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北王世子張釋虞也是貪玩之人,遠遠見到一羣人在打馬球,不覺技癢,騎馬馳來,大聲道:“妹妹打得一記好球,停下來休息會吧。”
張釋清也的確有些疲憊,向衆人叫停,騎馬來到世子面前,“哥哥怎麼來了?”
“還不是爲你?”
“哼。”張釋清臉色一沉,她還沒有原諒家人的“出賣”。
“瞧你,臉都曬黑了。”
張釋清不理兄長,從他身邊駛過去,向剛剛進谷的丫環繽紛道:“你來得正好,我有幾樣東西怎麼都找不到……”
“郡主……”繽紛哭道。
“哭什麼?”張釋清跳下馬,拽着繽紛去自己房間裡找東西。
張釋虞向昌言之笑道:“昌將軍球藝了得,若是用上全力,我妹妹絕非對手。”
昌言之下馬,拱手道:“我不過仗着力氣大些,勉強支撐而已,若論球藝,遠遠不如芳德郡主。”
“哈哈,昌將軍客氣。我也喜愛馬球,咱們較量一場如何?”
“能得世子指教,求之不得。”
“好,你先歇會兒,我看場地夠大,咱們七人對七人,如何?”
“盡憑世子安排。”
張釋虞轉身向衆多隨從道:“瞧,我就說帶上器具絕不多餘,老劉,你再選五個人,算上咱們兩個,待會與昌將軍打一場。”
隨從“老劉”領命,很快指定五人,取出器具,準備打球。
張釋虞倒不着急,下馬走向書房,向立於門口的徐礎笑道:“妹夫加入哪一方?我這邊可以給你騰個位置。”
徐礎搖頭,“球藝粗陋,就不獻醜了。”
“妹夫足智多謀,球藝不足,可以用計嘛。”
“哈哈,人力終有窮時,計謀也有派不上用場的時候。”
張釋虞已走到近前,臉色稍沉,“派不上用場可以不用,可是千萬不要轉到自家人身上。”
徐礎點頭,“這一點我比較慶幸,孑然一身,在這世上沒有‘自家人’。”
張釋虞重新露出笑容,直接走入書房,徐礎隨後。
“妹夫這是生氣了?別信那些傳言,你與我妹妹還是夫妻,名媒正娶,天下皆知,這一點怎麼都改變不了。”
“稍微改變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哈哈,妹夫真愛說笑。賀榮平山前些天來過?”
“嗯。”
“說了什麼?”
“大概意思是說他能‘改變’許多事情。”
張釋虞冷哼一聲,“蠻夷之人,不知禮儀,狂妄自大,真將鄴城當成了塞外的部落,以爲能夠予取予求。”
“只看眼下的形勢,賀榮部真能予取予求,世子這些話還是暫且藏在心裡吧。”
“妹夫不是外人,我才說這些。”張釋虞頓了一下,“事情還沒有最後談妥,將妹妹嫁給蠻夷,絕非我們一家人的意思,而是……而是太皇太后的主意,她不願讓萬物帝的女兒遠嫁,所以想拿我妹妹代替。”
“賀榮部也更願意與濟北王聯姻吧。”
張釋虞笑道:“傳言紛紛,都說我要稱帝,賀榮部信了,妹夫也相信?”
“皇帝尚在江東,世子不願擔此名聲,就不要提及。”
“不,我必須說,與其受人背後議論,不如當面說清。”
徐礎笑了笑,請世子坐下。
張釋虞看到桌上、地上的軍報,“歡顏派人送來的?”
“應令妹之請。”
“歡顏管的事情最近越來越多。”
“嗯。”
“妹夫聽說過沒有,賀榮平山來鄴城,最想娶的人其實是歡顏,歡顏口口聲聲要重建天成,這時卻捨不得自己,說什麼父親年老,太皇太后身體虛弱,她得留下侍奉,所以不能遠嫁它鄉。全是糊弄人的鬼話,其實是她捨不得到手的權勢,所以就用我妹妹討好蠻夷。”
“你剛剛說是太皇太后……”
“這是一回事,太皇太后如今只聽歡顏一個人的,恨不得將皇位傳給她,只可惜她是女子……哼哼。”
徐礎沒說什麼,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張釋虞對歡顏郡主和太皇太后說出不敬的話。
張釋虞也知道此舉反常,補充道:“妹夫以爲我忘恩負義吧?東都陷落,全是歡顏提前有備,讓我們一家能在鄴城立足。可歡顏的野心比所有人預料得都要大,她將我們一家人當成……奇貨,待價而沽,不對,是當成牲畜,就等着養得肥壯之後,剝皮、刮毛,然後喝血、吃肉呢。”
“世子似有怨言。”
張釋虞苦笑道:“我都說得這麼直白了,還叫‘似有’怨言?再不埋怨幾句,我快要憋死了。”
“這種事情,寧可憋在心裡,不可對外輕言。”
“我當妹夫是自家人嘛。”張釋虞突然起身,到門口、窗口各看幾眼,確認外面無人偷聽之後,回來繼續道:“我知道妹夫對歡顏……有那麼一點想法,但是你不知道她這段日子裡變化有多大,大家都說,她好像被萬物帝附身,兩人越來越……”
張釋虞尷尬地笑了笑。
“真巧,我也曾有過‘附身’的經歷。她若能舞動長槊,我就信她被萬物帝附身。”徐礎笑道,頗不以爲然。
張釋虞卻顯得極認真,“妹夫別不當回事。你以爲自己住在思過谷,是因爲受到歡顏的庇護嗎?錯!”
