許諾非常投緣。帶她吃了午飯,買了電話卡,送她回家還不停的囑咐:“有什麼事儘管打電話問我,平常我們家就是我跟兒子,就想有個人作伴。再說建軍也囑咐我讓我好好照顧你。今天週末銀行不上班,明天我帶你去銀行開戶,然後咱們去學校報到。”她的關照,讓許諾覺得自己很幸運。
她在飛機上並沒有睡好,但是她完全沒有睡意。事實上,她的心跳得讓她坐立不安。她又檢查了一遍隨身帶的東西 –鑰匙、錢、住處的地址、電話卡,和那張內容她已爛熟於心的小紙片。
許諾在樓下攔了輛出租車,把地址給司機看。悉尼的司機並沒有北京的那麼健談,許諾坐在後座,沉默的看着沿途的景色,看着周圍的一切一點點熟悉了起來。
“George Street,那是悉尼市區的主幹道了,有很多名店都在這條街和Pitt街上,可是當地人穿的比較樸素,其實好些款式都挺過時的。值得一看的是Queen Victoria Building,裡面有澳洲最老式的電梯,還有導遊給你講解。”
“George Street其實很短,走路的話,有半個小時也走完了。我們可以穿過Dixon Street,那是唐人街的主街,有很多的紀念品商店和小飯館。廣東酒樓最多了,但是如果會找的話,小巷子裡也能找到很美味的北方小館子,環境差點,可是吃起來跟國內沒什麼兩樣。”
“唐人街很靠近達令港,週末我們可以去水族館玩玩,看看街頭藝人表演,讓中國來的畫家們給你畫個素描什麼的。”
“悉尼的公園很多,唐人街附近有一個很大的叫Tumbalong Park,經常會有世界各地來的音樂家在那裡作表演,很有意思。”
“我住的那個地方,算是比較市中心的居住區了,出去玩很方便。附近有一條街也叫Broadway,有一個挺大的購物中心,將來你可以去那裡買東西。當地人要麼開車,要麼喜歡在路上走,因爲空氣好,景色也漂亮,悉尼大學離我那裡也不遠,走路二十多分鐘就到了。我樓下對面有個咖啡館,我週末早晨一般都在那兒吃早飯。如果你來了,你就可以做給我吃了。”
“你到了。”司機回過頭對許諾說。
果然,她看到了那個小小的咖啡館。宋閔跟她說過很多次的地方,她擡頭看看對面那座公寓樓,那是宋閔住的地方,玻璃窗反射的陽光刺痛了她的雙眼。
她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路上的行人,這是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情正濃時,宋閔跟她說過很多次悉尼,描繪過很多他們將來在一起的日子,他們未來的家,他們的生活,一起要做的事,很多。
所有的一切都曾經那麼清晰、真實,幾乎觸手可及。可當她伸出手去,卻發現,不過是一片泡沫。
他不出一聲的,就那樣把所有的承諾和可能,帶走了。
可是,她從來未曾忘記過。那些曾經存在於她心底的美好的夢境,曾經帶給她的那麼多甜蜜的希望,她不會讓這些還沒有開始就破滅,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無論是在書堆裡找到的宋閔往澳洲郵寄包裹的底單,還是劉偉無意中說出的那句“澳大利亞”,都觸動了她那個封存的夢,她知道她從來都沒有忘記。
就像她終於有一天站在這裡,勇敢的面對着她的過去,告訴自己,他真的來過,他真的存在過。
如果他沒有勇氣告別,如果他沒有能力實現他的承諾,就讓她來完成這一切。他留給她的,不過是一些散在風中,逐漸淡去的回憶,和一筆讓她能夠踏上這片土地的現款,現在,她要用這種方式都還給他,對他說:“我們結束了,現在,我們兩不相欠。”
過去的柔情蜜意都是虛空,曾經的海誓山盟成了夢魘,將近兩年的時間,她都活在他不告而別的詛咒裡,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開始,她不敢再相信愛情與承諾,她象他的囚鳥,翅膀被釘在一個叫過去的城堡。
而今天,她來救贖她自己。
許諾安靜的坐在窗前,想像着她去按他的門鈴,兩個人的見面。他會驚喜嗎,窘迫嗎,生氣嗎。劉建軍曾經擔心的跟她說:“過去的事,就過去吧。對男人,不要這樣窮追猛打,他有他的苦衷,你要給他留點餘地。”
許諾只是溫柔的對他說:“你不懂的。”
她並不是要挽回,或者指責,或者做些什麼,她只是要完成一個儀式。
她想過,最好的結果,是兩個人在喬治街的人流中遇見,互相體面的問候,彷彿兩人昨天才見過:“你好嗎?”“很好,你呢?”“我也很好,現在在上學,畢業就回去了。”“再見。”
再也不見。
可是這樣戲劇的事也只有在戲劇裡發生,在一個平均一平方公里只有兩個人的國家,他們也許永遠都不能相遇。那她又何必跨越千山萬水來到這裡,找尋一個答案。
找尋她自己。
“小姐。”侍者輕輕的喚她。“你的咖啡涼了,要換一杯嗎?”年輕的澳大利亞男孩,臉蛋紅紅的,眼睛裡都是關心。
“好的。”許諾笑着說,看着他的藍眼睛,這雙眼睛,也曾經這樣看着宋閔。
