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球結束,濟北王的一雙女兒都很高興。
張釋清與老對手昌言之合爲一隊,同心協力,最終贏了一球,這讓她興奮不已,騎着馬在谷裡馳騁,向所有的人、畜、草、木宣告自己的勝利。
輸家張釋虞也不惱怒,趁妹妹不在眼前,向昌言之拱手道:“思過谷裡果然藏龍臥虎,以後還要向昌將軍討教,咱們‘真’比一場。”
昌言之笑道:“我已經用盡全力,若不是有小郡主在,世子手下留情,我們不知會敗得有多慘,哪裡還敢‘真’比一場?”
張釋虞大笑,不住點頭,“你也看出來了,有妹妹在,我這邊的人放不開手腳,下一次不讓她上場……”
張釋清正好驅馬跑回來,滿臉的汗珠,沒有半點倦意,“是說不讓我上場嗎?”
“對,你是郡主,又是女孩家,我的人都得讓着你,所以纔會輸,若要公平,你只能旁觀,不可上場。”
張釋清揮舞球杖,“承認技不如人就那麼難嗎?你的人讓着我,我的人不也同樣讓着你了?你是濟北王世子,要當皇……誰敢真的攔你?”
“明天會來人擴大場地,後天我再來,咱們十人對十人,你和我都不上場,只做旁觀的隊長,讓大家盡情施展,一決勝負,你看如何?”
“好。一決勝負,得有個彩頭。”
“我有一匹千里馬,名爲卷雪,後天帶來,若是輸了,馬就是你的。”
張釋清興致高漲,“這不就是送馬給我嘛。我若是輸了——先帝賜我的那顆夜明珠給你!”
“先帝所賜之物,我可不敢要。”
兄妹二人所謂的“先帝”是祖父張息,張釋虞稍一尋思,驅馬上前,向妹妹道:“我也不要別的,你若輸了,乖乖隨我回城。”
張釋清愣了一會,扭頭看一眼昌言之等人,好勝之心佔據上風,咬牙道:“行,你出馬,我出人,十人對十人,先入十球者爲勝。”
“一言爲定。”張釋虞帶着隨從馳離山谷。
張釋清將這場比試看得極重,將私藏的好酒拿出來,宴請谷裡的人,共同商討對策。
不算徐礎與老僕,谷裡還有十三人,倒是能夠湊出十名球手,只是技藝參差不齊,有昌言之這樣的高手,也有剛剛學會打球的新人,平時玩玩還可以,一旦加入賭注,而且還是郡主本人,不由得十分緊張,雖然喝了酒,嘴裡卻連稱不敢,希望換人。
論打仗,昌言之是個平庸的將軍,在馬球場上,卻有大將之風,一口應承下來,先選出連同自己在內的五人,然後道:“世子找十個人容易,咱們需要從外面再找幫手。”
這句話點醒了張釋清,“對啊。讓我想想,鄴城會打馬球的高手不少,但是一多半都去西征了,剩下的不是我哥哥的手下,就是他的朋友……嗯,我想我能找來三位,還缺兩個……”
“剩下的兩個我來找。”昌言之接口道。
“你又不是鄴城人,去哪找幫手?去往江東可來不及。”
“不用那麼遠,當初一塊追隨公子的人有幾位去了鄴城,我能從中找出兩位不錯的高手。”
張釋清大喜,命丫環繽紛取出珠寶首飾等等值錢之物,“無論勝負,這些都作賞錢。”
衆人卻不肯接受,昌言之推卻道:“我等若是愛財,就不會來追隨公子,遊戲一場,玩得高興就好,只是事關郡主去留,我等不敢怠慢。”
“不必管我,你們只需專心打球,即便輸了,我也不怨任何人,隨哥哥回城,以後再來唄。”
衆人邊喝酒邊商議,直到半夜,纔在繽紛的催促下結束。
張釋清帶着醉意回自己的臥房,路過書房時,見到裡面還亮着燈,一時好奇,要進去看看,被繽紛攔住。
“郡主,你不是小孩子啦,夜裡跟一羣大男人喝酒就已經很過分,怎可這麼晚去男子房中相會?”繽紛小聲道。
張釋清驚訝不已,打量自己的丫環,半晌才道:“這才隔了幾天,你就長成大人了?不對,這些話不是你能想出來的,必然有人教你。”
繽紛臉色有些紅,“我是爲郡主着想,郡主不知道外面的人說些什麼,話有多難聽。”
張釋清哼了一聲,“在東都我都不在意外面的風言風語,到了鄴城反而會怕?何況……何況屋裡的人是我丈夫,見別人不對,見他名正言順吧?”
繽紛一時啞口無言,不等她想明白,張釋清已經繞過她,笑道:“母親問起,你就說自己攔不住。”
“王妃不會饒我……”繽紛急忙閉嘴。
張釋清笑着進屋,她本來沒有什麼想法,受到攔阻之後,非要見徐礎一面不可。
徐礎還在看那些軍報,聽到聲音,擡頭看了一眼,像是沒認出來者,低下頭又看,雙眉緊鎖,“修行”多日才練出來的平靜神情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釋清吃了一驚,坐到斜對面,“你還在看這些東西?”
