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傑潘的視力,在一週之後復明。
那天梳頭丫頭流翠正巧從他眼前經過,正是個光線充足的角度,他突然就叫起來:“紅的!紅的!”
流翠被他嚇了一跳,她身上穿的確實是件水紅色的薄衫。
發覺自己對顏色有感覺,斯傑潘大喜過望,從屋裡跑出去,到處看。見人就嚷:“綠的!紅的!青的!好亮!這是什麼?”
他差點一頭栽到僕人老虞挑着的水桶裡,水桶的水反射正午日光,十分明亮。
九阿哥衝出屋子,一把抓住他:“你看見了?!”
“看見了!看見顏色,身高!”斯傑潘說。
“那我呢?我呢!”九阿哥抓着他的胳膊,趕緊問。
斯傑潘盯着他,使勁兒看,那樣子像個超級大近視眼。
他慢吞吞道:“黑的。”
九阿哥都被他氣樂了。他那天身上是件赭色的馬褂,斯傑潘的視力還無法分辨這麼細緻,只能看出是深色近乎黑。
剛開始,斯傑潘只能在陽光非常充足的地方,看到對方的身高輪廓,以及比較顯眼的色澤。
到了第二天,他在燭光下,也能模模糊糊辨認人影了,燭光如果拿得特別近,他就覺得是一朵陽光照在上面的亮雲彩。
第三天,他能看見對方的五官。
胤禛他們都欣喜不已,照這樣下去,斯傑潘就能恢復完全的健康了。
只有安德烈在欣喜的同時,依然滿懷憂慮。
他建議斯傑潘,仍舊回去檢查一下,因爲整件事太沒道理。
但斯傑潘不肯,他說紅龍已經給他做了一次身體檢查,沒查出什麼來。
“可是紅龍攜帶的設備有限。”安德烈還是勸,“要詳細檢查,非得回去不可的。”
斯傑潘卻說,“我還是不回去了,一旦回去檢查身體,胤禟就得陪着,那邊太危險,我不想讓他過去冒險。”
然後斯傑潘還自信滿滿地說:“我也不想再回去了,安德烈,我和你們一起去四百年後,我覺得,到時候我能給你們幫很大的忙呢!”
他都這樣說了,安德烈也沒法再勸。
但,畢竟斯傑潘康復了,大家都很高興,他不回去,還有人得回去,紅龍他們在大清停留了四十多天,如今也該走了。
臨走時,九阿哥有些不放心,他問紅龍,研究所那邊會不會對他不利。
“應該不會對我做什麼。”紅龍笑道,“九爺放心,沒有足夠的求生能力,我也沒法在黑/道混那麼久。”
九阿哥想,這倒也是。
“往後如果大清有事,我還會過來的。”紅龍臨走時說,“只要我覺得有必要。”
於是彼此惜別,安德烈直接將紅龍和阿銀送回了現代。
自從恢復了視力,斯傑潘就不樂意呆在家裡了。
他幾乎天天往外跑,騎着馬,滿京城的溜達,到天黑纔回來。九阿哥心中暗笑,也不去管他,他知道,這傢伙是在黑暗中忍耐太久了,如今終於恢復健康,當然要把之前的損失彌補過來。而且夏季的京城滿眼綠意,又好玩,比呆在屋裡有意思得多。
反正胖了不少,減減肥也不壞,九阿哥暗想。
他也不怎麼陪着,只讓奴僕跟着斯傑潘,跟着也不是爲了防範安全,而是充當錢包的功用。晚間回來,斯傑潘會和九阿哥興奮地說今天的經歷,他看什麼都覺得新鮮,雖然那些都是九阿哥從小見到大的場面,但經過斯傑潘這個現代西方人的視角,平常的事情也跟着變得不平常起來——
“今天我們在酒樓裡,叫了個唱曲子的盲人老大爺,本來我覺得這樣不大好,但是吳十七說,這樣反而照顧了人家的生意,人家心裡是非常開心的。”
九阿哥點點頭:“都不去請他唱,老大爺就會沒飯吃。唱的什麼?”
