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承是個格外冷靜的人,有時候,甚至冷靜到整個人沒有溫度。在他的認知裡,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通過理性和科學的判斷,而不是虛假的幻想。
可是不知爲何,此刻的他,在十分昏暗的光線裡,看着面前這個若隱若現,卻又十分熟悉的人的影子,竟然有種做夢的錯覺。
他冷笑,“怎麼?我的身世和安默有什麼關係?”即便是做夢也罷,現實也罷,現在他最想搞清楚的是這個問題。
魏敏婉微微抿了抿出,昏暗處,她鮮紅的指甲深深地掐在了自己的掌心。
她沒有想到,在闊別將近二十年後,自己和兒子的第一次見面,竟然是這種方式。
猛然間,這些年發生的一切就如同是一個魔鬼一樣,瞬間將她的身子纏繞,以至於讓她沒有任何有足夠說服力的藉口,來回答他的兒子。
“你……你別問了。”她支支吾吾的說着,她已經變了,現在的她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個豪門太太魏敏婉了,生活的不易,早已將她雕塑成了另一個人。
這一刻,客廳十分安靜。至少對於沈之承來說,這樣的安靜,能讓他聽到自己的心跳。
所有的事情都是相對的,安靜也好,親情也好。
他不會告訴任何人,即便他當年報復安默是爲了復仇,可是事實上,他和自己母親的關係也並沒有想象中的親密。尤其是……當他年少的時候,看到那一幕的時候……
很多人很多事情,懷念是美好的,可是真實的見面,卻會將那些美好的東西打碎。
他呼吸平穩,原本隨意垂下的雙手漸漸地抄進了兜裡。他認真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眉心微皺。
“你……真的還活着?”這句問話,也許連他自己也沒有想明白,自己的母親是否是真實存在。
“啪”的一聲。
就在這時,原本黑暗的客廳瞬間變得明亮。刺眼的光線讓兩個人同時眯了眯眼。
再次擡眸的時候,沈之承在魏敏婉的身後看到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是我讓她來的。”沈老太太就站在角落裡,她被羅媽小心地攙扶着,一步一步朝着沈之承和魏敏婉走來。
此刻的氣氛,有些說不出的詭異。
沈之承的眸子朝着沈老太太看了看,嘆了口氣。
“媽媽,好久不見。”這也許是他這一天來,最具有人情味的那句話。
魏敏婉的身子顫了一下。
她擡頭,對上了沈之承的眼神。不自覺地,她的身子朝後退了退。
“之承,好久不見。”她來見的是自己的兒子,可是現在的這個樣子,卻如同是見一個大人物一樣。
當然,這十幾年的生活,早就已經將魏敏婉和沈之承兩個人阻隔成了兩個世界。
沈之承點點頭。不知爲何,母親的怯懦,竟讓此刻的他多了些許同情。
“爲什麼現在纔來找我?我以爲……你已經不在了。”他的聲音比之原來變得溫和。
魏敏婉是感動的,尤其是在聽到這個男人關懷的時候。
“當時……當時我也以爲自己活不下去了……可是……”她又欲言又止。她不會告訴沈之承,現在的她心中有太多的秘密,而這些秘密,現在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說的。
因爲這些秘密關乎沈之承的地位,更關乎魏敏婉的處境。至少對她來說,之前在C市的那些日子,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想回去了……
這時,沈老太太輕輕咳了一聲。
“那個……之承,敏婉今天才過來,要不你讓她休息休息,反正她都已經回來了,很多問題你以後也可以慢慢問。”沈老太太適時開口,化解了母子二人的尷尬。
“好。”
“好。”
沈之承和魏敏婉同時開口。繼而又同時陷入沉默。
“那麼……先失陪了。”沈之承向其他人點點頭,雙手抄兜朝着書房走去……就在轉身的一瞬間,原本掛在男人臉上冰冷的面孔,變成了少有的失落……
……
書房。
沈之承只點了一盞檯燈,看着面前的黑暗一片,他的思緒漸漸回到了二十多年以前。
那個時候的沈宅還是熱鬧的。父親在,母親也在。除了沈宗巖偶爾會在沈宅鬧一鬧,其餘的時間,可以說是非常平靜。
