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那晚上,九阿哥宿在一個側福晉那兒。£∝,.

他已經好久沒睡在書房以外的地方了,自從斯傑潘失明以來,不,甚至在那之前,他就一直睡在書房,和斯傑潘睡一塊兒。

哪怕斯傑潘恢復了健康,他也沒離開,就好像形成了習慣,改也懶得改了,哪怕明明自己看得見,斯傑潘還會湊到他手邊上,就着他的杯子喝水。

而九阿哥自己,甚至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但是今晚,他再也不想看見這個人了。

他太窩火了,沒想到,斯傑潘竟然主動提出離開。

這簡直是……簡直是忘恩負義!

九阿哥氣得咬牙切齒,太陽穴嗡嗡的痠疼,恨不得跳起來,去書房把斯傑潘暴打一頓!

他現在全好了,眼睛看得見耳朵聽得着了,然後呢?然後他就想走了?

憑什麼!

九阿哥只覺胸口悶痛,像有個小銀錐子在心窩那兒搗來搗去,疼得他喘息不平。於是他索性一屁股坐起來。

旁邊的側福晉膽怯地望着他:“爺,睡不着?”

“睡你的,別管我!”他粗聲粗氣道。

側福晉瑟瑟往牆裡縮了縮,不敢再吭聲了。

忘恩負義的斯傑潘!

九阿哥這麼想着,又隱約覺得不對,他不是想表達這個意思,“忘恩負義”這個詞兒不準確。

那麼就是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唸完經打和尚!

不是不是!不是那麼回事!

或者是見異思遷?

……也不對。

要麼就是始亂終棄……操!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九阿哥蹲在牀上,抱着頭,冥思苦想。他想,這種令他又憤怒又難過的感覺,到底是什麼?到底應該怎麼形容呢?

突然間,他明白了。

始亂終棄那四個字,至少,有一個字說對了,棄。

他被放棄了。

他,又一次的,被放棄了。

九阿哥慢慢鬆開雙手。

過去這麼多年,他曾經,放棄過自己很多次——當他在放棄別人的同時,也等於放棄了自己渴望的人生。

而唯獨這一次,他不想放棄了,他想堅持下去。他想拼盡一切,改寫這一而再再而三的人生輪迴。

……然而這一次,先鬆手的是斯傑潘。

胸口那枚銀色的小錐子,此刻終於拔了出來,當它離開九阿哥的身體時,暴露出一個深黑的大洞。

九阿哥不由自主將身體蜷縮起來,他突然很渴望有誰能抱一下他。

然而側福晉剛纔被他嚇到了,此刻就像是躲避瘟疫般,縮在牆壁一側,袖子都不敢沾到他。

“這個家,沒有我的位置。”

斯傑潘說得沒錯,這不是九阿哥努力就能改變的。對方提出的是合理的要求,你辦不到,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所以我還是什麼都留不住,九阿哥絕望地想,其實一開始,自己不就知道這一點麼?

或許從一開始,就不該奢望。

是的,別做夢了,自己的願望荒謬得像個笑話,自己的要求天真得無法實現。沒人能堅持到底,他不能,斯傑潘同樣也不能。

深夜裡,他靜靜聽着自己身體血管裡,血液像河流一樣嘩嘩流淌,流淌向不知名的地方。

於是某種類似割脈的痛快感,某種在極度的疼痛之後,身體突然鬆開,整個人飄向雲端的輕快之感,將他緩緩包圍起來。

黑夜裡,望着同樣漆黑的帳頂,九阿哥心平氣和地對自己說:“胤禟,別做夢了。”

然後,他全身展開,倒在牀上,像個死人一樣,睡着了。

家裡的氣氛頓時冷下來。

確切地說,是九阿哥和斯傑潘之間的氣氛。九阿哥開始照常的上朝,忙於康熙交代的各項公務,要麼就去和以前的狐朋狗友吃酒作樂,天天不着家。回到家也不去書房,而直接找個側福晉或庶福晉那兒就寢。

他這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態度,讓家裡所有人都迷惑不解。只有斯傑潘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和吳十七說,他想搬出去。

“外面隨便賃間屋子,我在這兒,九爺沒法使用書房。”他停了停,又道,“你去稟報九爺一聲也可以。”

於是兩天後,九阿哥來找斯傑潘。

他將幾張紙攤開,放在他面前。

“這是我給你找的工作機會。”他淡淡地說,“依照你目前的能力,都可以勝任,你自己選一個吧。”

