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假期過後第一天,喬以真神情懨懨地去上班了。假期總是那麼短暫,名爲長假實際上也就短短七天,眼睛一眨就過去了,眨眼睛的人通常還會翻着日曆納悶:似乎什麼事情都沒做,七天怎麼就這樣過去了呢?
對喬以真而言,工作就如同雞肋,不好不壞勉強餬口。事業上她沒有野心,不曾夢想過月入上萬這等好事,也不指望有朝一日名字旁邊能加上“總監”、“經理”之類的頭銜。中學時寫作文《我的理想》,同學們一個個志向遠大想當科學家、老師、醫生諸如此類,只有喬以真寫了“賢妻良母”這一理想,把語文老師驚得不知該給她的文章打多少分。
所以說理想就是理想,總是被現實折騰得面目全非。好比喬以真這樣從小具備賢良淑德品質的傳統女子居然會和某個男人同居數年不結婚最後還被人當破抹布一樣甩掉,只能用一句綿軟無力的“戀愛中的人智商爲負”來解釋了。
新年後第一天上班,一大早電臺新聞播報員又開始嘮叨“長假綜合症”這一陳年舊話題。她悶悶不樂聽着,張大嘴巴形象不佳地打了個哈欠。
包裡的手機發出收到短消息後愉快的提示音,喬以真的耳朵在五官中屬於靈敏度較高的一個器官,她總能在嘈雜的環境中抓住手機最輕微的動靜,關於這一點她頗引以爲傲。打開皮包掏出手機,果然收到了一條新的短信。
發信人是蘇茂昌,祝她新年第一天上班有個好心情。喬以真不由想起情人節那一夜,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滋味在心頭蔓延,研究許久之後可以確認名爲“尷尬”。
她居然在準備與之一夜情的帥哥面前爲了另一個男人哭到撕心裂肺,簡直丟臉到姥姥家去了。
那天晚上他們什麼都沒做,雖然躺在一張牀上。起初喬以真擔心蘇茂昌會不會突然撲過來壓倒自己,提心吊膽抓着被子防備,暗暗懊悔剛纔哭得天昏地暗的時候就該不顧一切跑回家去,也就用不着像現在這樣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不一會兒聽到背對着她的男人發出輕微的鼾聲,她放下心的同時又有些自慚形穢,想必見識了自己那番毫無形象可言的發泄,這男人是徹底倒了胃口,以至於兩人如此接近他卻全無“性趣”。
喬以真胡思亂想半天,天快亮的時候才勉強入睡。她睡得不踏實,迷迷糊糊聽到各種聲音但偏偏睜不開眼,直到最後一個溫柔的男聲喚她起牀。
張開眼睛,已經穿戴整齊的蘇茂昌站在牀邊,臉上掛着幾分與他溫柔聲音不相襯的禮貌且疏遠的微笑。
她從鏡子裡觀察過自己剛起牀時的樣子,披頭散髮油光滿面,眼角還有白色的分泌物有礙觀瞻。喬以真總是想不通爲什麼有人喜歡早上起牀時□□,對着一張隔夜的臉還有嘴巴里難聞的口氣,怎麼可能“性致勃勃”?