那時,沈之承會好奇,爲什麼在書本里老是看到豪門深似海這句話呢?可明明自己的生活很單純。
直到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母親在偷偷哭泣,發現自己的父親和另外的女人發生了關係,而讓父親發生關係的原因,卻是沈之承自己給父親下的藥……
那個時候的沈之承對父親有說不出的怨恨,他認爲,母親的所有不幸都是父親造成的——因爲父親不愛母親,所以纔會讓母親陷入孤苦的地步。
可是直到有一天,他爲了尋找新的顏料,推開地下室顏料儲藏間的門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母親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
那個時候,她雖然很小,但是因爲讀的書多,其實已經明白了兩個人坦誠相對意味着什麼。
當時他呆住了,看着男人和女人慌忙穿上衣服的樣子,看到自己的母親想解釋卻欲言又止,而身邊的那個陌生男人一副不屑的樣子。
“他那麼小,能懂什麼!”男人說完,朝着地下室的另一個方向走去,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當時的魏敏婉只是尷尬的對沈之承笑笑,而沈之承也在一瞬間當成什麼都不懂的樣子,即便那個時候,在他的心中已經埋下了厭惡的種子。
原來,有些父母的愛情疏離從來都不是單方面的,而有些東西,其實都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
只是沒有哪個孩子會向別人說起自己母親不堪的一面,他寧遠相信這一切是因爲外界環境所致,而不是因爲人的性格緣由。
自從父親和母親的關係僵化以後,其實他和魏敏婉的關係也很冰冷。
沈之承對魏敏婉那種想觸及卻又抗拒的態度,漸漸成爲了他們兩個人溝通的方式……但有一天不可否認,魏敏婉一直很愛沈之承,對他小心翼翼,生怕他受傷。她一直將沈之承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沈之承想着,這也許就是所謂的母愛吧。
也便是如此,在安默的養父安文盛策劃殺害沈之承父母后,沈之承纔會對安默如此恨之入骨。
親人間會有恨,可是當這個恨由外人介入的時候,那麼原本的恨就會放下,而那個外人,便成了唯一的敵人。
當時,安默就是那個唯一的敵人,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安默是他最愛的女人,是他孩子的母親,是他的親人,所以……當親情關係扭轉的時候,魏敏婉作爲沈之承的母親,反倒是關係尷尬了。
往事歷歷在目。
沈之承拉開抽屜,從抽屜的最深處拿出了一張相片。
相片上,一對夫妻對着鏡頭笑的甜美,而中間的那個男孩更是笑的燦爛。
那個男孩一定不會知道,就在幾年以後,他會很少笑,他的家也變得支離破碎……
沈之承的心頭很壓抑,這種壓抑,讓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這世上,不管是任何人,即便他在強大也好,也永遠頭逃不出親情的兩個字……
想着想着,他漸漸轉身,看着書架上的那張照片,心頭才稍微。
這張照片是前幾天剛剛拍攝的,他拉着安默的手,暖暖和小睿笑着站在面前。
即便他有一個破碎的家庭,好在,他現在的家庭是完整的。
安默就如同是他心頭的一束陽光,讓他的心變得不再是灰濛濛一片。
忽的,沈之承想到一個問題:爲什麼魏敏婉會突然回來?她沒有死,那麼這十幾年她到底去了哪裡?還有,爲什麼再次和自己見面的時候,第一句卻是“和安默分開”?
還有,她說有關於自己的身世,那麼自己的身世到底是什麼?難道安默和自己有血親關係?
想到這裡,他立刻撥通了一個號碼。
“沈先生。”是一箇中年男子的聲音,這個偵探當年在調查安默的時候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幫我調查一個人。”沈之承的聲音沉沉的,有些沙啞。
“沈先生您說。”
“幫我調查一下魏敏婉這十幾年來在哪裡?還有,她做了什麼?”他說着,目光投向那張老舊的照片,“就是……我的母親。”
偵探很訝異。
“她……她不是已經不在了嗎?”
