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伯爺這一整日都很忙,原本他想做的,是一錘子買賣,過程簡單粗暴,只求達到自己想要的那個結果就好。
但種種機緣巧合下,整件事居然從原本的“簡單粗暴”轉向了“運籌帷幄”。
這種感覺,就像是你原本想去村頭窮酸秀才家爲自己剛出生的兒子討兩個字做名,誰成想你剛推開家門,卻發現姚子詹餓昏在了你家門口。
原本只需要一掛鹹肉一包小紅封給窮秀才的事兒,現在卻需要燒兩桶水給姚師洗澡,同時得做飯,一葷兩素再敲個雞子湯,隨後還得去鄉里打半壺酒回來;
讓姚師吃好喝好洗好,姚師就幫你把孩子的名字給取了,取了後,再一通之乎者也告訴你他取的這個名字到底有什麼深意;
你聽不懂,但依然覺得很厲害。
隨後,姚師還留下了一封信,讓你孩子成年後去乾國找他。
事兒,還是那個事兒,你本意就是想給孩子取個名兒。
付出的代價,
鹹肉炒了唯一的葷菜,雞子是自家母雞下的,素菜是自家地裡長的,打酒也是用的原本紅封裡的錢。
但原本簡單甚至有點粗糙的事兒,一下子變得漂亮多了。
唯一需要的,就是你前前後後多忙幾趟。
鄭伯爺現在就是在忙這一趟。
犒賞是以銀錢爲主,當然,還有綢緞布帛這類的,這東西在這個時代本就可以當貨幣來用,至於酒肉,一來準備時間不夠,二來,此時也不適合放縱。
公主着華裝,陪在鄭伯爺身邊,先慰問犒賞了城內的兵馬,隨後又去了南北兩大營。
這場面,頗有元首帶着第一夫人亮相的意思。
收到的反饋,自然也是極好的。
靖南侯爺是高高在上的軍中神祇,那麼鄭伯爺,就是更爲接地氣的偶像了,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這些軍士對自己的崇拜。
再者,丘八們的世界,頗有一種非黑即白的意思,畢竟是將腦袋掛在腰上過日子的人,喜好個今朝有酒今朝醉,求的是個痛快乾脆。
鄭伯爺一直打勝仗,戰績擺在那裡,同時這次大傢伙跟着鄭伯爺入城平叛,也是立了功,現在還得到了實際的賞賜,心裡自是更臣服得緊。
靖南侯自滅滿門,但在軍中的威望卻依舊無人能比,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什麼三綱五常倫理道德,對於這些刀口舔血的士卒們而言都是虛的,能帶領他們打勝仗得賞賜的人,纔是他們心悅誠服的對象。
另外,公主在側,堂堂一國公主,溫順地立在鄭伯爺身後,這畫面感,實在是刺激得這羣丘八們激動得想要發瘋。
這並非是那種原始的激動,因爲沒人敢用淫邪的目光去看公主,更沒人敢去褻瀆,不是因爲她大楚公主的身份,而是因爲她是平野伯的女人。
而這種激動,是一種在精神層面的。
鄭伯爺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靠自己的奮鬥,走上人生巔峰,迎娶白富美。
而鄭伯爺也不辭辛苦地在當晚,做了四次演講。
每一段演講雖然都不長,但演講結束後,熊麗箐能看見下面這羣士卒眼裡彷彿正在噴火。
是的,噴火。
演講,語言的魅力,可以將人格的魅力給儘可能地擴散出去,感染四周一大羣的人,讓他們的靈魂,都開始“顫慄”。
鄭伯爺熟悉的那個世界裡,前有阿道夫演講時的激情澎湃,性格以嚴謹著稱的德國人整齊地舉起手。
後有每逢高考衝刺前,大部分學校都會請一些演講大師來給學生們打一管雞血。
而這裡,這個時代,因爲文化傳播的受限,這裡的人們,包括這些士卒,他們接受訊息的渠道本就不多,言外之意,就是他們沒有經歷過那種“雞湯潮”或者“勵志濤”;
他們絕大部分人的內心,在這塊區域,其實還是一塊未開發的處女地。
他們習慣了征伐,習慣了策馬奔騰,去將面前的敵人梟首,但他們的精神生活,反而比普通人更爲貧瘠。
在這個時代,
只有貴族,也就是所謂的精英階層,纔有資格去接受精神層次的文化薰陶。
不僅僅是在燕國,
乾國、楚國、晉國,
甚至是在蠻族、野人、山越,也是一樣。
所以,一旦你讓他們感動了,這種感動,會持續很久,甚至是銘刻在心底很久很久。
“我原本只是北封郡一座小城的黔首,我的出身,甚至還不如你們,一開始入軍營,我是當的民夫………
我沒有家世,
我沒有親朋,
我只有我手中的一把生了鏽的刀………
我,可以依靠軍功封爵,你們,也可以!