斯傑潘吃了一驚,他抓過那些紙來仔細一看,有的是做跑腿的小吏,有的是幫人家賬房記賬,有的是給人謄寫公文,還有的給衙門師爺打下手。

職務後面,都寫明瞭薪金,以及工作地點。

“人際關係方面,你可以放心。都是我的人脈,你老實做事,人傢什麼都不會說。”

斯傑潘低頭看着那幾份工作,一聲不響。

“在實驗室研究胚胎那種工作,大清沒有。反正你在乎的也不是工作本身,只是想獨立生活,對不對?那麼就別挑肥揀瘦,找個自己幹得來的就行了。”

見他還是不出聲,九阿哥又說:“賃房子的事,你問老吳,如果眼下沒錢,賬房幫你出,如果不願意拿我的錢,那就打欠條,想給利息那也隨你。”

斯傑潘擡頭看着他,忽然問:“胤禟,是不是因爲我來了,你的生活才變成一團亂麻的?”

九阿哥一怔,旋即,他冷笑起來:“一團亂麻?就憑你?你有那個本事?”

斯傑潘被他說得臉色煞白。

“別自視太高,斯傑潘先生。”九阿哥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對我的人生,造不成多大的影響。”

然後他將桌上的應聘要求一推:“這幾天好好想一下,想好了給我答覆。”

九阿哥轉身正要走,卻聽見斯傑潘怯怯地問:“胤禟,你生氣了?”

九阿哥停住腳步,他沒有回過身。

“我爲什麼要生氣?”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死板,沒有起伏。

“因爲我……”

斯傑潘沒往下說下去。

“已經說了,你自恃太高。斯傑潘先生。我勸你把心思好好用在正途上。這些年我栽培了這麼多人,門生遍天下,我扶植他們做官、發財,不是在做慈善,他們都是要給回報的,你也一樣。可別讓我在你這兒白費力氣。”

從書房出來,九阿哥只覺胸口鈍痛,四肢無力,本來還有事要去嫡福晉那邊一趟,但走到花榭附近,他就走不動了。吳十七看他臉色灰白得嚇人,慌忙招呼人給他端來一碗茶。

“爺,這是怎麼了?”

九阿哥低頭盯着黃色的茶湯,低聲道:“沒什麼。對了老吳,斯傑潘出去賃房子的事,你多幫忙。”

“是,爺放心!”

“別找太差的,他那人摳門,家裡連空調都……不,我是說,他就愛窮過日子,到時候找的房子肯定特別破。”九阿哥擡起頭來,“你別真就給他賃個漏雨的破屋子。”

吳十七笑起來:“哪能呢。從這府裡出去的,還能給他住破屋子?”

九阿哥點點頭,又想了想,“還有,置辦東西也別省,就算他說用不着,也給他買上。不然全都依着他,那屋子裡就只剩條凳了。”

“是,這個奴才明白。”

“另外,使喚丫頭什麼的,你也替他找好,給人家的月錢也別告訴他,就說都不貴。他要不信,就把賬目給他看。等他不注意了,再給下人補錢。”

吳十七無聲嘆了口氣,這般的操心,還不如就讓那傢伙留在家裡,多少還省些力氣。

前前後後交代了一堆事,九阿哥想想,也差不多了。

自己能幫的也就這麼多。

……再多的,已經幫不了了。

他擡起頭,入伏的天,正午,太陽明晃晃的照着,光線白得刺目。好久沒下雨了,荷塘幹得厲害,荷葉有氣無力地低伏着,沒有風,綠得發黑的厚幹葉子,一片片疊壓着,像凝住的畫,紋絲不動。

今年春夏特別旱,從三月開始就滴雨未落。康熙今天去了天壇祈雨,雖然胤禛他們都不認爲這是個好主意——老爺子又不是增雨銀彈,往哪兒發射都沒用。

“是你的總會是你的,不是你的,跪地苦求也沒用。老天不肯給,就算你是天子又如何?”

吳十七聽着這話,嚇得叫起來:“爺!”

九阿哥回過神來,一笑:“換了是我,寧可旱死。”

那晚,九阿哥留在嫡福晉那兒。

他們夫妻倆的話最近都很少,就好像,尋找不到共同話題,一旦一個率先開口,就像自說自話那樣滑稽。

躺下很久,九阿哥也沒睡着。

天太熱了,更別提還拉着帳子。他很想把帳子扯開,讓空氣流通一些,但又怕妻子不答應——哪有睡覺開着帳子的道理?就算再薄的紗帳,那也得拉得嚴嚴實實的。

悶熱潮溼的空氣,讓九阿哥覺得喘息都很困難。

好久沒經歷這麼熱的夜晚了,他突然想,上一次,還是在斯傑潘那個要啥沒啥的家裡。

……如今再回憶當初那一切,竟恍如隔世。

有手指在輕輕碰他,他一回頭,是妻子。

“爺,下雨了!”

