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這是喬以真喜歡的唐代詩人杜牧的一首名詩,不過她並不喜歡清明節,尤其每年此時無論颳風下雨她都會被父母一早拖到嘉定掃墓,她就對這個節氣一點好感都沒有了。
在上海火車站松鶴墓園的候車點上了第一班掃墓班車,喬以真打着哈欠坐在母親馮舒蘭身邊,睡眼惺忪目光渙散,一付沒睡醒的樣子。馮舒蘭看了看她,嗔怪道:“知道今天要早起,晚上就該早點睡。”
她嘿嘿笑着,親暱的把腦袋擱在馮舒蘭肩頭,找了個自己覺得舒服的姿勢。“媽,電腦裡存了好多電影,再不看要發黴了。”
“傻話。”馮舒蘭邊笑邊罵了一句,“當你媽真是老古董啊。就算不懂電腦,我也知道那跟冰箱不一樣。”
以真擡起頭,笑容近似諂媚,模仿馮舒蘭的話溜鬚拍馬:“我怎麼敢嫌棄媽媽你。就算我上班忙沒空應酬那些三姑六婆,我也知道老媽你是我們小區琴棋書畫十項全能的偶像級媽媽。我以後老了要是能有你十分之一的愛好,我就不用無聊了。”頓了一頓,她探出腦袋問坐在另一側的父親喬嶽,“爸,我說得沒錯吧。”
不同於馮舒蘭的親切,頭髮花白的喬嶽看起來相對嚴肅。他推了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正色道:“不要嫌我嘮叨,這些興趣愛好怎麼比得上天倫之樂兒孫滿堂……”一聽這個開頭,喬以真頭大了,趕緊鴕鳥地閉上眼睛喃喃自語“我睡着了”,躲了開去。
馮舒蘭無奈地看了看女兒,對丈夫做了個噤聲動作示意他別把家事拿到大庭廣衆之下討論。喬嶽怏怏不樂地收回下面半截話,放下椅背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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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真靠着母親的肩膀,聽到馮舒蘭悠悠嘆了口氣。“別怪你爸,他也是擔心你。你和家明分手,他一個人生了好幾個月悶氣。我知道你不想聽到這個名字,就當是個教訓吧,同居、試婚吃虧的都是女人,你不能再傻了。”
她默然不語,只是換個姿勢將頭靠着車窗玻璃。當年喬嶽堅決反對她和萬家明同居,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以斷絕關係相威脅換來了自由,結果諷刺地證明父母站在真理一方,她是可憐的實踐失敗者。
她張開眼睛,看着玻璃上的倒影咧嘴一笑。父母根本不用擔心她會重蹈覆轍,作爲一個將要年滿三十週歲的女人,她已經連再傻一次的時間和精力也沒有了。
那麼,蘇茂昌算什麼呢?
腦海裡立刻跳出了他的名字,連帶近一個月來頻繁的見面。自從那夜她發了一條沒頭沒腦的短消息給他,而他言簡意賅地迴應之後,兩人之間憑空多了一種名爲“曖昧”的東西。但是誰也不曾開口表白,僅僅是吃飯、見面、談天說地,偶爾看一場電影。
喬以真相信蘇茂昌是在等待恰當的時機以便彼此都做好重新開始的準備。至於告白,那是水到渠成的事,現在着急也沒有用。
她就是一個受了傷害仍舊沒長記性的女子,相信總有一個漏網的好男人會被自己撞大運撿到。喬以真不知道有一首歌這樣唱——曖昧讓人受盡委屈。
喬家祖輩的墓地都位於墓區祿園內,相距並不遙遠,爲前來祭掃的後輩免除來回往返之苦。在喬以真看來,提着沉甸甸的供品抱着花束在外觀基本一模一樣的墓碑間尋找到自己的親人實在算不上多輕鬆的事情,何況每年一次的踏青掃墓之遊遠遠落後墓園擴張的速度,她就經常碰到拜祭者跑到別人家的墓碑前才發現走錯路的情形。
據說火葬場和墓地是最容易讓人看淡紅塵的地方,與死生大事相比,其他一律無關緊要。不過人類多數健忘,轉身又把那些雞毛蒜皮看得大過於天,只有等到下一次心靈震撼才得空細想到底爲了多少不值得的事情浪費了時間和精力。