我,可以娶到大楚公主回家暖炕,你們,也可以!
看見這把刀了麼,
這是陛下所賜的寶刀,
在陛下和黑龍旗幟的引領下,
跟着我,
跟着本伯,
本伯的今天,也會是你們的明天!
本伯相信,以後我們還會有一起上戰場的機會,到時候,本伯會和你們一起,用敵人成山的首級,來換得大家的榮華富貴,換得大家的光宗耀祖,
換得,
你,
你,
你,
還有你,
你們,
我們,
封妻廕子,
公侯萬代!
大燕,萬勝!!!”
“大燕萬勝!”
“大燕萬勝!”
而這時,早有準備的那羣親衛會在此時喊道:
“平野伯萬勝!”
周圍的一衆軍士馬上也會跟着高呼:
“平野伯萬勝!”
“平野伯萬勝!”
直截了當地收攏軍心,這吃相,未免過於難看,且真是將別人給當傻子了,但若是你將一切前提都建立在忠誠於陛下的旗幟下,那別人也就沒辦法去指摘。
而對於這些軍士而言,
皇帝陛下太遠,
而平野伯爺,卻在眼前。
讓鄭伯爺有些意外的是,南北兩大營,對待他的熱情,竟然比燕軍兵馬更爲熱切。
而造成這種原因的深層次緣由,是因爲平野伯麾下,真正的燕人,反而是極少數,晉軍、蠻兵則佔據了八成以上。
大燕入主晉地,如果說對晉地的大族文人官宦還算比較優容的話,那麼對於這些晉地兵馬,就是以提防爲主了。
用,也要用,但提防,不可避免。
其餘大燕將領,他們麾下也有晉軍營,但真的只是拿來當輔兵或者當炮灰來用,嫡系還是自家的燕軍本部,唯有鄭伯爺,是真正地喜歡用外兵,而且等同視之,可謂是駐紮晉地的諸多燕軍將領之中的一股獨特清流。
………
“呵呵。”
坐在馬車裡的鄭伯爺將手中的第二封信遞給了正在給自己敲腿的公主。
公主接過來,掃了兩眼,笑道:
“倒也是情真意切呢。”
兩封信,分別來自穎都南北兩大營的將領,信中表達的是對平野伯爺的敬仰之情以及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在鄭伯爺麾下建功立業的心願。
“相公這一次,真是收穫巨大呢,這南北兩大營,兵馬得過萬了吧。”
公主的心裡倒是高興得緊,她拋下公主的殊榮跟着眼前這個男人來到燕地,本質上,是想靠着這個男人打拼出一個比原本自己更好的生活。
所以,真像是個持家的小媳婦兒,每次自己家裡有什麼進項,都會有着一種莫大的滿足感。
鄭伯爺卻搖搖頭,道:
“沒那麼簡單,橫豎一封信罷了,哪裡能當真。”
原本他們還想給鄭伯爺送禮的,雖說鄭伯爺本意是來犒賞他們的,但一碼歸一碼,一個是公家的犒賞一個是私人的情誼。
但鄭伯爺還是以赴京路忙,給拒絕了。
人情往來這種事情,是無法避免的,且鄭伯爺的雪海關,還是此中翹楚。
在四孃的運籌下,逢年過節,近一點的,送靖南侯和李富勝他們,遠一點的,甚至有到京城的,從不會落下,而且會根據個人情況不同,送禮不送俗氣的金銀,而是送心意。
“不能當真?”公主顯然有些不能理解,因爲昨天,她可是親眼看見那些士卒對自己丈夫的愛戴。
“六皇子的商行,你是知道的吧?”
