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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升之蓬頭垢面,像是誤入皇宮的乞丐,雖說要時刻照顧新帝,仍有時間洗漱,但他寧願保持這個樣子,給外人一個極其強烈的印象——皇帝離不開他。
小皇帝躺在榻上,枕着樑升之的一條腿,似睡非睡,偶爾會睜開雙眼,驚慌地到處查看,確認這裡真是皇宮,而且熟悉的人就在身邊,才能再安靜一會。
蠟燭擺了一圈,照得整間屋子亮如白晝,四名宦者專門照看這些蠟燭,定時剪掉燭花,不讓它們熄滅。
向皇帝跪拜,同時也是在向樑升之跪拜,誰也避免不了。
樑升之每說一句話之前,都要低頭看一眼小皇帝,好像得到授意似的,“樓公子平身。”他的笑容略顯疲憊,但是十分自信。
“你能來,我很高興,陛下也很高興。”樑升之又低頭看一眼,“天不佑本朝,令先帝棄羣臣而去,上天也眷顧本朝,將陛下及時送回東都,一悲一喜,盡在天意。”
郭時風笑道:“也是天意將十七公子送來。”
樑升之微微一笑,這不是一個月前當衆酒後失態的太傅之孫,而是逃脫大難、驟掌重權的新貴。
“在下卑微,怎敢承擔天意?樑洗馬護駕之功昭著海內,纔可稱之爲天意。”樓礎拱手道。
樑升之大笑一聲,馬上壓低聲音,“咱們也算是熟人了,聽郭先生說,十七公子深得大將軍歡心……”
小皇帝突然坐起來,一臉的驚恐,尖叫道:“攆走!全都攆走!”
樓礎以爲自己不受歡迎,驚訝地看向郭時風,郭時風笑着搖搖頭。
樑升之溫語勸慰:“陛下莫怕,這裡是東都皇宮,周圍沒有亂民。”
“我聽到你說‘大將軍’。”小皇帝還不習慣自稱“朕”。
“亂民最怕大將軍。”
“哦。”小皇帝慢慢躺下,完全沒注意到房間裡的其他人,忽然又道:“是大將軍殺死父皇嗎?”
樑升之飛快地瞥了一眼樓礎,低聲道:“不是,大將軍一心爲國,乃是第一等忠臣。朝廷會查明真相,很快。”
“報仇。”
“此仇一定要報。”
“殺光亂民。”
“一個不留。”
小皇帝嗯嗯兩聲,漸漸入睡。
樑升之輕拍小皇帝,擡頭向郭時風小聲道:“請郭先生接待樓公子吧,我的意思……陛下的意思,你都明白。”
郭時風輕聲稱是,引樓礎出房間,這次拜見不爲談事,只是向樓礎證明,他郭時風的確能夠代表樑升之與皇帝。
隔壁的房間無人,也沒點燈,郭時風與樓礎就站在門口討價還價。
“大將軍兵敗秦州,朝廷不會追究,但是大將軍得上書致仕,名號可以保留,朝廷還會賜與太保之位,總之不令大將軍難堪。”
“朝廷既有此意,何不讓大將軍進城?”
郭時風笑道:“城中人心不穩,朝廷不想再添意外,還是在城外將事情解決爲好。”
“樓家其他人呢?”
“中軍將軍升任侍中,其他人有官者不動,進爵一級,無官者封官,賞爵一級,十七公子例外,繼續留在陛下身邊充任侍從,禁錮之事要徐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
“朝廷……真是大方。”
“礎弟不必多慮,朝廷希望大將軍致仕,真的別無它意,只是新帝年幼,恐怕各方不服,需拿一位重臣警示天下,大將軍可以頤養天年,願意的話,也可以過一陣子重新掌軍,仿樑太傅之事。”
“嗯。”樓礎想了一會,“陛下剛纔說要報仇……”
郭時風笑道:“陛下要報的是秦州受驚之仇,非殺父之仇。當然,事情不能就這樣過去,刺客是樑國人,就得有一批五國人士爲此付出代價。馬兄此次逃亡真是不巧,只好拿他當主謀。”
“馬維是我最好的朋友。”
“對我何嘗不是如此?我認識馬兄還要更早一些。唉,也是他運氣不佳,咱們能做的就是暗中通知他一聲,讓他逃得越遠越好。”
“還有馬兄的家人。”
郭時風搖頭,“這種事情沒法面面俱到,咱們得先自保,否則的話,連給馬兄通氣兒的人都沒有。”
樓礎還在猶豫,郭時風又道:“馬兄的事情以後再說,朝廷還沒有查到他頭上,大將軍那邊,需要早做決定。”
“我會向大將軍傳達朝廷美意——大將軍若是不接受呢?”
“這個……樑洗馬沒說,我只能揣測,那朝廷就只能追究秦州兵敗、大將軍擅自返京之罪,按理說大將軍至少應該留在潼關,最好的選擇是固守西京,等待援兵,以穩固秦州民心。”
“明白了,只要朝廷能保證不會事後追究,我想大將軍會同意。”
“大將軍既然交出兵權,再追究下去有什麼意義呢?”