想到此中關鍵,喬以真連忙用手遮住臉,急切地要求他轉過身以便自己起牀。蘇茂昌倒是相當合作,乖乖地背轉身,一邊繼續用迷人的聲音說道:“我做了早餐,等你一起吃。”
她手忙腳亂穿上衣服,拿出百米衝刺的速度直奔浴室。喬以真背後沒長眼睛,自然不會看到蘇茂昌轉過頭望着她狂奔的樣子搖了搖頭,終於控制不住臉部肌肉展露了一個與他的氣質相去甚遠的誇張笑容。
那頓早餐十分家常:一杯牛奶,幾片烤好的麪包,勉強能稱得上手藝的也就是他煎了兩個荷包蛋。
喬以真埋頭苦吃,巴不得儘快結束難堪的場面。按理說面對一個沒什麼發展前途的男人沒必要緊張,可她就是不敢擡頭看對面坐着的蘇茂昌。所幸他的餐桌禮儀學得不錯,細嚼慢嚥專注於食物,至於是不願意搭理她還是真的無話可說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們搭地鐵上班,在人民廣場分道揚鑣。蘇茂昌在張江高科技園區一家跨國軟件公司做產品經理,屬於IT界的精英人士。喬以真也在軟件公司任職,職務卻只是行政文員,和他不可同日而語。
分別時客套地說了“再見”,喬以真下車前還特意半轉過身衝着人堆裡的蘇茂昌揮了揮手。不過等列車關上門呼嘯着駛向黑漆漆的隧道,她收起僞裝的笑容聳了聳肩轉身跟上擁擠的人潮,她再也不想見到這個親眼目睹自己最狼狽一面的男人了。
2007年2月25日,喬以真收到蘇茂昌的問候短信。出於禮貌,她回了一條。
很快,手機再次發出愉悅的提示音——蘇茂昌約她下班後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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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以真握着手機,腦海裡浮現蘇茂昌文質彬彬的模樣。說實話她一向喜歡高高瘦瘦的斯文男子,恰好他就是這一型。
她顧慮重重,委決不下該如何回覆他的邀請。她本以爲不帥的男人比較有安全感,但是萬家明出軌了,她還能相信長得很帥的蘇茂昌?
司機猛地踩了一個急剎車,因爲慣性力量她的額頭撞上前面的座椅靠背,狠狠疼了一下。這一撞倒讓她清醒過來,蘇茂昌只不過發了條短信約吃飯,根本看不出有沒有追她的意思,犯不着胡思亂想。
她冷靜從容拿起手機,簡簡單單回覆了一個“好”字。
喬以真是全公司最早打卡上班的人,她住的地方沒有地鐵、輕軌,出行皆依賴公交,養成了她提早出門的習慣。
公司正常上下班時間爲九點到六點,給予員工半小時的自由調整時間,所以九點的時候到崗的人並不多。與此相應在六點準時下班的人也沒有幾個,看上去似乎人人都在爲創造財富這一目標而努力奮鬥。
八點五十五分,喬以真走出電梯,站在公司緊閉的玻璃門前背一個大揹包的男人讓她愣了愣,誤以爲是快遞公司的送貨員。她擡起手腕看錶,心想這位小哥也忒勤快了些。
“快遞?”她一邊走一邊問。
對方沒有迴應。喬以真走到他身後,伸出手指戳戳他的後背,男人這才扯掉耳機線回過頭來。
他很年輕,用“男人”定義嫌早了些,勉勉強強還能用“男生”這一稱呼。柔軟濃密黑髮下一張過分秀氣的臉給喬以真強烈的震撼,他竟然同搶走萬家明的80後美眉有幾分相似。儘管主觀憎恨第三者,但客觀上她承認對方是一個美人,長得比自己好看。喬以真設想過萬家明變心的另一個原因是爲美色所迷,想想大多數男人都是喜歡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她只是想不明白這些年輕美貌的女子爲什麼偏偏愛好有“主”的男人?這世界匪夷所思得讓人受不了,那天晚上她調侃蘇茂昌該回火星去,其實是她找不到回去的路。
這個被喬以真盯着看了很久很久的大男生錯誤地將她的凝視解讀成了“含情脈脈”,看上去白白嫩嫩但不知道摸起來手感如何的臉頰一點點透出紅暈,他懷着戒心朝後退了一步。
她愕然,繼續目不轉睛瞧着他的臉,竭力想搞清楚他的臉紅是真是假。她的肆無忌憚顯然令對方手足無措,男生尷尬地連連咳嗽,試圖喚回她的神智。
“哦,”以真打了個激靈,猛然醒悟自己正在用目光進行騷擾,立刻尷尬萬分。她連忙低頭翻皮包尋找門卡,再次問了一遍剛纔的問題:“送貨還是收快遞?”
“我來面試。”男生有氣無力地辯解。
以真擡頭,將信將疑重複最後聽到的兩個字。“面試?”