“她沒有死。現在已經回來了。”
“好,明白,我會馬上調查。”
“好。”
沈之承掛斷了電話。
此刻,他的眸光投向了窗外。
沈宅是半山別墅,別墅外黑漆漆的一片,除了昏黃的路燈,什麼都沒有……
這世上,任何人都是怕黑暗的,因爲它讓你看不清,因爲他讓你對前方無從掌控。
沈之承隱隱覺得,自己母親突然歸來,似乎和這次沈氏集團的內鬥有很大的關係……可是至於這次內鬥會扯上自己的母親,他還是無法想清楚。
自己的身世?難道……
……
沈宅大廳。
明亮的光線下,沈老太太坐在沙發的一端,安靜的喝着茶,而魏敏婉則坐在另一邊,只是十幾年都沒有回來,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沈宅裡,魏敏婉有些侷促。
沈老太太的精神很好,她嘬了一口茶,看到魏敏婉手上鮮紅色的指甲油和手腕處的紅脣紋身,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
不過即便是內心有小小的波瀾,沈老太太並沒有露出什麼不滿。
“前幾天你給我打電話,說你要回來,我就一直等着,可是就沒有想到,你會在晚上回來。”沈老太太笑着,這樣的話語,就如同十幾年前,兩個人在這個客廳裡說着家常一樣。
魏敏婉笑笑,“那個……我本來也是想早點過來的,但是……起晚了。下午兩點才起牀。”
沈老太太的眸光劃過一絲異樣,她似乎想到了什麼,但是卻什麼也沒有說。
她只是“哦”了一聲。
之後,寬敞的客廳裡換來了長久的沉默。
“敏婉,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你會到C市,也不知道爲什麼這十幾年來你都沒有和我們聯繫。但是我想你一定是有你的苦衷。不過如何,以前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回來就好。”沈老太太說的十分慈祥。
頓了頓,她有道,“這幾天你先調整下,下個月我會在家裡辦個歡迎宴會,告訴大家你已經歸來,你的身份,依然是沈家的太太。”
“真的?”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魏敏婉原本侷促的表情忽的顯得很興奮。
沈老太太發現了魏敏婉的變化,她微微皺眉,不過還是很快掩飾了下去,“嗯,真的。”
“好,好。”
這個時候,羅媽過來,給老太太的杯子裡添水。
老太太一邊喝着熱茶,一邊又道,“敏婉啊,我想這些年你也不容易,具體發生了什麼,我也不追問了。那個……你原來的臥室還沒有收拾好,所以我給你新整理了一個臥室。你……不會介意吧?”
魏敏婉的臉上劃過一絲欣喜,只是很快,她卻低下了頭。
“那個老太太,我還有一些東西在酒店,而且房費我已經付了,所以……要不這幾天我還是住酒店吧?”她說着,擡頭小心地觀察者沈老太太,將沈老太太沒有言語,便補充道,“再說,現在我的身份大家還不知道,所以即便是住在酒店,人家也不會說什麼。”
“好。”沒想到,沈老太太回答的一場乾脆。
魏敏婉吁了一口氣。
“那……老太太,我先回去了。”魏敏婉已經起身。
沈老太太點點頭。
“好,司機已經在門口。路上小心。”
“好。”
此刻,別墅的門前已經亮起了兩束汽車的燈光,而司機已經開了門。
魏敏婉繞過茶几,一步步朝着門口走去。
她走進了車廂,司機關門,之後,兩束燈光越來越遠……
此刻,沈老太太原本笑意盈盈的表情,忽然間變得嚴肅,還有疲憊……
羅媽看着門外黑漆漆的一片,有些擔憂的說道:“老太太,您爲什麼要瞞着先生?”
沈老太太的嘴脣微微抿。
她又笑了,笑意中帶着別樣的光芒。
“阿羅,不覺得敏婉的身材一直保持的很好麼?”她問了一個毫不相關的話題。
羅媽有些摸不着頭腦,但是認真地點點頭,“是啊,身材很好,一點也不像上了年紀的人。”
“但是你有沒有發現,她的皺紋還是很深,即便是塗了很厚的粉,還是能看出來。”
羅媽點點頭,她裝着單膽子問,“老太太的意思是?”
“身材可以僞裝年齡,可是人的臉部保養卻可以看出這個人的生活處境。看得出來,她並不是過得很好。”
“是啊,資料上說她是一個公司的總經理,但是看來,不像。”
忽然想到什麼,羅媽問,“老太太,既然您知道她在騙我們,也知道她不懷好意,可是爲什麼還要同意她回來?”
沈老太太深深吸了一口氣。
“阿羅,雖然我年紀大了,但是腦子還是很清楚的。你要記住,很多事情只有等對方出手,你才知道他的武器到底是什麼?”
“所以老太太這次讓魏敏婉過來,就是來探底的?”
“自然。”沈老太太說着,微微轉身,“幾個月以後,沈氏會有一場暗戰,沈宗巖在佈陣,我們爲什麼不可以?”