喬以真正在經歷一年一度的心靈淨化,遠比看十本《心靈雞湯》都有用。可惜在她腦海裡浮沉的念頭怎麼看都有些消極,她竟由衷羨慕如爺爺奶奶那般父母之命的盲婚啞嫁,至少兩位老人攜手走了一輩子。
拜祭完喬家的先人走出祿園,馮舒蘭照例拖着女兒朝另一個園區出發。喬以真回頭看了一眼默默走向停車場的喬嶽,發現身材並不高大的父親佝僂了後背,愈發萎靡不振。她知道原因,因此對父親充滿同情。
馮舒蘭去的地方是一個名爲陳建軍的男人的歸宿地。喬以真見過他,小時候她甚至產生過認這個風度翩翩的博學男子爲父親的念頭。後來當她無意中得知父母的貌合神離皆因陳建軍而起,遂對自己差點引狼入室的想法愧悔不已。
假如拋開她和當事人的血緣關係站在客觀角度審視,她絕對認爲僅有初中文憑的喬嶽配不上高學歷氣質優雅的馮舒蘭。他們在錯誤的時代背景下錯配了姻緣,等馮舒蘭遇見真正“對”的那個人,卻已是恨不相逢未嫁時。
喬以真不知道母親和陳建軍有沒有說清楚彼此的感情,她只確定一件事——那就是馮舒蘭選擇了和他們在一起過完餘生。明白這一點足以,她相信喬嶽也贊同這個最終結果。
可是此刻,當她再次站到陳建軍的墓碑前,第一次正視黑白照片上英姿勃發的男子,第一次仔細研究墓碑底部立碑人的名字,她忽然不再肯定。
以愛爲名,究竟誰不該存在?
喬以真幫着馮舒蘭點完香燭燒化了錫箔,看着漫天飛舞的灰燼字斟句酌道:“媽,陳叔叔走的那天,他提出要和你單獨說幾句話,我還記得這件事。”
“嗯。”馮舒蘭淡淡應聲,等女兒繼續說下去。
“陳叔叔他,”暗自祈禱陳建軍在天之靈原諒自己的好奇,她若是不問清楚肯定睡不着覺。“他是不是對你表白了?”
馮舒蘭微微一笑,表情有些複雜,那是一種混合了甜蜜、遺憾、心酸、傷懷等諸多情緒之後的釋然。她答道:“這麼多年以前的事,說什麼都是多餘。”說完,她望望陳建軍的照片,拍着喬以真的肩膀說:“走了,別讓你爸等太久。”
她先於以真轉身,留在女兒眼中是一個堅強的背影。喬以真的目光從墓碑底部掠過,那一行“兄陳建國泣立”有些刺眼。對於這位終身未娶的男子,承受失敗戀愛的她多了一份尊敬。愛情,如今多少罪惡的掠奪假汝之名,玷污了那些用一輩子守護真愛的人。
喬以真在馮舒蘭身後亦步亦趨,不忍打擾母親對故人的追思。
快走到福園門口,背後忽然有人喊她的名字。喬以真回過頭,愕然發現蘇茂昌站在不遠處。
網海無邊,他們經歷重逢;安息之地,他們狹路相逢。誰敢說他們沒有緣分,她喬以真第一個跟他急!
蘇茂昌先同喬以真母女打了個招呼,接着再介紹自己母親給兩人認識,禮數異常周到。他的母親是個風風火火個性爽脆的女子,興高采烈拉着喬以真的手說道:“原來你和小昌是小學同學啊,哦,想起來了,以前開家長會我和你媽媽還坐在一起過。”說着,轉向馮舒蘭感慨,“一轉眼,孩子們都大了。”
馮舒蘭會意,接過話題:“我也想起來了,令郎經常被老師點名表揚,他成績好。不像我家這個,成績不好不壞只有遵守紀律這個優點。”
喬以真神色尷尬連連咳嗽,心想這兩個做媽媽的人意圖過於明顯,擺明了迫不及待想把他們湊成一對。雖然這確實符合她的本意,但她不想操之過急。
她偷覷蘇茂昌,從他的表情看不出端倪,直到他的母親再次重申“真是有緣人”而他稍嫌粗魯地打斷時,她才明白他一直在忍耐。
“我們班有三十二個同學,豈非人人都很有緣。”蘇茂昌的聲音裡聽得出不以爲然,這比他所說的話更讓喬以真難受。
氣氛頓時沉悶,就連蘇茂昌能言善辯的母親也一下子找不到話題打破冷場。幸而天公幫忙打了一個響雷,馮舒蘭不失時機開口道:“看樣子又要下雨了,以真的爸爸還在車站等我們,先走了。”
“啊,有機會到我家吃一頓便飯。”見她們要走,蘇茂昌的母親趕緊提出邀請,暗中用手肘頂了頂兒子提醒他附議,可惜蘇茂昌裝作不解,彬彬有禮與喬以真母女倆道別。
喬以真挽着馮舒蘭的手臂朝車站走,她不想說話也無話可說。馮舒蘭看看她,打開話題:“這個蘇茂昌,他就是最近經常約你一起吃飯的人?”