九阿哥一下子翻身坐起!

是的,確實下雨了,豆大的雨點悶聲砸在地面上,那噼裡啪啦的響動他都能聽見,空氣裡,瀰漫着溼漉漉的土腥味兒。

不久後,震天震地的大雨,席捲了宇宙間的一切。

“聽說今兒個萬歲爺親自去天壇祈雨。”嫡福晉欣喜地說,“你看,果然雨來了。”

九阿哥望着帳子外面的雨幕,突然想,他爹今次走了狗/屎運。

幾天後,斯傑潘找到九阿哥,說,他決定了。

九阿哥點點頭,拉開椅子坐下來:“說吧,上次的那些工作,你挑中了哪一個?”

豈料,斯傑潘搖搖頭:“上次你給的那些工作,我哪個都沒挑中。”

九阿哥額頭青筋隱約可見:“那你把我叫過來幹什麼!”

“雖然那些工作我沒看中,但是我自己找了一份工作。”斯傑潘說着,笑眯眯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遞給九阿哥。

九阿哥展開,排頭歪歪扭扭寫着幾個字:合同書。

他一眼就認出來,這幼稚的筆跡,是他的兒子弘晸的字。

再仔細一看,九阿哥氣不打一處來!

原來竟是弘晸和斯傑潘簽署的聘用合同!

合同裡說,弘晸聘請斯傑潘做他的家庭教師,給他提供數學課程的教學,作爲甲方的弘晸,將向斯傑潘提供住宿和一日三餐作爲報酬。一日三餐下面還標註了,每個禮拜有三次下午茶。

合同底端,簽署着弘晸那小小的,規規矩矩的名字(漢文滿文都有),以及斯傑潘的名字,後面附帶俄文、英文附件各一份。

“你們搞什麼鬼!”九阿哥拍桌大怒,“你和一個七歲的孩子籤合同?!這怎麼行!”

“爲什麼不行?”斯傑潘理直氣壯道,“他是你的長子,是你自己說的,弘晸在這個家裡也有很大的權力。”

“他才七歲!他懂個屁呀!”

“他很懂呢!他知道自己想學什麼,他非常堅定的選擇了自己的興趣,他甚至能自己挑選課程,制定學習目標,胤禟,這孩子很了不起呢!”

九阿哥看着斯傑潘,他坐下來,抱着雙臂:“你到底想幹什麼?”

他的聲音非常冰冷。

斯傑潘低下頭,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胤禟,這就是我給自己在這個家裡,找到的位置。”

九阿哥忽然就動不了了!

“先前我想錯了,我覺得自己在這個家沒有位置,是個多餘的人。但其實不是的。”斯傑潘擡起頭,堅定地望着九阿哥,“我可以留下來,你看,我爲自己在這個家裡找到了合適的位置。”

九阿哥的眼眶發熱,但旋即,他又大吼:“你和七歲的小孩籤合同!這不符合法律章程!他是未成年,我纔是他的監護人!”

斯傑潘愣了愣:“哦,那……我們重新籤一份合同?”

“好啊,重新籤。”九阿哥點點頭,“但是內容要改。”

斯傑潘低頭看看那份合同,恍然大悟:“哦哦!我也覺得只教數學太少了,應該增加物理、化學、英語、生物、地理、歷史、天文——胤禟,我會背普希金的全部詩歌呢!”

九阿哥只覺得青筋要暴出來了:“他才七歲!你想累死他啊!”

“沒關係呀,慢慢來嘛,對了對了,我還學過黑格爾的《小邏輯》,往後教他哲學課程沒問題!胤禟,一個人具備了哲學思維,他考慮起事情來就會周全沉穩,這對弘晸的人生有很大的好處呢!”

斯傑潘說得眉飛色舞,九阿哥直扶額,他心想,周全沉穩這四個字,我在你身上可半點都沒瞧見過啊。

但他旋即打斷斯傑潘。

“先等等,我不是要修改教學內容。我是要修改學生人數。”

斯傑潘一愣:“人數?”

九阿哥終於笑起來:“只教弘晸這一個孩子,未免太輕鬆了。往後,別的孩子你也要一起教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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