徐礎終於回過神來,再次擡頭,臉出一絲微笑,“這裡藏着許多事情,但是分散在隻言片語中,我得一條條找出來。”
張釋清笑道:“忘了告訴你,不必麻煩,我已經與哥哥打賭:後天比試馬球,我若贏了,要他的一匹寶馬,我若輸了,纔要隨他回城。”
徐礎顯得有些茫然,張釋清解釋道:“我若贏了,就不必回城,也不必嫁給蠻王,事情就這麼簡單。”
徐礎更顯茫然,喃喃道:“絕不會這麼簡單。”
張釋清疑惑道:“你怎麼回事?魂不守舍的,想不出辦法就算了,不必太費精力。”
徐礎笑了笑,沒說什麼,目光卻一直盯着張釋清不動。
“你……看我做甚?”
“你好像……有些變化。”
“哦,這幾天打馬球,曬黑了些,剛剛又喝了許多酒……”張釋清擡手摸自己的臉,“我變醜了嗎?你這裡怎麼連面鏡子都沒有……”
張釋清起身要走,徐礎道:“等等,你沒有變醜,我更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張釋清歪頭看向徐礎,“你今天晚上有些古怪。”
“好久沒看這麼多的文字,勞心過頭吧。我正好有件事要問你。”
張釋清慢慢坐下,“什麼事?”
“歡顏郡主……”徐礎說出名字,接下來卻不知該說什麼。
“她怎麼了?”
“她很像萬物帝嗎?”徐礎終於問出來。
張釋清先是驚訝,隨即神情一暗,“你怎麼想到問起這種事情?”
徐礎指着桌上散亂的軍報,“隱藏其中的隻言片語經常前後矛盾,我相信,解讀的關鍵就是歡顏郡主。我很久沒見過她了,心中只有從前的印象,怕是犯了嚴重錯誤。”
“只是想個辦法而已,非得弄清歡顏是怎樣的人嗎?你在東都連戰連勝的時候,也是這麼制定策略的?”
“當然,兩軍交戰,比的是將士多寡、器械精粗,猜的是人心向背、士氣高低,後者與主帥直接相關,令尊與湘東王、王鐵眉,以及坐守鄴城的歡顏郡主,還有後來的大將軍與盛奚兩家,以至城中諸王,我都要時時猜測、揣摩,知其爲人,定策時就會容易許多。不止是我,其他人或多或少也是這麼做的,正因爲如此,那些熟悉羣雄的說客,走到哪裡都會受到重用。”
張釋清想了一會,臉上漸漸多出幾分嚴肅,“有人對你說歡顏很像萬物帝?”
“嗯。”
“是我哥哥?”
“不是。”
“但也是我哥哥的人?”
“算是吧。”
“你不對我說實話,我怎麼對你坦誠?”
徐礎笑道:“是喬之素,此人原是……”
“我知道他是誰。”
“你們打馬球的時候,我與他有過一番交談,他說歡顏郡主越來越像萬物帝。”
張釋清又想一會,反問道:“萬物帝在你眼裡是怎樣的人?”
“他……”徐礎也想了一會,“論辯才,他能三言兩語令臣子無言以對,論武藝,少有人單打獨鬥是他的對手,論雄心,他不止是要平定天下,還要繼續開疆擴土……”
“這樣一位皇帝,你卻要刺殺他。”張釋清儘量不想這件事,只要提起,她就很難維持對徐礎的好感。
“我之刺駕,就是因爲萬物帝太強,傾天下之力,也沒法讓他滿足。”
“萬物帝駕崩之後結果怎樣?天下還是大亂,天下人得到什麼好處了?你又得到什麼好處了?”
徐礎又笑了笑,“關於這件事的答案,真的需要再等等。”
張釋清冷笑,不願糾纏“再等等”三個字,“除了不能提槊上馬,歡顏的確越來越像萬物帝,這一點也不奇怪,她從前就受萬物帝的喜愛,我們這些人當中,只有她能與端世子平起平坐。萬物帝不止一次說過,歡顏若是男子就好了。說實話,若不是因爲端世子之死,歡顏絕不會原諒你,我也不會。”
“我從未尋求任何人的原諒。”
張釋清的好心情煙消雲散,起身道:“不與你聊了,我也不要你想主意了,你還是每天挑水、劈柴時比較可愛些,一到要用計謀,你就會變成另一個人。是我的錯,不該引你‘出山’。”
“在馬球場上,你願意不戰而輸嗎?”
“當然不願,是贏是輸,總得正經打一場才行。”
“我也一樣。”
“你當歡顏是對手?”
徐礎輕輕吐出一口氣,“就是這件事情困擾我——我還不知道應當選誰當真正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