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晃對賀穆蘭行弟子禮,賀穆蘭並不想受,但拓跋晃跪了就起,讓她連避讓客氣的時間都沒有,生生便受了這一禮。
“這一禮,將軍當得。等將軍回家就明白了。”拓跋晃笑的燦爛,“以後還請花將軍多多照顧我,父親常提起您的人品,讓我向您學習。”
賀穆蘭想彎腰和小小的拓跋晃說話,腰又有些疼痛,乾脆蹲下身子對着拓跋晃說道:“殿下難道是想學武?末將的學問並不如崔浩幾位,但末將的武藝對身體要求很高,殿下的根骨恐怕不太合適。”
阿單卓那樣皮糙肉厚力氣大的才適合繼承她的衣鉢,拓跋晃跟着她只能學一些保命的本事。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看到將軍就想和您親近,明明以前也沒見過幾次。”拓跋晃天真地笑着:“不過我請將軍到這裡來,不是爲了讓將軍教我武藝,而是希望將軍不在軍中的時候,能經常到東宮來陪伴我。”
這才五歲的孩子啊!
古代小孩有這麼早熟嗎?
這麼小就知道拐着彎子刷友好度了?
賀穆蘭驚訝地看向拓跋晃。
“自我弟弟出生,就老是有各宮裡的夫人窺探他,我聽從王賢人的建議將弟弟抱到東宮來,這些人還是不停出現。我年紀小,入住東宮也沒多久,東宮官員人數也不多,加上我還要監國,總擔心弟弟會出事……”
拓跋晃滿臉憂慮。
“東宮裡的侍衛比不上宿衛軍,連羽林郎都比不上,還希望將軍多多教/導,花將軍的武勇天下皆知,有將軍親自教導,我想安全至少無虞。”
賀穆蘭滿頭霧水,但這個要求並不是什麼難事,東宮侍衛都是拓跋燾挑選的,也沒有那麼蹩腳,拓跋晃這麼說,無非是希望她經常入宮震懾一二,好讓宵小之輩不敢進出東宮。
也是,拓跋燾曾經住過的東宮比後宮和西宮還破,這宮牆又矮小,想那時她和拓跋燾去看那些貴女混進殿中那麼簡單,甚至還能殺出一條路出去,可見這魏國的宮廷防衛漏洞有多可怕。
當年拓跋燾的祖父拓跋珪和自己的寵妃賀蘭夫人在宮中爭吵,賀蘭夫人送信給自己的兒子說“你父親要殺我”,她兒子拓跋紹只召集了親信十幾人,黑夜裡搬來木梯就翻過了宮牆,直接進入拓跋珪居住的天安殿,手起刀落殺了拓跋珪。
東宮的防禦還不及那時。
想到這個剛剛到五歲的娃娃已經開始爲自己的安危考慮了,還有前世他曾對阿單卓說的“喪母之痛”,賀穆蘭不由得同情起這個孩子,慎重地對他點了點頭。
“末將會經常入宮的,殿下若有什麼要吩咐的,也別客氣。”
拓跋晃一聽立刻開心地笑了起來,拍掌問道:“聽說外面玩的東西和宮裡的不一樣,能給我帶些新鮮東西嗎?”
賀穆蘭聽到拓跋晃的要求,爲難地搔了搔臉:“這個……末將也不知道外面有什麼玩的,等末將去打聽打聽。”
拓跋晃點了點頭,一點也不擔心賀穆蘭敷衍他,等商議過入宮的時間後,拓跋晃叫了聲“王阿姊”,王慕雲才從後室出來。
才幾個月而已,王慕雲已經有了成熟之色,出落的更加美貌,而且還散發着一種母性的光輝,和剛剛裝作熟絡哄賀穆蘭進書房完全不同。
拓跋晃擡起頭來,繼續對賀穆蘭解釋:“宮中人多口雜,我怕給將軍惹麻煩,所以才請王家阿姊幫忙。王阿姊心思細膩又有才有德,我很喜歡她,希望將軍不要見怪。”
“對我的名聲其實倒沒有什麼影響,就是王賢人這……”
“我也無妨,正好堵了宮裡許多人的悠悠之口。後宮不知道多少夫人擔心着我哪天就飛上高枝進了後宮呢……”王慕雲笑的淡然,“反正我也不準備婚嫁,花將軍不介意就好。”
這邊王慕雲整了整衣衫,故意把雲鬢弄的亂了一些,就送賀穆蘭出書房。由於宮人不能和外臣久留,從賀穆蘭進書房到離開不過也就一刻鐘而已。
賀穆蘭腰好像是扯了筋,跨過門檻時不免有些小心,也不知怎麼的心有所感,突然回了下頭,只看見小小的拓跋晃身穿着華服,獨自一人立在昏暗的宮室之中,說不出的孤單和蕭索,竟有些邁不出腳去。
“將軍?”