“嗯。”她懶洋洋應了一聲。
“不要太投入。”馮舒蘭告誡。
喬以真打起精神,帶着幾分賭氣口吻反駁:“媽,你想得太多了,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馮舒蘭瞭然地笑笑,“那最好不過,免得到時候又傷心。”
她不服氣,爲自己尚未開始就被宣判失敗的嘗試,想着怎麼都該奮力抗爭一下,就算死也要死得明白點,於是更加不高興。“媽,你別一副神機妙算的樣子好不好?要是你算得準,我也不會落到現在這般田地。”
“他看你的眼神,你自己看不出來?”馮舒蘭笑得雲淡風輕,帶着幾分過來人對年輕後生無知的寬容,“他的眼神沒有熱情,根本不像陷入愛河的男人。”
喬以真說不出話了。馮舒蘭一語中的揭示真相——蘇茂昌的確欠奉熱情,她不得不用“火候未到”說服自己給彼此時間重新開始。愛情好比一場耗費體力的馬拉松,目前的狀況是她做好了準備,而他卻還沒有走到起跑點。
“女兒啊,要找一個和你兩情相悅的人才可以託付終身。”許是婚姻這個頗爲沉重的話題觸動了馮舒蘭不可告人的心事,她絮絮說着,眺望遠方的目光夾藏一絲遺憾,“一廂情願的婚姻累人累己,大家都得不到幸福。”
她不是傻瓜,也過了一頭熱喜歡的年紀,自然明白兩情相悅纔有可持續發展空間。成熟並非只與閱歷相關,有時候年齡是比經歷更好的老師,它告訴你時間不待人,不要在可能性微乎其微的事情上浪費生命。
可是,要找到真正兩情相悅的soul mate,那簡直比劉翔奪到奧運金牌更神奇。大多數人都是湊合着過完一生,一廂情願以爲自己很幸福。
放在包裡的手機發出短信提示音,她猜測或許是蘇茂昌發來的消息。第六感沒有欺騙她,確實是他。
“爲我母親的過度熱情給你造成了困擾抱歉。”
他居然不知道真正困擾她的是他曖昧遊移的態度!喬以真不禁火大,一衝動就回了一句:“我倒是認爲你的話比較傷人。”
蘇茂昌一直沒有回覆。
星期一上班,喬以真走進電梯的時候發現裡面已經站了一個人。定睛細看,竟然是每天都卡着最後一分鐘打卡的午夜。
“今天很早哦。”慣性使然,她先開口問好。
午夜像是被捉到了痛腳,慚愧不已。“每天打卡都像懸疑片,我心臟怎麼受得了。”他紅着臉自我解嘲,“因爲遲到過不了試用期,我會被人鄙視。”
“是不是那個彪悍的女朋友?”餐廳那一幕喬以真記憶猶新,遂掩嘴竊笑。
看她怪里怪氣的表情,午夜打賭她一定想到那次餐廳的巧遇。他的臉更紅,垂下頭避開她的視線,含含糊糊應道:“她,也算吧。”他和喬以真說不上有多熟悉,沒必要對她承認自己在肖蕾蕾面前缺乏威信。
令他百思不解的是兩人的相處之道,曾幾何時互相遷就協商的溫馨局面變爲肖蕾蕾獨斷專行。當然,這或許同他們的經濟實力相關聯。相比薪水漲幅達到百分之四十這樣離譜數字的女友,他這個拿試用期八折工資的男子漢難免英雄氣短。
想到蕾蕾的薪水上週又有了小幅上漲,午夜對着電梯門發怔,他終於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勁了。
正想得入神,電梯“叮”一聲停在了公司所在樓層。他心事重重跟在喬以真身後,她偶然回頭瞧見他低垂着腦袋,誤會他又沒睡醒,同情心油然而生。
“我說,要不就把門卡放在我這裡算了。我到了公司先替你打卡,等你來的時候短消息我,我替你開門。”話剛出口,喬以真便覺察不妥,無奈收不回來了。
“啊?”午夜受寵若驚地擡起頭,深邃的眼睛被一片茫茫然籠罩着。他摸摸頭,想不通與自己沒什麼交情的她何以提出如斯建議。
一前一後踏進公司,喬以真保持沉默沒再開口。眼看就要到岔路即將走向各自座位,午夜猛一激靈醒悟過來無論自己接受她的好意抑或謝絕,總該吱個聲應一句,而不是保持沉默當作什麼都沒聽到。