“你叫什麼名字?”許諾問他。
男孩的臉更紅了,“我叫JAMES。”
“我是NORA。”許諾笑了。
NORA給了很好的小費,JAMES看着她離開的身影。最近一個星期,她每次來都會給很好的小費,在悉尼的中國人,都很有錢,但是他們很少給小費。所以一開始他以爲NORA是日本人,NORA說不不不,她是北京人。JAMES很喜歡NORA的微笑,所以他總是儘量把她坐慣的靠窗的位子留給她,幸好,這個店客人並不是那麼太多,每次她坐下,都會對JAMES感謝的笑笑。
JAMES覺得她不是來喝咖啡的,因爲她面前的咖啡幾乎很少動,她好像是在等人,但是從來也沒有等到。誰會讓這麼漂亮的女孩子等呢,誰讓她的眼神裡經常透露出憂傷。年輕的JAMES常常這樣想。
許諾開始上課了,她現在上的是語言課,爲的是通過讀碩士課程必須的IELTS考試。悉尼大學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常常讓她想起她喜歡的北大 - 古老,雍容。她喜歡白天的學習,老師都很謙和耐心。同班的亞洲學生裡,她的發音是最漂亮的,同學們都很喜歡她,下課常常邀她一起出遊。她總是抱歉的拒絕,一個人走路到這家小咖啡館,獨自坐到天黑纔回家。
“今天好嗎?”JAMES問候許諾,今天是星期五,客人比較多,但是JAMES還是想辦法給她多加了一張桌子,讓她在窗邊坐下。
“謝謝你,很好。”許諾笑着說。她已經不那麼介意是不是會看到宋閔,她開始習慣現在的生活 - 安靜、充實、有目標。雖然宋閔的家近在咫尺,她忽然不那麼想見到他,甚至,她在想,也許明天她不會再來了,孫姐要帶她出海呢。
對面有輛小小的日本車子開過來,很利落的停在車位上,下來個亞洲女子,打開後備箱取出一袋袋東西。是爲了週末做的採購吧,許諾想。也許她應該趁現在不忙去學個駕照,在這裡出門,還是有輛車方便得多呢。
那女子把東西放在地上,比劃了一下,大概是覺得自己拿不了。她年紀比許諾略大,樣子長得很秀氣,看樣多半是中國人。於是她跑到公寓門口去按鈴,衝對講機說了些什麼,然後便等在那裡。
一會兒,公寓的大門開了,走出來的人,瘦瘦高高的,那身形許諾再熟悉不過。
那是宋閔。
許諾只覺得周圍的一切如同潮水退過,她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景色,她的眼裡,只有站在對面的那個人。
天還沒完全熱起來,他已經穿了T恤短褲,露着曬黑的皮膚,他胖了些,外形也不象在北京時收拾得那樣精心,但看得出來心情不錯,跟那女子說了兩句什麼,兩個人都笑了,他去撫摸她的臉。許諾看不到那女子的表情,但是她能想見她眼裡的幸福與沉醉,因爲她的今天,就是許諾的昨天。
兩個人抱起地上的東西,宋閔無意中往馬路這邊看了一眼,許諾的心狂跳了起來。她怕宋閔看到,但她又盼望他看到。可是宋閔很快的收回了目光,騰出一隻手擁着那女子,進了公寓。
門關上的那一刻,許諾忽然覺得自己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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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了。她也應該一樣。
一直覺得是他給她戴上了枷鎖,現在許諾才發現,其實鑰匙就在自己的手中。
她自由了。
不知這樣坐了多久。“你的咖啡又涼了。”JAMES無奈地說,“要換一杯嗎?我請。”小男孩眼神閃爍。
許諾笑了:“謝謝,不了,幫我結帳吧。”
JAMES有些失望,還是試圖作點努力:“明天週末,你打算幹嗎?我明天可以有一天休息。”
許諾聽懂了,她拍拍JAMES的手:“抱歉,我明天要出海呢。”
JAMES理解了:“你找到新朋友了。”
許諾想了想,“是啊。我找到新朋友了。悉尼真是個好地方。”
JAMES也笑了:“當然。”
許諾坐車回家,週末,路上車比平時略多,走走停停,就像她的心情,起起伏伏,卻有說不出的輕鬆。
天已經有些黑了,許諾模糊看到樓門口坐了個人,警惕的放慢了腳步。雖然孫姐一直寬慰她澳洲治安很好,她卻不能完全放心。
“你可算回來了,我以爲我要等到半夜了。”那人忽然說話了,聲音是那麼的熟悉。
“是你嗎?”許諾忽然沒頭沒腦的問,眼淚已經涌了上來。
“是我啊。”那人站了起來,聲音裡都是笑。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許諾奔過去。
“傻瓜,小孫是魏峰的老婆啊。”陳福裕向她伸出手來。
白天最後的一縷陽光打在許諾的身上,暖意傳遍了她的全身,她在1995年的第二個夏天即將到來了。而這個夏天的故事,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