王慕雲好奇地開口催促。
賀穆蘭已經準備邁出去的腳突然收了回來,回身對着拓跋晃揖了揖。
拓跋晃愣在那裡,有些不明所以。
“賀夫人的事,我來的時候聽說了……”賀穆蘭不自然地捏了捏衣服的下襬,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還請太子殿下節哀,見到太子殿下這麼優秀,賀夫人又那麼溫柔賢良,九泉之下也不會心中有怨的。”
拓跋晃驀地就低下了頭去,快的賀穆蘭都來不及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片刻之後,拓跋晃小小的肩膀突然抖了起來,賀穆蘭心中更是揪心,開始埋怨自己好死不死幹嘛臨走非要扯這麼一句。
“我知道的。”拓跋晃抖着肩膀,聲音悶悶地,“將軍有心了。”
賀穆蘭嘆了一口氣,終是沒說什麼,頭也不回的跟着王慕雲離開了宮中。
離開宮中之後,賀穆蘭首先就往離宮城不遠的花府而去。今日一早回來,袁放已經帶着一些在北涼交換來的寶貝回了府,她之前擔心花父花母在家中枯等,又把那羅渾指派了回去,如今天色還不算太晚,趕回去正好可以來得及吃晚飯。
從宮門口取了劍,騎了越影,賀穆蘭歸心似箭,當看到昌平坊那熟悉的坊門時,賀穆蘭臉上露出了笑容,因爲早有家人在坊門口等着她了,一看到她回來了,立刻火速跑着回去通報。
賀穆蘭騎馬狂奔,一路奔回門口,正遇上花父花母攜着花木託一起出門相迎,花父就像之前無數次那樣,就倚在門口,滿臉欣慰表情地等着賀穆蘭上來跟他打招呼。
“阿爺,阿母,阿弟,我回來了!”
賀穆蘭揮了揮手,跳下馬衝上前去。
花父滿臉高興地點着頭,花母更是一把上去抱着她就又開始掉眼淚:“怎麼又黑了?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他們說你在沙漠裡被風颳走了,我就是不信,你這樣的好孩子,老天爺怎麼捨得把你收走……”
花母胡亂地擦着眼淚。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平平安安纔好!”
經過這一年的擔驚受怕,花母已經全部都想開了,什麼富貴榮華,什麼地位尊崇,全部都是靠花木蘭靠命博來的。當初自家丈夫不能從軍,女兒就已經犧牲了一次,如今更是無法抽身,這是他們全家欠女兒的債,如果女兒真有什麼萬一,那他們全家都是罪人。
富貴也好,花夫人的稱呼也好,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一家人開開心心在一起,就是比什麼都好的日子。
看到賀穆蘭現在這副黑炭頭的樣子,花母心中又自責又內疚,一邊抽抽涕涕,一邊跟着賀穆蘭往裡面走,絮絮叨叨地說道:“你走了之後,家裡老是有你的同袍來拜訪,生怕我們在京中受委屈。花木託那孩子跟了遊使君學文識字後,話比以前還少了,我心裡難受都沒人說,你阿爺也是八槓子打不出一個屁的。你阿姊又生了個兒子,想要我去沃野看她,可我哪敢去啊,她還不知道你的情況呢,只好找了藉口推脫,我看也瞞不了多久了……”
她似是許久沒和人說話了,抓着她的手就說的沒完。事實上花母也確實沒什麼人說話,自賀穆蘭走後,花父花母就一直閉門不出,也不見外客。
狄葉飛後來去挖煤了,若干人又跟着古弼去北燕了,花父花母在京中更是沒有人閒聊。
賀穆蘭微笑着聽着花母絮叨,花父也是個內斂的人,直能愣愣地催着他們趕緊去吃飯,花木託則沉默地跟在賀穆蘭後面,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那羅渾和陳節有些羨慕地看着花父花母對賀穆蘭的親近,他們一離開北涼就回了平城,到現在還沒回家去看過,甚是想念家中的父母,神色中不免帶出一些來,讓賀穆蘭有些歉意,準備等柔然之事一過,就放他們回家去休息一段時日。
就這樣到了宴廳,賀穆蘭環視廳中一番,皺起眉頭問道:“家中新添了不少侍女?”
她記得沒有買過侍女啊,都是靠柔然奴僕伺候的。
“不是買的,是你那個叫杜壽的朋友送來的,我們怎麼推辭都推不掉。”花母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他求了我們一件事,我們答應了之後他就送了許多奴婢過來,我又不知道你那朋友在哪裡住,退都退不回去。”
杜壽?
陛下?
“杜壽曾經來過?”
賀穆蘭一驚。
“什麼時候?”
“大概半年前吧。”花父開了口,“有一天夜裡突然來敲門,看起來很爲難的樣子,我記得你說過他是曾經提攜過你的貴人,那時候又帶了那麼多禮物來拜訪我們家,所以便放了他進來。”
花母點了點頭。
“是個好小夥子,一直很客氣。哎,就是已經娶了妻,家裡還亂七八糟的……”
否則和我家木蘭也還算相配。
賀穆蘭越聽越是一頭霧水,那羅渾和陳節更是兩眼迷茫。
“我答應了他不能亂說的,否則要害人性命的。等吃完飯,我再告訴你。”花母悄悄在女兒耳邊說着,似乎很高興別人能看重他們,託付這麼大的事情。
於是乎,賀穆蘭食不知髓地吃了一頓晚飯,就被花母領着往主院而去。
“阿母,這不是我自己住的院子嗎?”