他清清喉嚨,出聲喚住喬以真。“Joyce,謝謝。不過上班不遲到不早退是員工應該做到的事情,我會盡量早起。”
她莞爾,揶揄道:“你把員工手冊背得真熟。”
午夜被喬以真說得很不好意思,趕緊垂下頭朝開發部走,背後傳來她輕聲吐露的秘密:“其實,我幫公司裡很多人這麼做。”她暗示他不必拘泥陳規,順便撇清自己的過度熱心。
老實過頭的年輕人轉身看着她,誠懇地表示感謝,同時再度婉言謝絕。“你已經這麼忙了,別爲我的事操心。”
異性之間的友情彷彿火邊起舞,稍不留神就會引火燒身。美好的結局是兩情相悅從知己上升爲伴侶,糟糕的結局是一個黯然神傷另一個尷尬無措,相同之處在於不管哪一個結果這一男一女再也不可能恢復原先暢所欲言的相處模式。不過,世上所有準備發展友誼的男人和女人都固執地想要挑戰“男女之間不存在純粹的友情”這個定論,譬如這一天之後的喬以真和午夜。
午夜就此把喬以真當作了朋友。大學畢業後幾個要好的哥們各奔東西,要不去北京要不去深圳,只有他和肖蕾蕾來到上海打拼。他的個性中欠缺屬於“大衆”那一部分,除了必須的應酬之外,幾乎不與人來往,因而他在上海交到的朋友也屈指可數。
喬以真令午夜覺得友善,他在走向自己座位的路上將兩人從第一次見面到方纔的談話如同電影快進般過了一遍,愈發認爲對方善解人意和藹可親,遂自動把她歸入“朋友”類別。
現代人的友誼之路通常以轉發郵件爲起點。他在公司地址簿裡找到喬以真的信箱,隨手把最近收到的一些有趣電郵轉給她,不一會兒就收到她投桃報李的回覆。
除了工作Mail,他們第一次使用公司信箱爲私人目的服務。只是幾個簡單的鼠標輕按動作,誰也不曾料到今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午夜的郵件給喬以真的工作時間帶來了樂趣,自然而然他們交換了MSN帳號,又交換了電話號碼。雖然僅限於互發好玩的電郵和短信,但是已經比普通同事關係邁進了一步。
喬以真後來常常想起納蘭性德寫得一句詩——人生若只如初見——猶如她的寫照。
唯當是時,她看着午夜的郵件笑容滿面,甚至沒有留意讓她糾結的蘇茂昌上了線。自從她對他有了幻想,喬以真總是候着蘇茂昌上線的第一時間發送消息,恰與之前情形相反。處於戀愛邊緣的男女好比對弈,不能一味猛衝猛打,需講究策略方能出奇制勝。
蘇茂昌在她快下班的時候發來了消息,兩個字加一個問號——很忙?
她看着對話框中這兩個字一個問號,努力勸說自己視而不見。媽媽說得沒錯,一廂情願的感情不會有好結果。
扼住命運的咽喉:對不起。
扼住命運的咽喉:是我和我母親之間的問題,和你沒有關係。
扼住命運的咽喉:還不肯原諒我?好吧,我和我母親的關係並不像你看到的那樣,我反對的是她。
她不能再裝作無動於衷了,急急忙忙敲擊鍵盤表態:“sorry,上司在身後,不敢回覆。”
扼住命運的咽喉:哦,我還以爲你再也不願搭理我了……
Joyce:Why not?我們是朋友啊
扼住命運的咽喉:那麼,我請你這個朋友吃飯吧
Joyce:好
喬以真樂呵呵打電話回家通知馮舒蘭晚上有飯局的時候,做母親的慢悠悠問了一聲:“是那個蘇同學?”
“嗯,是的。”
“記住,吃飯就好,千萬不要吃出別的。”
掛斷電話,喬以真開始琢磨一個問題:到底薑是老的辣,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這個答案的關鍵,在蘇茂昌手心裡攥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