……
臥室內。
安默慵懶的靠在沙發上。
她按了一下按鍵,此刻手機報時晚上二十二點。
二十二點,晚上了,應該是休息的時候了。
安默討厭黑暗,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黑暗,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寧。
她起身,摸索着朝着牀走去。
“吧嗒”一聲,臥室裡傳來開門的聲音。
安默的身子頓了一下,隨即笑笑道,“羅媽來的正好,我要上牀,你幫我下。”
對方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的腳步聲。
“羅媽你……啊……”安默沒有想到,便是在下一瞬,她整個人一輕,墜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很快,熟悉的薄荷味道佔據了鼻腔。
“沈之承,放手!”她被嚇了一跳。
“怎麼,我身爲你的丈夫,難道幫助妻子上牀的權利都沒有?”他的聲音別樣的溫柔,和剛纔和魏敏婉說話的樣子判若兩人。
人是會變的,在不同的人也會變得不同的樣子。
安默的拳頭不輕不重的砸在沈之承的胸膛上。
“沈之承,你別忘了,我們現在已經不是夫妻了。”雖然內心裡已經原諒了這個男人,但是現在的安默並不打算輕易放過這個男人。
曾經她愛的太卑微,所以她決定,這一次如果兩個人再次走到一起,她一定要好好考驗考驗這個男人。
“沒關係,我們有夫妻之實就好。”
“我不同意。”安默真是恨得牙癢癢,不知爲什麼,自從她醒來以後,沈之承幾乎是變了一個人,原本那麼冰冷的一個人,在她面前變成了一個大男孩,有時候甚至還有些無賴。
男人將女人抱得更緊。
“沒關係,我同意就好。”
“沈之承……你……你這是強!”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安默下意識地想到了曾經兩個人在公寓的時候,兩個人在他們離婚以後,再次相遇的情景。
頓了頓,她繼續道,“沈之承,別這樣,我不希望我們的關係再如同公寓裡的那個樣子。”此刻她說話的聲音軟了下來,原本的抗拒,變成了此刻的請求。
果然,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沈之承也放輕了力道。
他承認,有的時候走自己太過於心急並不是好事。太恨抑或太愛,表現得太明顯,反而會讓對方喘不過氣來。
他們已經不是年少輕狂的時候,他明白,有時候“剋制”確實是一個美德。
他嘆了口氣,小心地將安默放在了牀上。
“好吧,那我們一起睡吧。”
“好,那我睡了。”安默勾了勾嘴脣,“那麻煩沈先生先出去。”
“你……”沈之承再次吃了一個閉門羹。
他忍了那麼久,她不讓他和她發生,用曾經的傷害威脅他,他忍了,可是現在居然還不讓他睡在同一個臥室!
“安默,別這樣……”他挫敗的說着,想說服面前的這個小女人,“你看,晚上我還可以照顧你。”
安默頓了一下。
其實這個男人說的沒錯,晚上如果自己上個衛生間確實不方便。
“你確定真的要留下?”她不懷好意地問身邊的男人。
“確定。”他十分篤定,說話虔誠的樣子像一個認真地小學生。
不得不承認,放棄了仇恨的沈之承,原本就有妻奴的本質。
“那……你睡地板?”她笑着道。
沈之承皺眉,沒有想到這個小女人居然會想到這種昏招。難道她不知道自己是沈氏集團的董事局主席,身價上千億嗎?
“好,睡地板就睡地板。”可最後,這個男人還是同意了。
到最後,他還是變成了沒有原則的沈之承。
讓一個人改變原則很難,讓沈之承這樣一個冰冷的男人,改變原則更難。但是唯有一樣,可以讓他甚至放棄一切——那就是他的愛人,他最愛的安默!
有人說,平平淡淡的愛情纔是真,事實上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因爲只有經歷過風雨的愛情,在平平淡淡的時候,才能真正體會到真。
沈之承和安默的愛情經歷過太多風雨。他們都明白,兩個人能在一起太不容易。
所以對於沈之承來說,睡個地板算什麼?
……
D市蘇菲大酒店。
魏敏婉來到酒店的時候已經十一點了。
她也沒有洗漱,而是直接躺到了牀上。
她很累,不是身體累,而是心累。
不自覺地閉上眼睛,很快,在A市那些不堪的一幕幕再次浮現在她的眼前。
當年的車禍她沒有死,被一個男人救了下來,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到,這個救她的男人,卻讓她真正跌入了深淵……
“篤篤篤”就在這時,門敲響。
魏敏婉極不情願的起身,開門。
“怎麼是你?”她沒有想到這個男人會在此刻來找她,“找我幹什麼?”
男人笑笑,“幹什麼?一來……是照顧你的生意,二來……是告訴你,完不成任務會付出殘酷的代價。”
她倒吸一口涼氣,“殘酷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