賀穆蘭奇怪地看着花母一臉神秘,再看看沿路不停向她屈膝行禮的婢女。“怎麼我的院子也弄這麼多婢女……”
她壓低了聲音:“不怕我身份暴露嗎?”
花母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注意這邊,也壓低了聲音說道:“這些婢女就是那位杜將軍後來送來的,你是不知道,半個月前,杜將軍走投無路之下來求助我們……”
賀穆蘭瞪大了眼睛。
拓跋燾還能走投無路?
“他跟我們說,他得了一個美妾,性子柔順肚子也爭氣,一進門就懷了孕,無奈他家中的正妻太過兇悍,一直想要打死這個美妾,他護了幾個月,馬上就要去出征了,擔心那妾室會死在家裡一屍兩命,所以就想把那妾室託付給我們,等她產下孩子,就在我們這裡先養着,等他打仗回來再接回去……”
花母說到這件事也忍不住搖頭。
“哎,也是苦命的孩子,你是沒見他那小妾,美的就像能滴出水一樣,我沒見過剛剛生產完的女人還能那麼美的,也無怪杜將軍情願冒着得罪正妻的危險,又拉下面子求我們護庇。”
賀穆蘭嚥了口唾沫,突然產生了不好的念頭。
剛生產,美妾……
除了什麼兇悍的正妻,似乎只有一個人對的上。
賀穆蘭心如亂麻,眼見着主院已經在面前了,花母貼在賀穆蘭的身側,繼續小聲解釋着:“這位夫人也是命苦,被送來的時候連月子都沒過呢,聽說就被正妻趕出來了,兒子也被她搶走了。我們家其他地方都沒收拾出來,不能伺候人做月子,我就把你屋子旁邊的偏院先給她住了。杜將軍這夫人剛來的時候日日都在做噩夢,哭着要自己的孩子,哎,也是命苦……”
花母心軟,花父心腸更是慈悲,說起這個就有些不能接受。
“聽說那正妻以爲她死在外面了纔沒有找她麻煩,如果知道她還活着肯定要派人殺了她,我們也不敢把她的身份暴露出去,對外就說是你族姐被婆婆虐待,上京來投靠的,也不知道能瞞多久。”
賀穆蘭跟着花母進了偏院,只見廊下站着兩個婢女,見她們來了以後連神色都沒變,立刻回去通傳,那裡面的夫人很快就請了她們進去。
一般女人做月子,是不會讓男人進房間的,哪怕不是血房也一樣。這位“杜壽的夫人”居然見她,恐怕已經在“杜壽”那裡知道了自己是個女人。
花母和賀穆蘭並肩而入,沒聞到房間裡有什麼不好的氣味,倒有股淡淡的瓜果香味,一個身材豐腴的女子斜靠在牀頭,見賀穆蘭進來,有些不好意思地頷了頷首。
“我身體不適,不能見禮,讓花將軍見笑了。”
那臉型和眼睛,和拓跋晃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
賀穆蘭一時之間覺得有些天旋地轉,竟不管不顧地又轉身走出了屋子,對着天空大吸了幾口氣纔算緩了過來。
陛下沒有殺了賀夫人!
賀夫人在她家裡!
還在做月子!
花母見賀穆蘭跑出去了,對賀夫人抱歉地笑笑,也跟出來關切地靠向女兒,小聲地問她:“你被嚇到了?她是不是杜將軍那個妾室?”
賀穆蘭閉着眼點了點頭。
“是。”
“哎,都是真的啊?這世上怎麼還有這麼狠毒的女人,杜壽將軍的正妻到底是什麼來頭,一點都不怕杜壽將軍因此和她生分嗎?我見過不少妻妾不和最後鬧得家宅不寧的,也是作孽,杜壽將軍儀表堂堂,爲什麼要弄那麼多女人到家裡去……”
賀穆蘭被花母的話逗笑了,搖了搖頭道:“那正妻來頭確實很大,連杜將軍都不敢怠慢,每天辛苦的伺候她。”
知道拓跋燾不是能狠心殺了爲他生了兩個孩子的人,知道那位太子殿下爲何在她離宮前正兒八經地來行大禮,賀穆蘭只覺得這個國家的未來十分光明。
一個心懷坦蕩之人,一個心存仁孝之人,是不會走上昏君道路的吧?
“啊?難道是鮮卑大八族家的貴女?要知道你救了這位夫人,會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花母開始露出有些後悔的表情。
“不是鮮卑八族的女兒,卻比那個還麻煩。”
賀穆蘭籲出一口氣來,心中卻莫名的輕鬆。
“那正妻姓魏。”
正是拓跋燾的正室,大魏國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