樓礎又想一會,“樓家得有一位牧守,冀州不錯,聽說皇甫父子落入亂民之手,職位空缺,吳州或是益州也可以。”
“我不會隨便許諾,這件事我得去問一聲。”
“我在這裡等着。”
郭時風拱手告辭,去隔壁屋裡找樑升之商量。
樓礎必須提出條件,好讓對方相信自己是真心要談。
郭時風更像是一名生意人,答應得太痛快,反而會讓他生疑。
隔壁傳來幾聲尖叫,小皇帝又被噩夢驚醒。
郭時風回來,“中軍將軍可以去益州,但是不給侍中之職。”
“好,天一亮我就出城,去與父親談。”
“礎弟得勸說大將軍,於公於私,致仕都是最好的選擇。”
“明白。出宮之前,我得見一見大將軍夫人和中軍將軍,父親肯定會問起他們。”
“我可以送你去見中軍將軍,大將軍夫人那邊我也派人去問,看她能不能出來一趟。”
“多謝郭兄。”
“礎弟休要多禮,無論上邊怎樣,你我都是朋友,馬兄也是如此,雖說不能保他無罪,至少可保他一命,或許妻子也能保住。”郭時風顯然反思過剛纔的回答,重新修正,將友情說得重要些。
樓礎拱手道:“以後事情不少,還要郭兄多多擔待。”
“你我無緣同窗,今後共同服侍新帝,可算是同僚,要互相擔待。”
兩人互訴衷腸,然後郭時風帶樓礎去見中軍將軍。
樓硬非要爲皇帝守靈,太皇太后憐他一片忠心,讓他守在殿門口。
樓礎到的時候,樓硬正伏在毯子上睡覺,身上無衣,蜷成一團,全靠積聚多年的肥肉抵禦寒氣。
郭時風識趣告退,“我去找人通知大將軍夫人。”
樓礎將三哥推醒。
樓硬睜眼就要哭,樓礎坐在旁邊,“三哥,是我。”
天還沒亮,樓硬藉着殿內的燭光細看來者,顫聲道:“是你?”
“是我,父親派我進城打探情況。”樓礎已將撒謊練得爐火純青,連自己都有點當真。
“父親……真回來了?”樓硬又要哭。
“回來了,停在城外的驛站裡。”
樓硬忍住哭泣,趴在門檻上向外望了幾眼,然後用極低的聲音道:“快讓父親來救我。”
“三哥怕什麼?”
“陛下在我家裡出事……”
“朝廷不會冤枉無辜。”
“你不明白……”
“新皇帝行事與先帝不同。”
“不同嗎?”
“不同。”
樓硬稍稍安心,抱住弟弟,還是哭了出來,“這真不是人過的日子,無論怎樣,一定要讓我離開東都,我真的……真的一天都不想留下。有時候,我好像還能聽到陛下的聲音……”
樓硬望向殿內的靈柩,全身發涼,抖個不停。
樓礎也看向黑暗深處,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不怕,即便萬物帝這時走出來,他也不怕。
蘭夫人一個人來的,公主兒媳已被她招回宮內,陪伴悲痛的太皇太后。
“大將軍可好?”一見面蘭夫人就問丈夫的情況。
“一切都好。”即便沒有外人,樓礎也不提父親受傷之事。
蘭夫人長出一口氣,“那我就安心了,也請轉告大將軍,我與硬兒……”蘭夫人看一眼兒子,眉頭微皺,“我們也好,請大將軍放心,朝廷大事我也不懂,但朝廷總不會錯,樓家滿門忠良,絕不可辜負朝廷厚恩。”
“是,夫人,孩兒明白。”
蘭夫人嘆息一聲,“樓家子孫成羣,最後能用到的卻只有你一個。別管你三哥,他就是一個無用的廢物。”
樓硬仍坐在毯子上,聽到母親的話,哼哼兩聲。
蘭夫人別無它話,樓礎告辭,找到郭時風,由他送自己出宮。
正好天色將亮,郭時風持旨送人,未遇阻攔。
樓礎騎馬出城,先奔軍營,正趕上喬之素出來。
“十七公子不必進營,回去告訴大將軍,湘東王今晚會去驛站,當面商議。”
湘東王至少是心動了。
兩人騎馬前往驛站,一路上,喬之素什麼都沒問,他只是一名幕僚,大將軍需要的時候出出主意,不需要的時候,絕不胡亂打聽。
大將軍正在等候消息,數百衛兵將驛站圍得水泄不通,來往公差只能轉投別處。
聽喬之素說湘東王要來,大將軍點頭,“好,喬先生去準備一下,務必好好接待湘東王。”
聽說十七子昨夜進城,大將軍露出一點意外的神情,隨即笑道:“還好我有你這個兒子。”
樓礎將長公主和樑升之各自的拉攏都說一遍。
樓溫一字不落地聽完,“你覺得我該接受哪方?”
“樑家不可信,長公主亦然,孩兒以爲,莫若持遺詔入掌禁軍,與湘東王一同進城清君側,爲萬物帝報仇。”
“報仇?如何報仇?”大將軍本人就是刺駕的幕後主使之一。
“樑升之帶太子回京時機太巧,身邊的郭時風又是安排刺客之人,朝廷一查便知,可斬立決。”
“嘿,然後呢?”
“隨父親心意。”樓礎不知道父親要做到哪一步,因此不想多勸。
樓溫從懷中取出遺詔,慢慢打開,“我已經讓人在上面加了幾行字,你以爲如何?”
樓礎接在手中,只掃一眼,就說道:“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