“不是她嗎?”
“呃……是她,也不全是她。”
“此話怎講?”
“的確是歡顏允許你住進思過谷,但是別有用心。妹夫在谷裡不問世事,以爲退位就是退位,不知道‘吳王’兩字還有多大分量,歡顏對外宣稱,你是她身邊的幕僚,爲她出謀劃策。”
“她真這麼宣稱?”
“至少別人這麼說的時候,她沒有否認,當着諸州使者的面,時不時還要說一句‘徐公子以爲如何如何’。”
徐礎笑道:“歡顏郡主這樣做有何益處?”
“讓羣雄以爲鄴城勝券在握,諸州爲何先後投靠鄴城?與妹夫其實有很大關係。”
“世子誇得過了。”
“我這不是誇讚,是在提醒……”
外面傳來張釋清的聲音,“喂,還要比試嗎?大家都等着呢。”
“馬上就來。”張釋虞起身,“有些事情我不好說得太明白,我帶來妹夫的一位故人,待會讓他跟你說,我去活動一下筋骨。”
張釋虞走到門口,突然轉身道:“你們夫妻二人……圓房了嗎?那樣的話,事情倒簡單了,賀榮平山……”
徐礎搖頭,“我當釋清是妹妹。”
“嘿,給她當哥哥可不容易。”張釋虞嘆了口氣,出去打球去了,外面很快傳來馬蹄聲、吶喊聲。
徐礎坐在書房裡等了一會,有人進來向來作揖,“公子別來無恙。”
“喬先生?”徐礎吃了一驚,急忙起身相迎,認出此人是大將軍樓溫的親信幕僚喬之素,大將軍被殺時,喬之素正在漢州四處尋找樓家六子樓礙,因此躲過一劫,不想竟然也來投奔鄴城。
喬之素顯老許多,臉上卻依然帶着溫和的笑容,“想不到我與公子會在這裡相見。”
“喬先生什麼時候到的鄴城?”
“一個月前。”
兩人落座,喬之素道:“一直想來拜見公子,也想祭掃範師之墓,只是……不提也罷。我剛剛在墓前見到一名書生,他好像……”
“於瞻?嗯,他是範先生身邊最後一批弟子之一,對我住在思過谷耿耿於懷,前天剛剛搬進來,聲稱要守廬三年,在這裡住了一晚,說是改變太多,已沒有先師氣息,所以去墓前要再建一屋。進展如何?”
“正在除草,連木料還沒有呢。”
“我很佩服他。”徐礎道。
“他若能將這種固執用在別的事情上,當有成就,只可惜生不逢時,難有施展。”
兩人閒聊一會,徐礎道:“喬先生這是給濟北王做幕僚了?”
“正是。公子想必疑惑,鄴城人人爭投湘東王,我爲何獨奔濟北王?”
“確有不解。”
“其實簡單,湘東王身邊早已人才濟濟,論謀略,有孫雅鹿,論學問,有寇道孤,論名望,有尹甫、費昞,我自問哪一樣都不如這些人,與其爭做牛後,不如甘當雞首。”
“哈哈,喬先生倒是看得開,只是……不要讓濟北王聽到。”
外面的馬球打得如火如荼,喧聲不絕。
喬之素笑道:“濟北王連‘雞首’都不願當,倒是世子,頗有幾分雄心壯志。”
“人人都說他今後能當皇帝,還有什麼雄心壯志比這個更大?”
“真正的皇帝。”
徐礎笑而不語,今天的這場會面,越來越出乎他的意料。
“憑心而論,世子……的確不是做皇帝的上上之選,但有一個好處,信人能用,且又是張氏子孫,他做皇帝,能讓臣子盡情施展才能。公子是過來人,想必不願天下再出現一個萬物帝。”
徐礎仍不迴應。
“我從漢州回來,樓六公子仍在,據守一郡,得荊州奚家相助,很快就能收復全州。樓六公子與奚家都以爲湘東王父女不宜掌權,濟北王父子纔是衆望所歸,若能登位,必得擁護,天下可重得太平。”
“喬先生不要再說下去,你若是來勸我重新出山,請早早斷了這條心。我不會泄密,也不會再走舊路。”
喬之素正色道:“我的確來勸公子重新出山,但是不走‘吳王’的舊路,而是——更早之前東都的‘舊路’。”
“嗯?”
“歡顏郡主希望世子勸芳德郡主回城,世子與我,希望公子能夠多走一步,永除後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