“這個我怎麼可能不知,六皇子大婚那日的排場,直接讓我的大婚排場也跟着上了兩個檔次,就是範家,不也是六皇子線上的麼?”
“嗯,說是這麼說,世人都以爲他眼線遍佈各國,彷彿到處都有他的人,也都有他的暗樁,但事實並不是這樣,因爲就是密諜司或者銀甲衛亦或者你大楚的鳳巢,背後有一國之力做支撐,有正統旗號在,也不可能做到這番看似遍地開花的地步。
歸根究底,那些看起來是他的人,其實並不是他的人。
當年陛下讓靖南侯滅了閔家,卻沒有去動閔家暗地裡的產業,而那些產業自然而然地就拜到小六子的名下。
是因爲小六身上畢竟也流着一般閔家的血,但,這個,只是一個添頭。”
“添頭?”
“是的,添頭,商人逐利,當然,人和禽獸的區別,也在於人會重情,但閔家都沒了,就算那些掌櫃對閔家還是很留戀,這份情,到底能轉移到小六子身上多少,還未可知。
一來,燕皇只是滅了閔家本家,雖說沒有對地方上的這些原閔家下的掌櫃們下手,但那把刀,隨時都被懸着;
在這把刀的迫使下,這些掌櫃其實不管願意不願意,他們都得向小六子效忠,哪怕,只是維繫着表面上是這樣。
因爲小六子哪怕那時看起來再不受寵,至少,人家是皇子。
那些掌櫃們也都是人精,知道自己如果去另投他主或者找其他靠山,可能下一刻,一頂清算閔氏餘孽的帽子也就下來了。
再者,小六子本身的才智,也是不俗,手腕也很厲害,可能外人不知曉,但那些真正的大掌櫃,應該是明白的,當然,這一條也是添頭。
燕京的那一場大婚,氣派恢宏,金錢雨、綢緞路,轟動整個京城,綿延各國。
在你看來,也是在很多人看來,那是小六子將自己手中的底牌全都翻出來,向朝廷證明,自己不是什麼閒散王爺,自己有實力去奪嫡。
但實際上並不是那麼一回事兒,
他不是因爲有這些底牌,纔敢那麼囂張地近乎宣稱要奪嫡;
而是因爲他要宣稱奪嫡,所以這些底牌,纔會變成他的。
懂了麼?”
“有點懂了。”
“其實很簡單,那些商號的掌櫃,這麼多年的發展,早就成了一個個新的閔家,可稱之爲各地諸侯。
他們有自己的勢力,有自己的生意,有自己的人脈,有自己的家族,有自己行商的勢力範圍,爲何要給自己找個爹?
就算找了個名義上的爹,豈會真心實意地對這個爹好?
久病牀前無孝子,那還是親爹呢。
而那些新科進士,是,沒錯,小六子是他們的恩主,但大燕不是大乾,乾國士大夫們早就用他們的規矩,百年來,編織出了一個密集的網,不尊座師者,在那個圈子裡,根本就混不下去。
但大燕不同,這些新科進士現在會憑着良心,去爲小六子做事,但等到他們在官場浸淫久了,又豈會繼續在乎一個閒散的王爺?
官場,就是一個吃良知的地方,而且是自己吃自己的良心。
所以,
這就是小六子真正的勢力,看似龐大,實則鬆散,彷彿那握不住的沙。”
熊麗箐懂了,道:
“所以,這就是借勢?”