“人事通知我今天,我下了火車就直接過來面試。”
喬以真將他上上下下打量幾眼,果然像是風塵僕僕的樣子。她消除了戒心刷卡開門,讓他在會客室坐等。這年頭會臉紅的男人猶如瀕臨絕種的珍稀動物,女人應該給予保護而非懷疑。
她端着一杯咖啡到會客室,那個會臉紅的男生在暖氣吹送下昏昏欲睡。喬以真站在門口,好笑地看着他的腦袋作上下運動。
用力清喉嚨,她故意發出的聲響驚醒瞌睡中的人。他不好意思挺直身體,嘴角牽起略帶羞澀的微笑,“對不起,火車上沒睡好。”
俗話說的“秀色可餐”一定就是形容眼下這番場景,以喬以真二十九歲的“高齡”早就該對帥哥免疫,可她卻像個花癡般吞了口口水,在心裡默唸着“我原諒他的長相”走了過去,將咖啡放到他面前。
爲挽救形象,她找了一個不至於引起誤解的話題:“你面試哪個職位?”
“謝謝。”男生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感激地看了看先前被他當作“色狼”的女子,“軟件工程師。”
想到公司那套出名難的筆試題目,該死的同情心又一次多管閒事氾濫起來,她善意提醒他做好思想準備。末了,順便加上自己的評價:“我看,就算去微軟也不過如此了。”
他咧嘴一笑,滿口閃亮的白牙,喬以真在心裡做了註解——夠資格去拍牙膏廣告。“謝謝你的忠告,我剛被微軟拒了。”許是不再將她視作生人,這一次他面色自若,沒有臉紅地說完了這兩句話。
“啊。”她尷尬得不知說什麼纔好,瞥見會客室外好幾個同事走了過去,她知道上班時間差不多快到了。“那麼,祝你好運。”低下頭飛快地說完,她轉身朝門口走去。
“我叫午夜,半夜十二點的那個‘午夜’。”男生在她背後說道。
喬以真回頭,第一次看清楚這個有着怪異名字的年輕人除了帥哥臉蛋型男身材會臉紅之外還有一雙深邃明亮的眼睛。她特別鐘意雙眼有神的人,對午夜的好感度就此上升一個臺階。“名字很特別。”語氣平平,陳述事實。
“謝謝。”午夜第三次道謝。她想,這真是一個有禮貌的男生。
在喬以真看來,就算午夜幸運地通過魔鬼筆試成爲自己同事,她和他也就是辦公室遇到時點點頭說聲“你好”的關係。所以她勉強剋制了打探他面試結果的好奇心,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工作和下班後目的不明確的約會上。
她又怎會了解,命運在轉彎之前並沒有打招呼的良好習慣。
由於喬以真對蘇茂昌提出的約會抱着可有可無的心態,於是下班後就帶着一臉疲憊擠上地鐵前往他發來的約會地點。她在推推搡搡的人羣中對自己說:看吧,他肯定沒特別想法。約會地點是用短信發的,人是要到地兒才見得到的,你有見過這麼懈怠的追求嗎?
沒有!她自言自語了一句,繼而自嘲地笑笑。喬以真,你這輩子也就沒遇上幾次像樣的追求!
以真有些記不清楚當初是怎麼和萬家明開始了交往。她嘆口氣,把忘記的原因歸咎於車廂內沉悶的空氣和身邊刺鼻的香水味。
我會想起來的,下車之後就會想起來。她默唸着,忽然意識到想起來又有什麼用?她和萬家明早就成了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陌生人。一瞬間,喬以真又被折磨了她很多日子的巨大悲傷擊中了,那道在二月十四日被蘇茂昌用三言兩語草草掩蓋起來的傷疤再度裂開,痛得她有些急不可待想見到能讓她暫時忘記疼痛的男人。
出門之前喬以真忘了看大衆點評網,不過當她走到衡山路811號面對燈火中漂亮的小洋房時,她下意識掏出手機找到蘇茂昌發來的短信——衡山路811號小紅樓,沒錯,就是這裡。
距離他們碰面的時間還早,喬以真繞着這棟三層高的洋房轉了好幾圈,終於很小人之心地發了一條短消息去確認蘇茂昌是不是欺騙她來當冤大頭。結果他很快回了一條:你覺得我有那麼無聊嗎?