“薛平貴和王寶釧。”
“好聽?”九阿哥笑起來。
“好聽。但我覺得整個故事只是窮書生在意淫。如真有其事,那麼遇上薛先生這種男人,王小姐真是太不幸了。”
九阿哥更笑。
“其實西餐廳也有拉小提琴的,也可以消費來讓他站在餐桌跟前給你拉小提琴。”斯傑潘說,“我覺得那種場面很適合求婚。爲什麼大清的求婚者不試試這一招?”
求婚的時候,媒人帶着定禮,再請個盲人老大爺在旁邊,唱一段王寶釧守寒窯十八年?九阿哥想想那場面,茶都差點噴出來。
“胤禟,你當年是怎麼求婚的?”斯傑潘突然問。
九阿哥白了他一眼:“我還需要求婚麼?皇上指的親。包辦婚姻沒這麼多麻煩。”
斯傑潘嘆了口氣:“那麼嫡福晉該多失望。不由自主的就變成你的妻子了。”
九阿哥沉默片刻,才說:“難道我就有的選麼?我不一樣是稀裡糊塗就變成了她的丈夫麼?”
不知爲何,聽了這話之後,斯傑潘顯得很悵然。
五感恢復,斯傑潘能聽見別人說的話,也能看見人家的臉色了,其實這對於他,並非全都是好事情,比如他有一次就問九阿哥,外頭都說他是九阿哥家裡養的洋篾片——所謂的“篾片”,又是個什麼?
九阿哥聽了大笑。
他早就有所耳聞,外頭都說他和胤禛各養了個西洋篾片相公,沒想到這風言風語,竟然被斯傑潘給聽見了。
“篾片,就是竹片。”九阿哥順手敲了敲旁邊的翠竹,“喏,就是這個做的。”
斯傑潘更加困惑:“爲什麼說我是竹子做的?我是肉做的呀!”
九阿哥忍笑道:“所以啊,往後再有人這麼說,你就罵回去,你就說,我不是篾片,我是鉑金鑲鑽!”
然而騎着馬滿世界逛,偶爾,斯傑潘也會遇到不是太願意遇到的人。
那天,他在郊外遇到了十阿哥。
其實九阿哥這幾個兄弟裡,八阿哥四阿哥都還好,十阿哥,卻讓他有些發憷。
他知道十阿哥不喜歡他,一來,人家的印象停留在喪屍世界那個斯傑潘身上,二來,他不喜歡自己的性向。
但是這兩個原因,斯傑潘都無能爲力,他既修改不了人家的印象,又修改不了自己的性向。
但是見了面,他也不方面調轉馬頭,避而不見。
於是斯傑潘仍舊恭恭敬敬和十阿哥打了個招呼。
十阿哥看看他,又看看後面跟着的奴僕,笑笑道:“身體好了,所以出來溜達?”
他的笑,不是太好看。
斯傑潘只得老老實實回答:“是的,胤禟叫他們陪着我出來逛。”
十阿哥點點頭:“嗯,滿世界,上下三百年,就只有兩個人直呼我九哥的名字,一個是皇阿瑪,一個就是你了。你面子不小。”
他這麼一挑剔,斯傑潘就慌了:“我……我只是習慣了,再說胤禟他……不,九爺沒說我什麼。”
“我九哥當然不會說你什麼。”十阿哥淡淡地說,“不管你的言行有多出格,他都會寬容——他對別人,從來沒像對你這麼寬容。”
聽出裡面的責難,卻又不知該如何迴應,斯傑潘顯得很難堪:“我想,十爺,這裡面有些誤會……”
“沒什麼誤會。”十阿哥冷冷打斷他,“也許你看不到,我九哥這兩個月,改變了不少。我們兄弟幾個都看得清清楚楚。”
“……”
“他以前沒這麼寬容,也沒這麼沒底線。他原先的生活是井井有條的,現在你來了,井井有條變成了一團亂麻。”
斯傑潘的臉色有些發青,他覺得這對話沒法繼續下去了,於是握了握繮繩,想讓馬匹轉彎。
“怎麼?戳了你的肺管了?”十阿哥還緊追不放,“斯傑潘,你到底想要什麼?我九哥有老婆有孩子,你個彎男你成天跟着他算什麼!你非得把人家一家子攪散了,你才滿意?!”