“是,借勢,因爲他擺明車馬要奪嫡,有從龍之功這個誘惑在前,那些跟隨他的人,纔會更加緊密地站在他身邊,纔會演變成以他爲代表的,一股力量。
如果小六子沒表示出奪嫡的勢頭,沒壓制住東宮,你看範家,會不會一門心思地幫我搶你。
所以,在大燕,在大晉,彷彿到處都是小六子的人,但其實並不是他的人,買賣人麼,講個和氣生財,講個今日虧是爲了明日賺,他們不似黔首那般,做一天工就等着拿一天的錢去供給家裡妻兒吃飯。
你看這兩封信,看似是表明意思想要追隨我,但那也只是一個意思,沒有哪個人可以活在夢裡。
若是有朝一日,我勢頭大勝,攜大軍而逼迫穎都,他們可能會趁勢反水投靠於我,但若是哪一日,我落魄了,他們往往會比別人更狠地對我痛打落水狗。”
“皇兄曾說過,借勢不如成勢。”
大楚貴族林立,以至於楚國朝廷想要做些什麼事,都得和那些貴族商議一下。
本質上而言,攝政王在楚國做的,其實也是集權的事兒,但沒有燕皇當初那麼極端。
鄭伯爺點點頭,道:
“所以,我在雪海關做的就是這種,那裡的將士,百姓,吃我的,喝我的,我給他們衣穿,我給他們的孩子上學,我給他們的老人看病;
他們得依靠我,才能活下去,而且是比旁人,活得更好,所以他們纔不能失去我,因爲我是他們的全部。
借勢如借風,看似熱鬧,實則不能長久。”
“原來如此,那相公您用我?”
“就是借你的勢,但我這借勢不是爲了純粹地出風頭,我是想要趁機弄點兒實際的東西,把咱家底子,弄得更厚實一些。”
馬車內的談話,還在繼續。
馬車外,
一名親衛策馬歸來,向高毅彙報了情況,高毅馬上策馬來到馬車旁。
“伯爺。”
鄭凡掀開了車簾。
“欽差使團走另一條路了。”
鄭凡點點頭,放下了簾子。
昨晚犒賞完三軍後,今日一早,鄭伯爺就起身帶着親衛們離開了穎都,沒等張遠山和馮觀他們,並且爲了防止他們追上來,還故意做了誤導,現在兩撥人,已經不在一條道上了。
熊麗箐靠在鄭伯爺肩膀上,好奇地問道:
“相公,爲什麼不和他們一起呀?”
“因爲我要去一個地方,有點繞路,他們在,也有些不方便。”
“是去哪裡?”
“歷天城。”
從穎都到燕京,最近的那條路,是不可能經過歷天城的,因爲歷天城要在行徑的南端,特意從那裡過的話等於是要繞半個橢圓出來。
鄭伯爺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鐵盒,抽出一根捲菸,在手背上輕輕地彈着,緩緩道:
“這是本來就打算去的,就算沒穎都這檔子事兒,我也是會去的,而且,事實上,在原本的計劃裡,穎都的效果,遠遠比不上那兒,只不過出了些意外,導致事情發生了一些變化罷了。
但那個地方,
我還是得去一趟的。”
熊麗箐是知道鄭凡想要做什麼想要向朝廷表達什麼的,她會看,也會思考,同時,鄭凡連野人王的身份都告訴她了,這些事兒,也不會去瞞着她。
但讓熊麗箐疑惑的是,如果說穎都的事兒,只是順手爲之卻出了更大的效果,那原本被放在計劃之中,真正地要拿來去做以期獲得目的的那一處,到底是什麼?
讓朝廷覺得忌憚,讓朝廷不敢繼續收攏地方軍頭子的軍權,且,又不會真的撕開臉面。
“去做什麼?”
鄭伯爺的目光忽然沉了下來,
道:
“去讓一些人知道,
杜鵑的死,
還有人沒忘呢。”