這個,有句老話說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喬以真對着手機屏幕吐了吐舌頭,轉身走向餐廳門口。
被侍者帶上二樓,喬以真一路東張西望打量餐廳內部的裝潢,免不了在心裡揣測這頓飯價位幾何。等她翻開菜單看到確確實實的標價,以真不由懊惱自己的漫不經心,這一頓吃下來簡直比真正的男女約會代價更高。
她如坐鍼氈,心想是不是在蘇茂昌來之前應該去洗手間整理一下儀容,就算不能化身爲超級無敵美麗動人,好歹也能容光煥發一些。可惜給她猶豫的時間並不充裕,蘇茂昌不一會兒就到了。
他在她對面落座,先爲遲到表達了歉意。喬以真被他的一本正經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笑了笑說可以理解,讓他不必介意。
蘇茂昌和喬以真分別點了各自的主菜。等到侍者收起菜單離開,端坐兩頭的男女無意中對視一眼又尷尬地掃向其他方向之後,沉默便不可避免地籠罩在餐桌上空。以真無聊地玩着餐巾,間或喝一口檸檬水,等待蘇茂昌先開口說話。
他的手機鈴聲打破了沉寂,斯文男子抱歉地笑笑接起來電。她則明顯鬆懈了一直繃着的四肢,舒服地靠住椅背看他用手攏着嘴小聲回電話,毫無緣由傻傻地笑了起來。
蘇茂昌掛了電話,擡頭看見她嘴角透着幾分傻氣的微笑,不由莞爾。“怎麼了,Joyce?”
剛纔你接電話的動作和表情十分有趣。她當然不可能將這樣□□裸類似於告白的話宣諸於口,及時抓住他話語中的疑點轉移了話題:“你怎麼知道我的英文名字?”她確定自己從沒傳遞過這個信息。
他笑得很放鬆,隱約帶了點揶揄的味道。“你的短信簽名泄漏了天機。”拿起手機向她展示收到的短信,果然在末尾寫着發信人的大名——Joyce。“有些東西設置得久了,自己也會忘記。”
喬以真苦笑,好像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她定定神,目光掠過蘇茂昌的頭髮瞧着他上方的天花板,機械地回答:“不是我設置的,是我的前男友。”
蘇茂昌啞然,尷尬地看着她。從她的面無表情看不出心情變化,他有些忐忑,心想冷場總不太好,遂清清喉嚨開口:“我們打個商量,想哭絕對沒有問題,但能不能換個不是公衆場合的地方?”
以真被他鄭重其事的表情逗得繃不住傷感之情,她明白對方一定是對自己上次的表現心有餘悸。笑了笑,喬以真淡淡說道:“我不哭,我和自己說好了,再不爲負心人流眼淚。”
蘇茂昌讚許地點點頭,忽然故作神秘壓低了嗓音:“說個秘密給你聽,我在這裡被甩了。”
“啊?”她瞪大了眼睛做不可置信狀。
喬以真面對的那張溫文爾雅的臉第一次流露了些許傷感,他的目光變得深遠悠長,彷彿穿透了歲月回到當初。“一年前我買了戒指準備求婚,但她卻先告訴我要嫁給別人。”看她一臉同情,他繼續補充道:“那個男人比我有錢。”
她遲疑着開口:“我,該說什麼呢?”
“男人喜歡更漂亮的女人,女人喜歡更有錢的男人,接受醜陋的現實並不困難。”蘇茂昌如此總結。
喬以真吞嚥了一口口水,她想反駁他理性的近乎殘酷的論斷,卻發現自己缺乏有力的論據。她本身正是蘇茂昌所言“現實”的受害者,根本沒立場與他暢談愛情的美好。以真拿起叉子悶悶不樂戳着色拉里的小番茄,不想擡頭看他的臉。
她搞不清楚蘇茂昌約自己吃飯的用意,看目前發展趨勢就是一場純粹的老朋友敘舊。這難免令她有些失落。
正胡思亂想着,隔壁桌突然傳來女性尖利的聲音:“我再說一次,我要和你分手。”
抱着“有熱鬧不看白不看”的宗旨,具有相似八卦精神的蘇茂昌和喬以真一同轉頭看向鄰桌——漂亮時髦的女生咄咄逼人地瞪着坐在她對面的男人,而大庭廣衆之下被女友甩掉的可憐男人正難堪地左顧右盼觀察有多少人在注意他們。
他的視線和喬以真甫一接觸,她差點沒把嘴裡的紅酒噴出來。老天,世界太小了,這可憐蟲居然就是白天來面試的傢伙!
午夜顯然也認出了喬以真,他的臉再一次紅得媲美熟透的蝦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