斯傑潘掙扎着道:“我沒那個意思……”
十阿哥點點頭:“是麼。那太好了,我也希望你不要有那個意思。八哥說得對,其實九哥是彎是直不重要。我也不是爲這個怪你。我是不喜歡看見九哥變得不像他。你出現之前,我九哥活得四平八穩,或許他的人生有許多束縛,但至少他是安全的。可你出現以後,這些繩索都被他一根根斬斷了——好吧,如果你能給他充當安全網,我就不說什麼了。可是,你能麼?”
斯傑潘突然,答不上來了!
十阿哥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我怕到最後,你不光當不了他的安全網,還拖累得他一塊兒往下摔,最後倆人摔個七零八落——你的人生本來就已經七零八落了,你當然不在乎,可我九哥不是呀!他憑什麼爲了你,把自己好好的日子給毀掉?你就非得眼見着他走到那一步,你纔開心?你這是爲了他好麼!纔不是!你這就是自私!”
斯傑潘在馬上,他的身體微微輕晃,好像要栽下來那樣。
十阿哥哼了一聲:“抓牢繮繩。你再出事,辛苦的還是我九哥。”
然後,他擡手抽了坐騎一鞭子,理也不理,徑自離去。
晚間回到家中,斯傑潘出奇的安靜。
九阿哥感到奇怪,看着斯傑潘在燈下發了一個小時的呆,他就把奴僕找來,問,白天出了什麼事。
奴僕支吾說沒什麼,他們都不敢把十阿哥的那番話說出來,一來,聽得不明不白,二來,斯傑潘也警告了他們,不要多嘴。
九阿哥於是直接去問斯傑潘。
沒想到斯傑潘卻問他:“胤禟,有沒有辦法,讓我也像紅龍那樣出去做個官?”
九阿哥就笑起來:“我當是什麼事,原來官癮發作,說吧,你想當多大的官兒?被我們禍害的那個狗官,他那樣的,夠不夠?”
斯傑潘搖頭:“沒他那麼大也行,隨便什麼差事都可以,不做官也可以。我想去問問四阿哥,有什麼地方有閒差的,讓我去做。”
他這麼說,九阿哥就詫異起來:“你幹嘛?閒的發慌,想給清朝人打工啊?咱家又不缺那點銀子。”
斯傑潘呆呆盯着燭火,他慢慢道:“我想出去,找一份工作,然後,在外面賃一處房子。我問了吳十七,如今物價並不貴。”
九阿哥聽出端倪,他皺起眉,在旁邊坐下:“你怎麼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發生。”斯傑潘在燈影裡,低下頭去,“我是覺得,我不該住在這兒。”
“你爲什麼就不該住在這兒?”九阿哥的聲音有了涼意。
“……這個家,沒有我的位置。”
在這句話說出來之後,斯傑潘只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抖。
抖得像經了霜的殘葉。
“是不是有人和你說了什麼?”九阿哥突然問,“是福晉,還是老十他們?!”
斯傑潘驚惶地擡起頭:“不!不是!沒人和我說什麼!”
“那你爲什麼要走?”
斯傑潘呆呆看着他,然後,他復又低下頭去:“……剛纔說了的,這個家裡,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因爲你不趕我,我就賴着不走,這是掩耳盜鈴。我想,或許我該……我該試着一個人生活。”
九阿哥站起身來。
“胤禟?”
“不用去求我四哥,我可以給你找份工作。”九阿哥背對着他,聲音平得像打字機,“如果呆在這個家裡讓你這麼難受,那你可以走,我不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